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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乎紀事

        2017-06-07 23:37:22季棟梁
        江南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婆娘錘頭支書

        季棟梁

        烏 乎

        我到烏乎不久,就引起了一場風波。風波是由我?guī)淼囊槐镜貓D冊引起。那是一個正午,大家吃過飯,就到我這里來了。孫承瑞從我的書堆中拉出了地圖冊,“地圖還有這么厚的,嘖嘖嘖?!彼麄凅@呼了。

        這之前他們只見過兩張地圖,貼在大隊部的墻上,一張是世界地圖,一邊寫著“胸懷祖國”,一邊寫著“放眼世界”;一張是中國地圖,一邊寫著“毛主席萬歲”,一邊寫著“共產(chǎn)黨萬歲”。

        孫承瑞就像數(shù)錢,指頭蘸著唾沫翻著地圖冊說:“曹們?yōu)鹾踉诎∵_?”

        “曹”在烏乎除了做姓氏,還作第一人稱代詞用,烏乎人說到我、我們都說曹、曹們。

        唐志遠“嘖嘖嘖”咂著嘴說:“看把你想得美的,還想上地圖?怕連曹們縣都不定有?!?/p>

        “說不定有哩,這么厚的地圖,找找,找找?!?/p>

        “沒有,我找過,”我說,“這方圓的李灣、周廟、陳堡倒有?!?/p>

        “要是它們有,曹們?yōu)鹾蹩隙ㄓ?,曹們?yōu)鹾踹€是學大寨先進典型哩?!?/p>

        我說:“我找了幾遍,硬是沒找到烏乎。”

        “這么小的字,你又戴著鏡片片,一晃眼就滑溜過去了?!?/p>

        唐志遠奪過地圖翻,憶苦又一把奪過去說:“認得字么,狗看星星知道個稀稠?!?/p>

        唐志遠說:“就你也配說人?說兩句順口溜就把自己當文化人?口袋咋不插個鋼筆?那你指哪是陳堡,哪是李灣?”

        憶苦能說會道,才思敏捷,能隨機應變,見什么能出口成章說什么,開批斗會憶苦思甜他是主力,因此人們叫他憶苦。我到烏乎,大隊迎接儀式是開批斗會,我見識了他的口才。我以為他識字,一問,他根本沒進過學堂,就上過幾天農(nóng)民識字夜校。

        即使是正午,窯里光線也很暗,他們來到院里,扎了一堆在地圖上找烏乎,后來憶苦把地圖冊給我。我把李灣、周廟、陳堡幾個生產(chǎn)隊指給他們看,指到陳堡,他們炸了鍋了:

        “日怪得,連陳堡這個爛桿地方都上了地圖,咋就沒曹們?yōu)鹾???/p>

        “公家也是的,咋把曹們?yōu)鹾鮼G了?”

        我說:“不是丟了,是寫不下擠掉了?!?/p>

        “把誰擠掉也不能把曹們?yōu)鹾鯏D掉,要說周廟、陳堡都是從曹們?yōu)鹾醴殖鋈サ??!?/p>

        老地主說:“那時候周廟、陳堡的人都在曹家里拉長工哩,現(xiàn)在倒把曹們擠掉了。”

        憶苦說:“老地主,聽你這話是想變天復辟哩?!?/p>

        老地主說:“曹、曹這不是為曹們大隊爭光呢么?!?/p>

        “你說曹們?yōu)鹾跞嘶畹每蓱z不,連地圖上都沒有了。”

        “狗日的,兒子把老子擠沒了,這就叫大了兒子,沒了老子?!?/p>

        “呸,只有小地方才會叫啥陳堡、李灣、周廟,單怕別人不知道他們陳家、李家、周家。”

        “毬,狗咬狗一嘴毛,爭那能吃能喝,上了地圖,國家多給你一分救濟?”

        “你說這是個屁話,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地方和人一樣,活得就是個名么。”

        我沒想到他們這樣在乎地圖上沒有烏乎。

        “可能是曹們?yōu)鹾踹@名太怪了,人家覺得不是個地名,你說周圍有這么怪的名字?”

        “就是就是,你看陳堡是陳家人的堡子,李灣是李家人的灣,曹們?yōu)鹾跏巧兑馑迹俊?/p>

        “要說怪,你說合肥、昆明、武漢、哈爾濱,啥意思,廣西、內(nèi)蒙古、甘肅、西藏,啥意思,哪個不怪?”

        “就是,大地方名字都日怪哩,這說明曹們?yōu)鹾跏莻€大地方哩?!?/p>

        “老右,你說這大地名咋都叫得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呢?”

        老右是我,將成為我在烏乎的稱謂。

        地名我是有研究的。我的命運就與地名糾纏在一起。1956年,《漢字簡化方案》出臺,一時間改地名成風,原因是地名生僻,比如江西新淦、尋鄔、大庚、沔縣四縣因有淦水、尋鄔水、大庾嶺、沔水而得名,由于“淦”“鄔”“庾”“沔”字生僻,遂改為新干縣、尋烏縣、大余縣、勉縣。就連1858年 《璦琿條約》簽字的“璦琿”也被更名為“愛輝”,這不是讓歷史沒了出處?省上跟風,提出對一百多處地名修改征求新地名意見,召開專家學者研討會,會上我強烈反對,說地名是各個歷史時代人類活動的產(chǎn)物,承載著一個地方歷史上的重大事件、社會變遷、民族交融、宗教信仰、經(jīng)濟發(fā)展,它把歷史的瞬間定格為永恒,是一個地區(qū)特殊的文化符號,是人類歷史的活化石,對人們研究解釋歷史文化現(xiàn)象、掌握文化特征和民情風俗等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和意義。我列舉考古史上的重大歷史地名發(fā)現(xiàn)加以佐證。還聯(lián)合了好幾位歷史、民俗、方志方面的學者專家聯(lián)名上書,連續(xù)發(fā)表好幾篇文章,講述地名觀、歷史觀,還找領(lǐng)導游說。那時候年輕啊,不知深淺,意氣奮發(fā),壯懷激烈。事實上更名已經(jīng)上過會,是鐵板釘釘?shù)氖?,開所謂的研討會只是走個過場,我如何阻擋得了轟隆隆傾軋過來的歷史車輪?地名還是改了,一些地名并不生僻也都改了。

        1957年,鼓勵大家大鳴大放,《人民日報》發(fā)表社論,“大鳴大放”浪潮席卷全國。我寫了大字報,就是針對更改地名的,批評領(lǐng)導缺乏歷史觀的官僚作風和跟風習氣。反右運動一開始,我被打成右派,開除黨籍,發(fā)配大西北勞改農(nóng)場改造,直到1961年8月,才平反回到學校,但“右派”帽子并沒有明確抹去,這就像籠罩在頭頂?shù)年幱?。我覺得這沒啥,那么多的右派,這種情況很普遍,已經(jīng)改造過了,就要像正常的同志一樣使用,文件是這樣講的。然而,“四清”運動進入清政治、清經(jīng)濟、清組織、清思想的大四清階段,我又被批斗,并下放監(jiān)督改造。后來因為教學的需要,我被抽調(diào)回學校,邊上課邊接受改造。接著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了,我的問題又被扯出來,革命斗爭的殘酷讓我心慌、恐懼、煩躁、郁悶,我患上失眠恍惚癥,夜夜無覺可睡。弗蘭茲·卡夫卡《變形記》開篇寫道: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我卻不知道早晨起來會變成什么。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這是蘇東坡《定風波·贊柔奴》中的句子。白居易也有“我生本無鄉(xiāng),心安是歸處”“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的詩句。心安即是家,三十六計走為上,別人還在觀望的時候,我主動申請下鄉(xiāng)勞動繼續(xù)改造,幸運的是被批準了。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我誦讀杜工部的詩表達自己的心情——要知道,那個時候像我這樣的人,能夠滿足一個小小的心愿,實在是不易的。

        我給他們解釋幾個地方名字的來歷:吉林省取自滿語“吉林烏拉”,是“沿著松花江”的意思;“西藏”源自藏語“烏思藏”,“烏思”是“中央”的意思,“藏”是圣潔的意思;“烏魯木齊”是維語音譯,意為“美麗的牧場”;“呼和浩特”蒙語音譯,意為“綠色的都市”。烏乎一帶河南人不少,都是1942年大饑荒逃來落戶的,烏乎人稱為侉子,我就講了河南地名的演繹,現(xiàn)在的新鄉(xiāng)古代叫寧邑,現(xiàn)在的平頂山古代叫應城,現(xiàn)在的焦作古代叫懷州,現(xiàn)在的登封古代叫潁川,現(xiàn)在的商丘古代叫歸德,現(xiàn)在的駐馬店古代叫汝南,現(xiàn)在的棗莊古代叫蘭陵。

        老馮是安徽人,我專門講了合肥,說合肥本是合淝,因東淝河與南淝河在此匯合而得名,著名的淝水之戰(zhàn)就發(fā)生在這里?,F(xiàn)在,“淝”去掉了三點水。我把“淝”字寫給他們看,老馮一個蹦子跳起來:“都聽到了么,我就說我們合肥咋也是個省府呢么,咋會像狗日的你們說的,起那么個慫名?!焙髞砦也胖?,他們和老馮耍笑時,以合肥做謎底,造出個謎語:兩頭年豬一秤稱,謎底合肥么。年豬就是喂了一年到年關(guān)前后宰殺的豬。

        我的解釋引來他們一陣一陣的“啊、呀、噢、歐”的驚嘆聲。我發(fā)現(xiàn)烏乎人感嘆時不往出噴氣,而是往里吸氣。

        “老右,你就說曹們寧夏,啥意思?”

        “西夏知道嗎?”我說。

        “你把曹們也太不當個毬了?!?/p>

        陶世貴說:“豬頭,你還當你是毬哩!”豬頭是孫承瑞外號。

        “西夏王朝被成吉思汗滅了后,以舊地設西夏行省,夏地安寧了,就叫了寧夏,后改寧夏行省?!?/p>

        孫承瑞說:“你說曹們活個啥人,不是老右說,曹們毬都不知道?”

        老地主說:“老右,費那唾沫做啥,那你說曹們?yōu)鹾踹@名字是個啥意思? ”

        我說:“烏乎么,就是一聲嘆息。”

        憶苦說:“一命嗚呼的嗚呼是不是這兩個字?”

        “是,嗚呼也寫作烏乎?!蔽以诘厣蠈懥恕?/p>

        “你說曹們?yōu)鹾醯睦舷热耍徒辛诉@么個地名,難怪這日子過不起來,你一聲嘆息,他一聲嘆息,大家都一聲嘆息,誰還有精神,日子能過到人前頭去么。”

        “一聲嘆息,那就是個屁,難怪地圖上不要?!?/p>

        地圖冊已經(jīng)傳到了孩子手里,他們大呼小叫,找到了北京天安門,找到了南京長江大橋,找到萬里長城了,韶山、延安、周口店、昔陽、大寨、大慶,嘰嘰喳喳吵成了一窩鳥兒,孫承祥大喝一聲:“些碎狗日的,都滾出去吵去。”他還跺著雙腳,像攆豬狗。孩子們抱著地圖冊跑出了院子。

        他們不說話了,就像遇到了一件極不愉快的事,“吧噠吧噠”吃煙,院里騰起陣陣藍煙,然后他們就都散了。

        我沒想到“一聲嘆息”的解釋真像一聲嘆息,會讓他們這么沮喪與失落。我后悔自己的輕率與莽撞。事實上,就“烏乎”這個詞來說,亦作“烏嘑 ”“烏虖”“烏呼 ”,通“嗚呼 ”,它不只是悲嘆,更表示贊美,《小爾雅·廣訓》解曰:“烏乎,吁嗟也。吁嗟,嗚呼也。有所嘆美,有所傷痛,隨事有義也?!痹诠湃斯P下“烏乎”用贊美之意的句子俯拾即是:《書·旅獒》:“嗚呼!明王慎德,四夷咸賓?!薄稘h書·武帝紀》:“麟鳳在郊藪,河洛出圖書。嗚虖,何施而臻此與!”顏師古注:“虖讀曰呼。嗚呼,嘆辭也?!碧祈n愈《柳子厚墓志銘》:“嗚呼!士窮乃見節(jié)義。”只不過,“烏乎”現(xiàn)在人用到時多用其悲嘆之意,這導致我順嘴說出“一聲嘆息”。而就烏乎所處的這片土地,志書中也有這樣記載:“畜牧耕稼膏腴,人力精壯,出產(chǎn)良馬”“牛馬銜尾,群羊塞道”,明代封為楚王(朱楨)、黔寧王(沐英)牧地,不難看出,這一帶現(xiàn)在是三年一小旱五年一大旱的苦焦之地,昔日應該是水草豐美牛歌羊唱的富饒之地。我相信這個地名來自創(chuàng)建者內(nèi)心由衷的一聲贊嘆:“烏乎!”就像幾十年后的年輕人表達驚喜時會“哇噻”一聲。從這個意義上講,“烏乎”真是個好名字。

        如果我到烏乎一年,不,半年,我都不會這樣隨意冒失地解釋“烏乎”了,因為他們是那么地在乎名字,這從他們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出來。烏乎人把大名叫官名,看得很重,并不是許多作家寫鄉(xiāng)村時給予人物的名字那樣,吉祥富貴,龍虎豹彪,大拴小狗的,他們的名字很有含義有寄托,“秉義”“德裕”“崇信”“孝孺”“尚明”“鵬程”“志遠”“彥輝”“炳玉”,只不過他們平時不叫,都叫外號(幾乎人人都有外號)。烏乎兩大家族,唐家近八代的輩字是“崇道修德志存高遠”,孫家八代的輩字是“尚義承賢秉忠行孝”。我在烏乎改造的幾年間,為孩子取名成為我的一門重要的功課。他們都希望給孩子取一個有寄托的官名。取一個名字,他們會拿三色禮(這是烏乎最重的禮了,三種禮物,有的抱一只雞來)。對于自己村莊的名字怎么能不在乎呢?不管當時取“烏乎”這個名的人是出于什么感受和想法,我都不該解釋為“一聲嘆息”。

        我第一次接觸到“烏乎”這個地名時,也納悶。烏乎作地名,不合乎常規(guī)傳統(tǒng),是誤筆?及至到了烏乎,我才知道確實有“烏乎”這個地方,也真正明白杜工部為什么要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了。不過我并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地名。

        一連數(shù)天,他們都在談論這事。這天,勞動歇息時,我講烏乎在古時候多數(shù)是表示贊美感嘆的。我引用古人的句子翻譯解釋,然而,他們不信了,認為我是胡編亂造了一些話來安慰他們或者說討好他們。

        我說:“這些可都是古人的文章所說,我能編得出來?”

        “你們這些人狡猾狡猾的,日鬼勁大大的。”

        “老右,你說烏蒙啥意思?”

        “烏蒙?”

        “烏蒙磅礴走泥丸?!?/p>

        我笑笑,他們上過夜校,雖然識字不多,不過都會背幾首毛主席詩詞。

        “還有烏托邦,啥意思?”

        我想這是他們從廣播里聽來的。

        “還有烏海,內(nèi)蒙古的烏海?!?/p>

        “烏海就是烏里馬糊的海?!?/p>

        “有個錘子,還有海,干透了,到處都是沙荒地,比曹們?yōu)鹾踹€干得恓惶?!?

        我一一做了解釋,孫承瑞說:“老右,這些都能跟曹們?yōu)鹾醭渡详P(guān)系嗎?”

        “扯不上關(guān)系?!?我說。

        我猛然想到,有一種可能,或許烏乎這個地名來自少數(shù)民族語言。

        有史以來,這片土地一直為少數(shù)民族占據(jù)。春秋戰(zhàn)國時期,為戎人游牧區(qū),至五代時受吐蕃、黨項部族控制,元時為蒙古族統(tǒng)治,置海喇都堡(現(xiàn)在的海原縣)。絲綢之路從咽喉谷穿過,漢唐以來,西域各國使節(jié)、商隊通過這里往來京都、中亞、西亞。烏乎人稱為官路,是歷史上有名的鹽茶馬古道。離烏乎不遠的甘鹽池,是漢唐時期著名的河池,至唐代成為十八鹽池之一,設有“鹽茶馬交換所”。宋時,與遼、金、西夏戰(zhàn)爭頻繁,專門設置鹽茶馬司,并在鹽湖東南面修建定戎堡管理鹽池。明代建立了鹽池城,清代設立了“鹽茶廳”的地方政府,在《乾隆鹽茶廳志》中,將“鹽法事”作為一個章節(jié)專門敘述。甘鹽池成為商品集散的驛站,為最早重要的貿(mào)易城鎮(zhèn)之一,腳戶經(jīng)常集中駐足停留,這也就是為什么烏乎多出腳戶的原因。漫長而紛亂的歷史在烏乎及其周邊上,留下許多少數(shù)民族尤其是黨項族、蒙古族的痕跡,比如天都山皇家寺廟、避暑行宮,蒙古廟、蒙古韃子墳等,黨項語、蒙古語音譯地名不少,比如“天都山”是西夏語,有“上吉之地”的說法,而“海原”這個縣名則來自元時置海喇都堡,“海喇”一詞蒙語為“美麗的高原”的意思。明初這片土地賜楚王,更名海城。民國元年,因海城與奉天省海城縣同名,更名為海原縣。再如一個村叫脫烈,按烏乎人的說法是成吉思汗之子拖雷之名的音譯,事實上,“脫烈”在元朝可以說聲名顯赫,史稱乃馬真后的昭慈皇后乃馬真氏,名子就叫脫烈哥那,是窩闊臺汗的皇妃。1241年窩闊臺汗去世,其長子貴由遠征尚未歸來,脫烈哥那奪取了國家政權(quán),統(tǒng)治時間達5年之久,史稱“乃馬真攝政”。日常生活中也有許多少數(shù)民族語言音譯詞匯,比如“喀里麻喳”(形容速度快)就來自于蒙古語,烏乎人把父親叫大或大大,是來自于蒙語韃靼。而生活中用物、食物比如氈帽、氈窩窩、纏腰、奶皮、油茶等都來自游牧的少數(shù)民族。

        我講了一大通,說:“曹們‘烏乎這個名字很可能來自少數(shù)民族語言音譯。”

        “對哩,對哩,老早以前曹們這一帶韃子可沒少來過,五月單五(端五)、八月十五都留下來跑韃子的傳統(tǒng)哩。”

        我說:“還有一種可能,曹們?yōu)鹾跻灿锌赡芙o人叫串了寫假了?!?/p>

        “叫串了寫假了?”

        我說:“就像國祺叫成了鬼氣,史剛叫成了屎缸,或許烏乎叫武虎、吳虎、五虎,讓人寫成烏乎了?!?/p>

        “對對對,很有可能叫五虎,五虎上將,戲里都有的。”

        我說:“就沖這名字,咱‘烏乎應該是個大地方?!?/p>

        老地主說:“老右啊,這世上有許多能人,你們這號人都是日能人啊?!?/p>

        他們就嘿嘿地笑,凡帶有“日”字的話都是很曖昧的。

        “不是日能人敢反革命?”

        “歷史都是日能人寫的么?!?/p>

        不久,地圖風波又導致了一場戰(zhàn)爭?!按蛄艘粓鰬?zhàn)爭”,后來說起來,烏乎人這樣說。

        戰(zhàn)爭發(fā)生在陳堡和烏乎的孩子之間。陳堡人也知道了地圖冊上有名的事,便到處顯擺,孩子更懂得顯擺的藝術(shù),陳堡的孩子見到烏乎的孩子就打著拍子高喊“地圖,地圖”,就像“地圖”是一個很污辱人的外號。烏乎的孩子受了污辱,便預謀了這場戰(zhàn)爭。

        這天,烏乎和陳堡的社員都在大煙川勞動。烏乎人把寬闊而平坦山谷叫川。一條溝把大煙川劈為兩半,一邊是烏乎,一邊是陳堡。溝就叫大煙溝,一上一下有十里,勞動歇緩時,兩個隊的人常坐在溝沿上片椽抬杠,吃出來的煙都交纏在一起。陳堡和烏乎的孩子就在大煙溝里打了起來。因為烏乎的孩子有預謀,集合的人就多,幾乎是二打一。他們打得很兇,溝里塵土飛揚,哭叫聲從溝里傳上來。開始兩個隊的人都在溝沿上觀戰(zhàn)。看著看著,陳堡的大人覺得他們的孩子吃虧了,開始喝斥,然而哪里喝斥得住,一些護孩子的大人便參與進去了,烏乎的大人一看,也參與進去了。后來,不是支書喝住,大人們很可能就打起來了。大人們雖沒打起來,但集體仗卻罵了一個下午。他們坐在溝沿上吃著煙,互相揭短似地叫罵。

        “狗日的你們?nèi)漳艿煤苊?,地圖上有你們么,來來來,把曹們?yōu)鹾跻荒_從這世上抹了去!”

        烏乎人這樣罵,聽上去就像這地圖是陳堡人造下的。

        事實上,在他們后來的談論中我聽明白,地圖上沒有烏乎,他們盡管心里有氣,卻也并不往心里去,他們不能接受的是地圖上有陳堡。這其中原由根深蒂固,歷史上烏乎與陳堡一直是一個行政體制,爭田地,奪政權(quán),多有沖突,雙方都死過人。解放后,陳堡從烏乎分了出去,成了一個生產(chǎn)隊,分隊時兩個隊的人更是寸土必爭,后來,陳堡出了個人物,在地區(qū)做了官,陳堡又升格成為大隊,還分走了烏乎大隊的幾個生產(chǎn)隊,又搞了不少事,許多有親戚關(guān)系的都互相不往來了。

        那個神

        一大早,高音喇叭便唱響了《將革命進行到底》——平時早晨上工,放的是《東方紅》——人們從屋里出來,像初一、十五上寺——烏乎人初一、十五的上寺,就像單位的例會,風雨無阻——往羊馱寺走去。然而,與往日不同的是,人們沒有端盛著香燭供品的香盤,而是掮著鍬、镢頭、洋鉤。今天不是朝拜,而是拆廟。

        “拆廟是政治任務,逃避就是抵抗革命,不要到時候戴上一頂帽子,看那么更害人?!?/p>

        民兵營長尚玉柱在高音喇叭里高喊,民兵們在挨家挨戶高聲大氣地往出叫人。

        拆寺的命令是昨日下午散工時下達的,結(jié)果昨晚烏乎的夜很不寧靜,狗咬了一夜,從這家咬到那家,就像有壞人在村里游浪。原來一夜間村里許多男人都生病了,家人便追著赤腳醫(yī)生的腳步,結(jié)果赤腳醫(yī)生一夜沒睡,烏乎的狗也一夜沒睡。

        烏乎的早晨是沒風的,草葉上掛滿露水,陽光順著上坡鋪下來,草地晶瑩明麗,珠光寶氣的。走向羊馱寺的隊伍稀稀拉拉,無精打采,遠不及往日上寺時齊整、精神。

        烏乎一帶每個村莊都有這樣的小廟:一兩間簡陋的土坯房卑微地佇立在山峁梁頂,沒有院墻,孤伶伶的,廟內(nèi)無鐘無鼓,無塑像壁畫;泥壁素墻上掛著一塊紅布,紅布上面掛著些木牌,代表著一個個神位;牌位前的香爐佛龕也多是磚壘泥糊的;地面是土的,腳印雜沓,一派人間煙火的氣息。當然也沒有和尚道士,俗家弟子,只有廟官。廟官平時過著正常人的日子,只是到了初一、十五、節(jié)氣上,負責引導人們上香、升裱、擺供等諸項敬神禮佛的事宜。為方便人們隨時許愿還愿祈福禳災,廟門常年扣著,香案上有香,是那種拇指寬的香紙袋裝著的麥稈般的便宜細香,供品討吃和饑餓的人可以享用,神不降罪。廟雖小,也是威嚴神秘的,即使無惡不作的孩子,也從不敢打開廟門進去胡鬧。小廟是沒有廟會的,不過,隔三五十里就會有一座遠近有名的大寺廟,都有廟會,人們趕會很方便。

        烏乎一帶的廟多為老爺廟、土地廟、龍王廟、山神廟,烏乎的廟叫羊馱寺,又叫百寺。羊馱寺在官印山。官印山真像一方官印,寺像印把。烏乎多山,官印山不是烏乎最高的山,卻是烏乎最峻峭的山,因為烏乎一帶全是黃土山,官印山卻是一座石頭山。這就有些獨特了。烏乎人說:“那是老天爺專門造下建寺修廟的?!?/p>

        和周邊村莊的寺廟相比,羊馱寺要“豪華”一些。說“豪華”是因為它有三個殿,一正兩偏。說是殿其實夸張,正殿也就三間房大,偏殿有二間房大。不過都是青磚青瓦,松梁松椽,飛角翹檐。殿內(nèi)供奉的神佛也不是木牌替代的神位,都是塑像,墻壁上有壁畫,梁柱上雕有龍,地上鋪了磚石。香爐佛龕都是石頭鑿刻。因受香火,所有物件都熏得暗黃。房頂磚瓦上生了暗綠色苔蘚,瓦楞間長著陳年蒿草。而且有一間偏屋,想來曾有過修行的人。院子鋪了片石,砌了圍墻。院心有一鐘亭,掛著一口大鐘,音域極廣,敲起來聲震四野,初一、十五人們隨著鐘聲上廟進香,許愿禱告。大鐘上面鐫刻著好多香客的名字,烏乎人都在上面能找到自家先人的名字。門樓高大氣派,磚石砌筑,頂上覆了瓦,對扇大門有一拃厚,漆了紅漆,漆皮脫落,樹節(jié)露出來,像一只只眼睛。門外有兩個威猛的大石獅子,一只爪下踩一個繡球,一只爪下踩一只小獅子。土筑的圍墻高而厚,像是城堡。

        站在寺前往山下看,一條條通往羊馱寺的小路,就如西藏大地上隨處可見的瑪尼堆上飄著的經(jīng)幡。有些小路極細微的,仿佛一根泛白的絲線,翻山越嶺而來,在草木稀疏的莽莽蒼蒼的曠野,也十分的明白醒目,那是一個家或一個人走出來的,你會不由得肅然起敬。

        羊馱寺也有一個傳說,說建寺廟用的磚瓦是羊馱上去的,一只羊馱兩塊磚四塊瓦,因此寺就叫了羊馱寺。傳說并不稀罕,中國許多寺廟都有羊馱磚瓦建寺廟的傳說,稀罕的是這羊馱寺里供著一個神,竟然叫“那個神”。

        這讓我想起臺灣的一種魚。

        我曾去過臺灣,臺灣餐飲多海鮮,稀奇的品種繁多,吃得多了,沒記住幾樣,但有一種魚卻牢記住了,它叫“那個魚”。無論是星級酒店,還是小餐館大排檔,都有“那個魚”這道菜。而最正宗的“那個魚”在貓鼻頭。貓鼻頭位于臺灣南端的西側(cè)岬角,為臺灣海峽及巴士海峽的分界點,有一塊自海崖崩落的礁巖外形像貓而得名。問“那個魚”是什么魚。回答是就叫“那個魚”。有兩個版本說法:一種是說這種魚在當?shù)貨]人吃,餐館想辦法將其烹調(diào)成美味菜肴,怕客人知道,拋棄原名,取名“那個魚”,沒想到就因為這個名竟成了饕客必點佳肴。一種是說這種魚產(chǎn)于東港海域,在其他地方難以見到,在市場上很搶手,魚販、食客都叫不出它的名字,交易時均以手指著要買“那個”,結(jié)果這種魚就叫出了“那個魚”?!澳莻€魚”全身柔軟無鱗,僅尾部有鱗,鱗極薄,極易收拾,又易做,通常的吃法是切成小段,下油鍋炸至金黃即可,趁熱吃入口即化,齒頰生津,肉質(zhì)如豆腐般嫩滑。

        關(guān)于“那個神”,自然也是有傳說的。說“那個神”原是一個和尚,他許下一生修一百座寺廟的愿望。他不是在名山大川,而是逢村修寺建廟。他一路修到烏乎,開始在官印山修寺廟。不久,烏乎發(fā)生了一件事,一個啞巴懷孕了,拷問村中嫌疑之人,無人承認。啞巴生下孩子,烏乎的當家人決定燒死這母子。柴堆都架起來了,那和尚卻來了,他要帶啞巴走,人們立刻認為是他干的??絾査?,他認了。烏乎人把和尚綁了,準備點天燈。柴堆搭好后,火把都點起來了,忽然,晴天霹靂,一道閃電抽過,大地亮如白晝,火把被抽滅,捆人的繩子被劈斷,狂風卷走了柴堆,人們嚇壞了,認為這是神下了旨意,便放了和尚和啞巴。和尚便帶著啞巴和那孩子上了官印山。他們開荒種地,像俗世夫妻一樣過上了男耕女織的日子,烏乎人好不羞恨,把他們說成了一對奸夫淫婦,說得淫亂不堪。烏乎人要把他們趕走,可是想到和尚必會法術(shù),怕降災降難,便寄托老天開眼,讓雷殛了他們,電劈了他們。卻說他們過著世俗日子,并沒有放棄蓋廟,啞巴也出門化緣。然而,和尚的惡名聲傳得四面八方盡人皆知,再化緣人們就唾之驅(qū)之,嗾狗咬之。他們就自己修建寺廟,聲稱要把烏乎的廟修成這方圓的一座大廟。流水一樣逝去的日子會抹平一些東西,淡漠一些東西,人們不再理會他們,便相安無事。

        烏乎一個無惡不作的無賴忽然得了鬼上身的病,鬼一上身便瘋打瘋鬧,羞丑不顧在村巷里亂跑。一折騰就是幾日。家里到處抬神請漢,看不好。一天,那和尚下山來了,烏乎人阻攔著不讓進村,有老人說讓進去看看。他進去后把門閉上,不讓別人進去。不一會兒那無賴跟著和尚出來了,跟個好人一樣,他向所有的人下跪磕頭,然后跟著和尚走向寺廟,人們也跟到廟里,才明白他是來認兒子的。然而,就在他認了兒子那天,那孩子在夜里無病而亡。人們悔恨自己的愚昧,舉全村之力修建寺廟,羊馱寺很快就建起來了,而且成了方圓一座氣派的寺廟。開寺大典那天,那和尚講經(jīng)說法三天三夜,之后乘云升天而去,還在云頭揮手拋撒,甘霖普降,烏乎下了半月的雨。正是初夏,萬物生長,那年莊稼豐收了。其后三年,烏乎莊稼連豐收三年。

        羊馱寺自建起來,烏乎風調(diào)雨順,怪事沒了,人們?nèi)柿x了,且非常靈驗,求子得子,看病即好。人們感念那和尚,便為他塑像以供,塑像時竟然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遂就取名“那個神”。后來人們說這和尚就是天上的星宿,因為人間太亂,禮崩樂壞,上天便派他下凡來度人的。說啞巴、孩子和那小伙都不是凡胎,也是天上的星宿,他們是“那個神”修成正果路上的一難,人們用西游記的九九八十一難來佐證他們的行為。說那啞巴和那無賴從此像那個神一樣一路修寺建廟而去,建寺廟無數(shù),最終也都修成了正果,升天而去。烏乎人說得很真實,說啞巴在天河灣升天,小伙在小龍山升天。烏乎人也因此感慨:一個人要修成神仙,是要感謝那些惡人的。人們用八仙的例子證明自己的說法,八仙不都是惡人么?說“那個神”許下大愿,修一百座寺廟,并未完成誓愿,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以此算來,到了羊馱寺正好滿百,因此,羊馱寺也叫百寺。

        上寺時我刻意端詳“那個神”的塑像,天庭飽滿,面如朗月,兩耳垂肩,雙手過膝,神態(tài)端莊,正是人們傳統(tǒng)意識中神佛的相貌?,F(xiàn)在烏乎人談起“那個神”,都在猜測“那個神”如今在天上該是個什么神位了。

        烏乎的男勞力終于全部集中到廟院里,可任憑尚玉柱狂吼暴喝,又踢又踹,誰都不愿先動手揭下一片瓦,搗落一塊磚。法不責眾,神不會怪罪眾人,但會怪罪第一個動手的人,這人們都想得明白,因此都拿定主意,刀架在脖子上也絕不動第一鍬。與人相比,神可怕多了。神的可怕不僅在于今世他會降罪懲罰,讓你家宅不寧,而且即使你死了,也擺脫不了他的控制,他不讓你轉(zhuǎn)世,即使讓你轉(zhuǎn)世了,也會讓你轉(zhuǎn)在一個比今世更惡劣的生活環(huán)境,這才叫陰魂不散。

        尚玉柱想出一招,把各類分子集合起來,讓他們先動手拆。烏乎的各類分子有二十多個,還是沒人動手,尚玉柱點到誰誰就往后退。尚玉柱沒辦法,就像給套在磨道里的驢在地上轉(zhuǎn)圈圈。

        “這房子多結(jié)實,為啥要拆呢?”我說。

        “破四舊你不懂?”尚玉柱驚詫地看著我。

        我說:“我不是那意思?!?/p>

        尚玉柱把我拉到一邊,遞給我一根煙,給我點上說:“老右,你幫個忙,先揭一片瓦下來,你們這些人不信神,不信神就沒有神?!?/p>

        我說:“把它改成學校,學生坐在里面多敞亮?!?/p>

        烏乎小學就在村部旁邊的兩孔窯洞里,窗戶少,光線很暗,又在村子中間,你喊擋狗,他喊趕豬的,影響學習。

        “能改成學校當然是好了,可上面說一定要拆的?!?/p>

        “那是理解錯了,破四舊是破除舊觀念舊意識,破除封建迷信思想,不是非要把寺廟拆了?!?/p>

        “可方圓好幾個廟都已拆了,張莊拆廟還逼瘋了一個人哩。”

        “你先給支書匯報,讓支書跟上面匯報,上面不同意咱們再拆,到時候我一定帶頭拆?!?/p>

        尚玉柱就把社員放了回去。

        支書從公社回來,尚玉柱一匯報,支書說:“是個好主意哩,就是不知道上面同意不?”

        我說:“寫個建議,就說學校反正得擴建……”

        “你趕緊寫一個,明天曹就送去?!?/p>

        我寫好了建議,給支書讀了一遍,支書說:“寫得好,曹要說了算,當下就拍板定案了,明兒一早,曹就送去。”

        “支書,你送去千萬別說我的主意?!?/p>

        “你也太小看曹的政策水平了,要說是你的主意,再好的主意也百分百不成,曹還要挨錘子哩?!?/p>

        因為所有大隊都存在校舍不足、而且老舊、安全隱患大、卻沒錢翻建的問題,公社把建議又報到縣上,縣上研究做出批復,寺廟可以改建學校,但神佛諸像必須砸毀,社員不得再叩拜神佛。

        支書拿回紅頭文件,對我說:“你狗日的,這建議縣上采納了。你們這些狗日的,腦子就是好使,敢想也敢干,難怪敢反黨反革命,要是把腦子用到建設社會主義上來,是難得的人才哩?!?/p>

        “狗日的”是烏乎人的口頭語,是贊揚人的,“驢日的”才是罵人的。

        大隊專門開了會,會上對我進行表彰,獎勵我一口袋麥子,一只母羊。我說把羊宰了,大家喝頓羊腥湯,支書說:“獎給你一只母羊,是讓你養(yǎng)著,羊和豬一樣,三年下五窩,三年你就有五只羊了,一年賣兩三個羊羔子,筆墨紙張錢就有了,讀書人么,說是來改造的,到頭來還是個讀書人么。”

        我說:“割尾巴不讓多養(yǎng)。”

        支書說:“這曹比你清楚,一戶可養(yǎng)五只,這是基數(shù),人口多的一人只準養(yǎng)一只,你雖一個人,也按一戶人算?!?/p>

        “可我從沒養(yǎng)過羊,不會養(yǎng)。”

        “羊好養(yǎng),咱烏乎草山大,伙到羊群里,不用操心,羊羔子要是下在冬天,天冷的時候抱回來操心操心,喂點料,沒有你們秀才做文章難?!?/p>

        私人的羊是集合起來,讓全成趕著放,隊上給全成記工分。我趕到全成的羊群里,說了些拜托的話,全成說:“我給你操心著,你放心?!?/p>

        我有了一只羊。

        往出搬神像時我第一個搬的,我說我一個人搬,你們別動手。可我開了頭,人們心里也都沒了障礙,便都來搭手。幾尊敬神像從廟里出來了,可咋處理呢?

        我說:“挖個坑埋了吧。”

        坑也是我第一個開挖,大家才隨著挖坑。神像埋了,起了一個很大的墳堆。后來這墳堆人們叫“神?!?,經(jīng)常能看到殘香紙灰,顯然有人偷偷摸摸地上香燒紙。

        尚玉柱要請我吃一頓,我說:“算了?!?/p>

        他說:“羊都宰了?!?/p>

        尚玉柱宰了一只羊羔,還殺了兩只雞。當然不光我,還有幾個隊干。

        他先敬我酒,我忙說:“不用敬,給支書、大隊長……”

        他卻不敬他們酒。喝了一會兒,尚玉柱帶了酒,指頭點著支書、大隊長等隊干說:“狗日的你們,這是沾了老右的光了,不然請你們吃個錘子,你們都怕得罪神靈,把任務壓到曹頭上,曹是孫悟空,從老君煉丹爐里煉出來的?曹和曹兒子都是羊馱寺上拴來的?!?/p>

        干弟兄

        天都山還頂著白雪,就像一個俊美的少婦發(fā)髻上綰著素綿。平地坡屲里的雪卻已消融了,土地呈現(xiàn)出黑褐色,地氣涌動,春意盎然。羊開始脫毛了,生產(chǎn)隊安排鉸羊毛。生產(chǎn)隊有五群羊,一千多只,男女勞力一起上,場面真是壯觀,“喀嚓喀嚓”的剪刀聲就像風過桑林。

        鉸羊毛的剪刀不是普通的家用剪刀,而是像兩把從半自動步槍上卸下來的刺刀,把手處卷成個環(huán)兒,用一個二寸長的小木棍穿著,很活,不會用不是剪著羊,就是剪著自己。把握不好,不是剪深了就是剪淺了,深了傷著羊,淺了羊毛就少了幾分,等于減產(chǎn)。鉸羊毛手藝高的,鉸下來的羊毛用棍子撐起來就是一只站著的羊。烏乎的男男女女基本都會鉸羊毛,因為養(yǎng)羊是烏乎最重要的產(chǎn)業(yè),烏乎俗語說種地吃肚子,養(yǎng)羊過日子。

        我不會鉸羊毛,和老人婦女一起拾攬羊毛。拾攬羊毛就是把鉸下來的羊毛收到一起,抱到生產(chǎn)隊的倉庫堆放起來。因為從深秋捂到春上,油汗與沙塵讓羊毛成了褐色,羊毛潮乎乎油膩膩的,腥膻味兒很重。拾攬了一會兒羊毛,兩只手就油乎乎的,黏著一層沙子。

        我說:“這么好的陽光,羊毛咋不鋪開曬曬。”

        支書嘿嘿一笑說:“曬干了一抖沙子就落了,不減產(chǎn)了?”

        我呃了一聲,支書又說:“不往羊毛里面再摻沙子,就夠仁義的了?!?/p>

        支書是大隊的支書,但他家安在烏乎生產(chǎn)隊,因此經(jīng)常參加烏乎生產(chǎn)隊的勞動。按說他可以不受苦,背著手田間地頭走走就行了,可他是個愛勞動的人,他自嘲說:“就是個受慫命。”

        受慫在烏乎的意思就是只知道受苦不知道享受。

        有些人把羊毛抱到陽光下,攤開來曬,支書說:“給老人換新氈,娶媳婦嫁女兒都得準備幾條新氈,現(xiàn)在割資本主義尾巴了,羊不讓多養(yǎng),都得從隊上稱羊毛,以前沒有過的事,以前吧,哪家不養(yǎng)幾十只羊,自家的羊毛都用不了,賣羊毛是老大一筆收入哩?!?/p>

        點了根煙,支書說:“你稱上幾斤羊毛搟條氈吧,氈這東西隔潮,預防關(guān)節(jié)炎,別到走的時候弄上一身病,到時埋怨咱烏乎人待你不好。氈耐磨,鋪幾輩子都沒麻達,就是今日搟成,明兒赦了你的罪要回了,氈不想帶回去也能賣掉。你那褥子不鋪氈鋪炕,幾天就磨日塌了?!?/p>

        “搟上兩條,再搟上一雙氈窩窩?!?/p>

        “那得十二三斤毛,先挑羊毛曬上?!?/p>

        我起身去挑羊毛,支書說:“你會挑個錘子,我給你挑吧?!?/p>

        挑好了羊毛,支書說:“操心著時不時翻一翻,讓曬著。”

        鉸羊毛是鉸熱不鉸寒,太陽斜過中天,就起風了,羊毛就不能再鉸了。大家都抖羊毛,抖出不少沙子,上秤稱過,不用交錢,記賬,年終決算時扣。

        我稱了十五斤羊毛,跟支書說:“下集我去馬套子鎮(zhèn)跟個集,送氈匠鋪讓搟氈。”

        我去馬套子鎮(zhèn)跟集,看到過氈匠鋪,一張廢了的大弓做招牌。

        支書說:“你還是個雞毛猴性子,不急么,咱烏乎有氈匠,手藝高著哩,出去搞副業(yè)了,等他們回來?!?/p>

        支書對長文說:“驢臉,洗毛的時候叫一聲老右?!?/p>

        “沒麻達?!?/p>

        正說著話,一老漢掮著一張彈棉花一樣的大弓沿村巷走來。后來我知道他叫孫承運。

        支書說:“個老慫,比曹操耳刮子(耳朵)還長,說你你就出現(xiàn)了。”

        老孫停下腳步,支書說:“咋放單了,你那口子呢?”

        老孫說:“回家去了。”

        支書說:“這時間咋回來了?”

        老孫說:“曹干大(干爹)放命哩?!?/p>

        我遞給老孫一根煙,老漢轉(zhuǎn)著煙看看點上。

        支書說:“這是來咱村上改造的老右?!?/p>

        老孫說:“老右都是些日能人。”

        支書說:“下一句呢,咋夾住了,不怕憋壞了機關(guān)?!?/p>

        老孫說:“斗爭這根弦不能松?!?/p>

        我們都笑了。

        支書說:“回來了別急著出門,給老右搟兩條氈,老右炕上沒鋪的?!?/p>

        “沒鋪的,你是支書么,給找個婆娘鋪上么?!崩蠈O沖我嘿嘿一笑。

        支書說:“你走南闖北的給找個婆娘鋪上?!?/p>

        “白天沒看的,晚上沒鋪的,曹還凈身子睡冷炕哩?!崩蠈O說,“誰的氈不是個搟,誰的碗不是個舔,沒麻達,只是這兩天沒工夫,曹干大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怕耐活不了幾日了,曹得跑前跑后看有沒有啥事能幫上忙?!?/p>

        我說:“不急,先忙事。”

        老孫要走,支書說:“日急慌忙地做啥,有婆娘在炕上等著?片兩段子再走噻。”

        老孫說:“鬼魂不怕嚇,婆娘不怕壓,當曹是個婆娘?你把大弓掮著,曹給你說一本?!?/p>

        我說:“把弓放下來?!?/p>

        老孫說:“站著說話腰不疼,往下一放費力,往起一扛費勁?!?/p>

        我摟了弓往起抱,竟然沒抱起來。

        “百年老榆木,骨重得很?!崩蠈O走了,“凈身子撲在冷炕上,沒有婆娘凍個硬棒棒。天下的婆娘睡曹的氈,人家摟在懷里打顫顫。”

        我說:“他的那口子……”

        支書笑了說:“不是婆娘,是他的連手,六隊的老哈,是個回回,搟氈是兩個人的活計。兩人從出徒到現(xiàn)在一起搟氈,幾十年沒分開過,他們是干弟兄?!?/p>

        烏乎一帶回漢民雜居,有拜干親的習俗,拜干兄弟,拜干大干媽。烏乎大隊十三個生產(chǎn)隊,一半兒是回民隊,老回回姓馬的多,其次是姓黑姓哈的,因此俗語說“十個回回九個馬,一個不姓黑就姓哈”,六隊哈姓人多,就叫哈疙瘩。

        過了半月,老孫和老哈才來給我搟氈,老哈拱手說“色倆目”,我也拱手說“色倆目”?!吧珎z目”是回回問好語,這我已經(jīng)學會了。我問老人咋樣了,老孫說:“沒了?!?/p>

        老哈說:“無常了?!?/p>

        老孫說:“喜喪,九十多了。”

        氈匠三件寶,彈弓竹簾沙柳條,是搟氈的主要工具,還有剪刀、木鉤、量具、布袋、模板等工具。搟氈工序繁瑣,先把羊毛放在支好的案上,用大弓彈。羊毛彈得蓬松如雪后,取一半羊毛均勻地鋪在竹簾上,把水噙在口里噴在羊毛上。羊毛潮潤后,再噴一遍麻油,直到羊毛發(fā)黃,再撒薄薄的一層豆面,豆面上鋪另一半羊毛,再噴水和麻油,然后卷起竹簾,用繩子捆緊,就像搟面一樣用腳來回搟動竹簾,用力要均勻有節(jié)奏。反復搟攆后,散開竹簾,紛亂的羊毛已搟成氈坯。再用羊毛鋪在氈坯四邊,繼續(xù)噴水噴油撒豆面,把竹簾再卷起繼續(xù)搟動。再解開竹簾,用笤帚蘸開水灑在氈坯上,待開水滲透氈坯,將氈坯折疊卷起,手提洗氈帶,手腳配合,反復蹬搟,氈坯逐步變小,直到搟出合規(guī)的尺寸。最后一道工序是揉弄氈邊——參差不齊的氈邊不能用剪刀裁齊,只能用尺桿、鉤子和手進行揉弄整形——直到四邊齊整,有棱有角。這個最考驗氈匠的手藝,手藝不精湛是做不出棱直角挺的毛氈的。整好形的氈坯掛在陽光下,水份蒸干,氈就成了。

        搟氈傳入烏乎這一帶歷史久遠,因為這一帶歷史上游牧民族有過很長時期的占領(lǐng)。這活讓我感興趣的是,從開始鋪場子,他們就開始唱,“上弦子,支案子,彈弓子,卷簾子,”搟氈過程他們幾乎一直在唱,他們唱干活的過程:

        這張弓,不簡單,羊毛彈得像絲線,

        這個簾,不一般,搟出氈兒賽錦緞。

        你一踹,曹一蹬,羊毛一緊又一松。

        曹一踹,你一蹬,羊毛一松又一緊。

        也即興唱,唱支書:

        日出天都生紅云,喇叭高唱東方紅,

        支書山頂發(fā)號令,隊長拉著一根棍。

        唱女子:

        頭黑得像燕嘰嘰,臉白得像蛋皮皮,

        鼻棱得像席篾篾,腳碎得像羊蹄蹄。

        唱婆娘:

        遠看是個美女子,甩著一對大奶子,

        近看是個老婆子,原是支書小姨子。

        唱大肚子:

        懷胎正月正呀,奴的面皮兒紅,

        水蓮蓮浮萍草,妙妙扎下根。

        懷胎二月二呀,夫君還上身,

        叫一聲奴的夫,下下要小心。

        兩人時說時唱,你一句我一句,還合腔。我以為他們是給我這個外地人搟氈,帶有表演的成分,支書說一直是這樣的,說說唱唱,干活不累。

        由此我想到了《詩經(jīng)》《樂府》里那些民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應該說他們就是詩人,就是音樂家。

        歇緩的時候,我提了小凳子遞給他們,老哈說:“你坐你的?!?/p>

        老孫說:“搟氈靠揉哩,歇緩靠蹴哩,坐不慣,蹴慣了?!?/p>

        他們靠著墻根蹴下去。我遞給他們煙,老孫接了說:“他不吃煙,他們那教不許吃煙?!?/p>

        老哈說:“煙酒都是禁的?!?/p>

        老孫說:“你老家人不鋪氈?”

        我說:“不鋪氈?!?/p>

        老孫說:“要是鋪氈,說不定你老家曹們就去過了。”

        老哈說:“曹們給馮玉祥的部隊搟過氈(馮玉祥部在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一直支配著除新疆之外的甘肅、陜西、寧夏、青海等西北省份政局,稱‘西北軍),后來又給馬家軍抓去搟氈,還給土匪掠去山寨搟氈,幾十年了,中國曹們走過大半個了,還去蘇聯(lián)、印度、阿富汗搟過氈?!?/p>

        我遞煙給老孫,老孫搖著手說:“再不能吃了,一會兒吃了你幾根紙煙了?!?/p>

        烏乎人把卷煙叫紙煙。

        我說:“煙么,就是個吃的,煙酒不分家。”

        “話是這么說,到了咱這地方,都吃旱煙,紙煙你吃不起?!?/p>

        老孫說著從腰間解下一個煙荷包。煙荷包也是羊毛搟出來的,上有老虎,很逼真。解開繒繩,從里面掏出一拃長的煙鍋,煙鍋頭有山楂大小。他將煙鍋擩進煙荷包里,捏摸著裝好煙,說:“你得吃旱煙,吃紙煙你這么發(fā)散,一盒煙吃不了兩輪子,管得起?你這人看得出來,面情軟,又是來改造的?!?/p>

        他說的是實情,我確實吃不起紙煙了,人們閑了就聚在一起片椽,盡管我給他們散煙時他們說你吃你的,我們吃我們的,可我哪能那樣做呢。

        老孫卷起衣襟把裝好煙的煙鍋嘴擰搓幾下遞給我,我接過煙鍋咂了幾口,真沖。

        這煙鍋很特別,煙桿是骨頭的,還雕了拙樸的花紋,我說:“這是羊骨頭?”

        老孫說:“鷹爪骨。”

        “鷹爪骨有這么粗?”

        “這還是小鷹的,大鷹一爪子能抓得起一只羊,膀子扇下來能打折牛腰,鷹爪骨有羊腿棒子粗哩?!彼褵熷伜蜔熀砂f給我說,“給你吧,這小煙鍋干活吃煙方便?!?/p>

        “哪你呢?”

        “哪個男人沒有幾個煙鍋,哪個女人沒幾個哥哥?!?/p>

        “可這個煙鍋煙桿是鷹爪骨的,難得?!?/p>

        老孫一笑說:“鷹有兩個爪子呢么,曹那口子又不吃煙?!?/p>

        搟氈場子一鋪開,需用氈的就都湊起來搟,氈案就支在我院里,但給誰家搟在誰家吃,人們散了工,就都到我院里來吃煙,片椽,聽他們說唱。信天游、花兒、小調(diào),秦腔,他們都能唱,抑揚頓挫有滋有味。人們會專門點一些內(nèi)容,他們也張口就唱。他們會唱許多經(jīng)典,我聽到著名的西府曲子涼州賢孝《十不親》,十二段,一百多句,他們一字不落地唱下來。

        “天留日月佛留了經(jīng),人留了子孫草留根,天留日月東西轉(zhuǎn),佛留真經(jīng)勸化人心……一輩兒古人一本經(jīng),親哩嗎不親在人心。聽完這十不親,心里涼瓦瓦的,就啥毬都不想了,你說兩個老慫天天這么唱,心勁都唱散了,他們的日子就是這么唱出來的?!敝f,“沒有后人,就沒有后勁,咋活都有理?!?/p>

        我說:“他們沒有成家?”

        支書說:“兩個都六十多的人了,年輕時候趕上亂世,命都顧不住,活下來都不易哩,解放了,太平了,可人老了,人老了,就啥都毬勢了,老孫娶過一個,沒過上半年,跑了?!?/p>

        老張老婆給氈匠送來油茶、饃饃,老孫唱:

        張家嫂你聽明白,曹搟的綿氈你睡。

        老哈接:

        你把氈匠當上客,睡曹的綿氈你受活。

        張成的婆娘罵:“兩個老驢,今夜槽里給你們下掛面?!?/p>

        “槽里下掛面”我懂,就是喂驢時草不鍘,長長扔進槽里,支書老罵飼養(yǎng)員懶得給牲口下掛面。喂牲口草鍘得越細越好,有俗語:寸草鍘三萬,無料也上膘。

        老張婆娘跟他們斗嘴,他們唱得就很下流了,烏乎人稱為騷曲兒。我在想《詩經(jīng)》《樂府》中沒有收錄這類唱詞,不是說沒有,是因為不雅。聽那些騷曲兒,你不能不驚奇他們對語言的運用能力。

        支書瞇著眼睛說:“要說他們,你看不比誰快活?自由著哩,兒女就是個名聲,說到底都是賬債,生下了你得喂你得養(yǎng),長大成人了你得給成家,一輩子操不完的心。”

        搟一條氈得三天,待氈的水分蒸發(fā)干了,他們用兩根小棍子一支,氈直立在那里。這是顯擺他們的手藝。手藝一般的,搟出的氈這樣是站不住的。老哈說:“風吹馬尾千條線,羊毛見水一片氈,你搟的是氈不是氈,就看立起來站不站?!彼麄冊跉稚蠐{出了“喜上眉梢”“蛇抱九蛋”“囍”“雙龍戲珠”之類民間喜慶的圖案和“孫、哈”的商標,一條氈又蹬又踹又揉又卷地搟了一氣,圖案筆畫清晰不亂。

        一日,公社干部老李來了,是來打前站的,說有個大領(lǐng)導要來視察。老李對支書說這么大的領(lǐng)導,一輩子來你烏乎怕也只來這一回,開批斗會和憶苦思甜,一定要搞出氣勢來。支書說那沒麻達,都搞了幾年了。老李說不行,得排練一下。支書說打那麻煩做啥么,老婆娘生娃,老路數(shù)了。老李說你別看輕了,省上的領(lǐng)導,而且跟著記者哩,馬虎不得。

        就排練了一下。批斗會很有氣勢,因為大隊上除了勞力,老人娃娃都來了,人山人海的,口號喊得震天。老李給予了很高評價,問支書,批斗會都開了這些年,許多大隊人都麻木了,召集個會難腸得。烏乎群眾的激情還這么高漲,你咋做到的,有啥經(jīng)驗。支書說烏乎群眾也一樣麻木,只要開批斗會,大人娃娃都給工分,所以只要能動彈的就都來了。老李說好經(jīng)驗,應該推廣,回去就在全公社推廣。到了憶苦思甜這一環(huán)節(jié),老馮、老尚兩人憶完,老李不滿意了,說憶苦思甜是重頭戲,至少得四五個人,時間要在一個小時以上。支書說再要找憶苦思甜的人難哩,憶苦思甜要嘴頭利索,能說會道,都沒見過世面,見了領(lǐng)導都老鼠見貓躲哩,硬逼上去,見結(jié)巴得話都說不周正,只翻眼睛,那不把湯漾了。老李說烏乎大隊是咱們公社最大的大隊,連幾個嘴頭利索的人才都找不出來?支書說有是有幾個,都在外面搞副業(yè),還有幾個,成份都不好。會計說要不就讓他們上臺,咱們不說成份不好,誰知道?老李一拍桌子說這險冒得?你是不是嫌自己腦瓜子輕得?胡日鬼。會計說那就隨便湊合找兩個。老李說這湊合不得,有一次在上莊,兩個沒上過臺的充數(shù),結(jié)果一上臺都嚇尿了。會計一拍腦袋說能說會道的人才有,有。支書說誰?會計說把兩個氈匠叫來。支書說那怕指望不上,別看那兩個貨張口就是詞兒,唱曲兒一道一道的,正事上沒有的,這是啥場合,這陣勢、這么大的領(lǐng)導我都怵哩,他們還不尿了。會計說他們走南闖北眼望一輩子了,該是見過世面的,再說就讓他們唱曲兒,哭苦曲兒,不唱騷曲兒。老李說那叫來先試試。

        老孫和老哈叫來后,支書一說,老孫說這活我們干不了。支書說你們不是張口就是詞兒,一套一套的么,憶苦思甜的會你們也開過,訴苦不會?老哈說這上綱上線的,你們別指望我們,別到時候我們一緊張把你的事給壞了。支書說就照著你們平時那么說,只要不說反動話就行。他們說那我們也說不了。支書說那就不說了,唱,就唱些苦曲兒。他們說憶苦思甜能唱著憶?支書說先唱一遍聽一下。他們就唱了一遍,老李說再唱一遍。兩人又唱了一遍,老李說不錯,就這,就是有些短,再加上幾句歌頌毛主席共產(chǎn)黨的詞兒。老孫說詞兒加長就沒曲兒了,咋唱?老李說就按前面的曲兒再重復唱一遍,我這就給你們加些詞兒。老李加了詞兒,教了兩個人兩遍,唱得疙瘩絆湯。支書說你別給他們攪活了,別日弄得他們到時候連這也不會唱了。老李說太短了么,還沒有苦一點長一點的,再唱一首。老哈說寡婦哭墳苦得很,唱得人一趟一趟落淚哩。老李說那不成,寡婦哭墳咋能在憶苦思甜會上唱。老孫說那唱的也是舊社會呢么。老李說不行,不行,咋能唱寡婦,那成啥了。支書說唱個拉長工調(diào)。兩個人就唱,這歌從正月一直唱到了臘月。老李聽后滿意了。

        過了幾日,大干部帶著一幫人來了,光小車來了十幾輛,村巷里雞飛狗跳牛歌羊唱的,烏乎人追著小車看,狗追著小車咬。聲勢浩大的批斗會開完,到了憶苦思甜,老孫老哈還沒上臺就抖開了。支書說你們抖啥,老孫說那么多人……支書說把他們不要當人,把眼睛閉上唱。兩個就閉上眼睛唱。唱第一首還有些抖,唱第二首順溜多了,還伴有動作。

        飯是燉羊肉、蒸花卷、羊腥湯,那領(lǐng)導說把那兩個唱的也叫來。老孫和老哈來,蹴在地上吃,領(lǐng)導也蹴在地上吃,吃個滿頭冒氣。領(lǐng)導說你們唱得好。吃完,領(lǐng)導對隨行干部說憶苦思甜就要這么搞,形式要活潑多樣,他們唱得好,以后有憶苦思甜,讓他們到省里來唱。

        麥收前,支書從公社開會回來,把老孫老哈叫來說全縣要開憶苦思甜大會,要你們參加。支書說去了上個心,好好表現(xiàn),這次是要選拔參加省上憶苦思甜大會的人才,省上選拔上了,再選拔參加全國的憶苦思甜大會的人才,只要參加全國的,回來就把你們拔到縣上吃皇糧去,那就跌到福窩窩里了,一身子就躺到國家懷里,再也不用掮大弓到處亂串了,死了都是國家抬埋你們哩。他們就笑了,會計說別笑,有例子哩,陳南莊的老陳就是能說會唱,現(xiàn)在不在縣上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婆娘娃娃都弄到縣上去了。

        然而,不久他們又回來了,支書說:“咋回來了?伙食不好?”

        老哈說:“要說伙食好得很,一日三頓飯,應時應卯的,羊肉小炒,羊肉泡饃,都是大廚子,給領(lǐng)導做飯的?!?/p>

        老孫說:“油水大得很,福淺得吃上還不受,跑后哩,吃了幾天,肚子才服了。”

        支書說:“那咋回來了?”

        老孫說:“弄不了那活么。”

        支書說:“咋弄不了?你們嘴能得不是橫豎都能說能唱的,就那么說那么唱么?!?/p>

        我說:“《拉長工》你們唱得不是很好么?”

        老孫說:“一達里好幾個人都唱這個,人家只選了一個人唱,其余的都讓唱別的?!?/p>

        我說:“你們還可以唱別的苦曲兒呀。”

        老哈說:“唱啥唱,那不合人家心意,人家寫了稿稿子,曹們又不識字,人家一句一句教,曹們又記不下,人家就吼罵哩,錘頭大的娃娃都在你頭上戳指頭哩?!?/p>

        老孫說:“也不愛那么說那么唱,就像喊口號一樣?!?/p>

        支書說:“哈慫,這給你們掙光陰哩,連這點苦都下不了。”

        老哈說:“也不是下不了苦,不自在么,把人管得,哪里都不讓走,上街看個熱鬧都不成么,坐監(jiān)一樣?!?/p>

        他們又要出門了,一個掮著大弓,一個背著包裹,一路說唱著穿過街巷,不時跟人們抬幾句杠。

        支書說:“唉,人不想路路想人哩,匠人的路在路上哩,兩個老慫唱了一輩子,走了一輩子,見過多少世面,誰說他們過的不是好光陰呢,現(xiàn)在讓他們干別的,不行呢?!?/p>

        支書去縣上開四干會,回來說兩個人去縣上憶苦思甜,人家選上了老孫,沒選上老哈,讓老哈回,老孫留下來,老孫也不留,回來了,你說老孫留下了,老哈就放單了,咋辦呢?搟氈是兩個人的活計么。

        受 慫

        這一年,上面開了幾場會,傳下命令來,要控制人口外出,且按人口下達了外出指標,尤其指出,討吃不能出村,那是給社會主義抹黑,絕對不許外出。

        鬼氣回來,支書對鬼氣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不能外出,得參加勞動,知道不?”

        鬼氣不說話,只是筒著雙手,“苦嗵苦嗵”吸鼻涕。

        鬼氣的名字叫齊國祺?!皣睘鹾跞俗xgui,與鬼同音,人們就叫他鬼氣。他倒長得福態(tài),國字臉,面皮赤紅(大概跟經(jīng)常風餐露宿有關(guān)),骨架也板正。個頭在一米八左右,衣衫也不太舊,只是到處都是破洞。

        鬼氣來找支書打介紹信。烏乎人把開介紹信叫打介紹信。要外出,就得打介紹信,打不上介紹信,就會給當盲流抓起來,遣送回來,甚至會送勞改工地。介紹信就像護身符,烏乎人叫路條。

        “現(xiàn)在是新社會,當個討吃,光彩啊是不,”支書忽然提高了聲音,“你這是給社會主義新中國抹黑,曉得不?當討吃是不勞而獲,是剝削,曉得不?你這種行為是可恥的,曉得不?你還跑到北京去了,你咋不到中南海要去?”

        鬼氣不說話,依舊“苦嗵苦嗵”吸鼻涕。

        支書說:“給你最高的工分,上工去?!?/p>

        鬼氣還蹴在地上不走。

        支書說:“狗日的,還不下地干活去。”

        鬼氣倒不難纏,又“苦嗵苦嗵”吸兩下鼻涕,起身走了。

        我看到鬼氣的一雙鞋還很新,可他踏倒了鞋后跟,趿著,一走,“哧啦,哧啦”的,帶起一道淡淡的塵埃。

        支書沖著鬼氣的背影吼:“狗日的,你看你個受慫樣,連鼻涕都懶得擤了。”

        鬼氣回過頭來,又“苦嗵苦嗵”吸兩下鼻涕,像是回應支書的話。走了。

        烏乎人把只會受苦不會享福的人叫受慫。

        在以前,烏乎人提起受慫,專指尚忠杰,都會唏噓感嘆:“那個受慫啊?!?/p>

        尚忠杰解放時是烏乎最大的地主,也是烏乎唯一被鎮(zhèn)壓的。

        尚忠杰腳戶出身,十歲就拉駱駝,走南闖北,最遠到過莫斯科??谷諔?zhàn)爭打得最激烈的時候,商路已經(jīng)不太平,路上除了日寇,還有土匪,遭了兩回搶劫,不敢再跑腳了,就呆在蘭州城里,這時候的尚忠杰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馱隊,據(jù)說騾馬駱駝有兩百多頭。可呆在城里也不安寧,日本人要打來了的消息滿天飛,苛捐雜稅就重了,尚忠杰便回到了烏乎,置買些田地。原想等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繼續(xù)跑腳,然而,內(nèi)戰(zhàn)又打了起來,尚忠杰出去了一年,又回到了烏乎,安心呆了下來,開始擴大家業(yè)。大概是1947年開始,地主唐志輝家賤葬(烏乎人把便宜處理叫“賤葬”)土地,尚忠杰大量購置,結(jié)果到了土改時,他成了烏乎土地最多的地主。

        按說尚忠杰是跑過腳的,走南闖北的見過世面,他不可能對世事的變化像沒見過世面的人一樣一點反應都沒有,恰恰是因為他太了解世事。國共兩黨的戰(zhàn)爭處于膠著狀態(tài),早知三天事,富貴一千年,江山將來誰坐,誰也看不清,尚忠杰抱著這樣的想法,國民黨坐江山,他就這樣過著,共產(chǎn)黨坐江山,他就按他們的要求來,什么都不留。后來共產(chǎn)黨坐江山,土改時他很配合,散盡家業(yè)地配合,當時還受到了表揚。

        烏乎一帶山大溝深,歷史上土匪盤踞出沒,快解放時,土匪、國民黨軍隊的散兵游勇集聚,搶劫,而且破壞新政府組織、殺害工作人員。1950年,解放軍拉開剿匪大幕,結(jié)果從土匪那里發(fā)現(xiàn)了尚忠杰與土匪交往的證據(jù),就把尚忠杰逮捕了。尚忠杰一直喊冤枉,說曹的錢不是狗粑下的,曹都是一個銅板掰兩半地花哩,曹給土匪送錢是沒辦法么,世道不安么,家業(yè)大了就得防匪,曹只能上貢,不上貢他們就來搶,禍害得不行。然而,土匪實在太可惡,而他因為給土匪上貢數(shù)額巨大,最終還是被鎮(zhèn)壓了。

        尚忠杰臨死說:“鎮(zhèn)壓曹,曹只是給土匪上貢,唐彥章還當過土匪哩?!?/p>

        唐彥章是唐志輝的兒子。唐彥章先做土匪,后被國民黨收編,又起義加入解放軍,參加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烏乎一帶剿匪時,就是唐彥章帶隊伍,因為當過土匪,剿匪當然是知己一樣知彼,不出三月,幾場硬仗,盤踞在這一帶的土匪就被全部剿滅。

        按烏乎人背地里的說法,尚忠杰臨死這是咬了唐彥章一口。烏乎是唐、尚兩大家族的天下,人把這看成是唐、尚兩家的族仇斗爭。烏乎人認為就是他后來那句話說壞了,不然,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尚忠杰之所以被人們說成受慫,是因為他一家人一直和長工一樣勞作,就是吃喝也和長工一個鍋里攪勺子。吃喝穿戴上都摳,烏乎人用一句話形容尚忠杰:“毬毛上捋著吃蟣子。”他是地主,也是長工,他給錢財拉了一輩子長工。那時縣城主要是車馬大店,只要住店,是代加工飯食的,住店的人都帶著米面,交給灶上,他們就能按要求給你做出飯來。老受慫是做過腳戶的,知道這,因此,他到縣城,都是先去車馬大店做吃的,吃過飯,然后去辦事,辦完事當然不會去住店,就連夜回家了。一個店去上兩三次就讓人家認出來,挨上一頓嘲弄,他又換一家店。有事非要住店,像他這樣的家境,完全可以住旅館、賓館、旅社,可他總是和長工、腳戶擠在一起住車馬店。

        尚忠杰死了十幾年了,骨頭怕都腐朽了?,F(xiàn)在烏乎人說到受慫,就是指鬼氣了。烏乎已沒人叫他鬼氣了,都叫他受慫。說起尚忠杰,就說老受慫。

        鬼氣家院落已經(jīng)破敗了,院墻、園墻倒得豁害牙牙的,院里、園里荒草長得有半人深。有一天,我和支書經(jīng)過時,竟然從院落里跑出一只狐貍。

        鬼氣家院子旁邊有兩個又高又大的糞堆,也被荒草覆蓋了。開始我以為是土堆,支書說:“誰在院墻根堆那么大兩堆土做啥,那是糞堆,上面壓了土,不壓土風就把糞刮走了?!?/p>

        我們蹴在糞堆上,支書說:“讀書人看書堆,莊戶人看糞堆,你看這糞堆,這狗日的,放開讓他按自己的心思過日子,不要說別人,就是我也未必是他的對手?!?/p>

        點了根煙,支書深吸一口說:“那時候我們較著一股勁,他是老受慫的長工頭,我是唐家的長工頭,一直跟我較著一股勁。解放了,分到土地,給人家當了一輩子長工頭,有了自己的土地,人得上勁了,連天晝夜地干,勁大得很,周扒皮半夜雞叫,這狗日的比周扒皮還周扒皮,把一家人當驢使,半夜就下地了,女人也是跌倒都不空起來的筢筢,能扒光陰得很,都是跟老受慫學的。那時間我們是賽著干,后來得了一場病,差點就走了(死了),光陰耽擱了一年,就給撂了。

        “后來到了入社,他不愿意入社,因為他就兩個娃,兩個人都是壯勞力,一對牛的莊稼,小日子過得嚴捂,入社覺得吃虧,可入社是大形勢,上面一步一步催逼,隊干三番五次做思想工作,他算是勉強入了社,可只干了一年,他就要退社,因為有許多懶漢二溜子,混到一起好吃賴做的,出工不出力。他看不上他們干的活,為了干活,跟人罵仗打捶。唉,人的脾性就是人的命,那狗日的脾性鋼,我脾性綿。鋼性子人命運都不咋好?!?/p>

        “勉強支撐了一年,狗日的堅決地退了社單干。幾年間,他就蓋了三間瓦房,你說在咱烏乎,一共有幾間房,尚忠杰都沒蓋房。嘿,這世事誰能看得清楚,那時候鼓勵致富呢么。結(jié)果運動一來,變了個兒,他又不跟人互助,又蓋了瓦房,眼紅的人多,他給弄成了新富農(nóng),那就是一頂帽子,戴上了天都看不見了。唉,這慫貨也是背興,趕上運動了么,沒辦法,房子也給充公了,做了大隊部。你說,這運動啊,新富農(nóng)比老富農(nóng)還多兩個哩。那話咋說來著,什么福什么禍?什么失馬來者?”

        我說:“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支書說:“對對對,都吃了沒念書的虧了,你說這話說得多好。懸得很,我也差點退社了,要不,現(xiàn)在這支書還不定是誰的呢?!?/p>

        支書狠狠咂一口煙徐徐吹出來,說:“狗日的一下子沒了心勁,徹底不干了,一天到晚亂晃蕩,游手好閑,跟人生事,日子敗落得厲害,最后干脆把家里的兩頭牛趕到大山深處放生了,那兩頭牛?;貫鹾酰蟻砹?,人都知道是放生的牛,誰也不好收留了干活,更不能宰了吃肉,來了就給一把料,晚上了打開牲口圈門,讓進去過個夜,第二日又放出來趕到山野。這兩頭牛就這樣一家一家地串。后來,一頭老的先死了,另一頭不知道去了哪里,估計讓外面的人趕走了。后來,拉了個棍當起了討吃,一出門半年不回來,婆娘帶著兩個娃守不住,遠嫁了,一個紅火的家就這么散伙了。”

        鬼氣就這樣被困在了村里。他就一天往支書家跑兩趟,專趕飯口,就像支書家的一口人。開始支書還給他一碗飯吃,可一天兩頓——烏乎人一天吃兩頓飯,中午和晚上,支書也管不起,也不愿意管。不給他飯吃,他也不走,就蹴在那里看支書一家吃飯,嘴巴一呶一呶的,還發(fā)出“咕兒咕兒”的吞咽聲,就像他也在吃。支書不給他飯吃,但他卻依舊在飯口上去支書家,頓頓不落。這么過了幾天,支書就受不了了,只能給他飯吃。

        這么又過了一段時日,支書終于受不住了,吼道:“這么好的社會,你咋就偏偏要做個受慫,拉個棍東家進西家出的光彩呀,你說你咋就這么個受慫啊,把羞先人當喝涼水,把臉當女人的溝子(屁股)?!?/p>

        鬼氣不說話,就那么“苦嗵苦嗵”吸鼻涕。

        支書一回家干脆就閂上大門,不讓他進門了,他就在村里串門,做起了討吃,從東往西討,再從西往東討。他不出烏乎,不去別的村子,惹得村里人意見很大。

        有一次,他討到我門上,結(jié)果我飯吃光了,又沒饃,我說:“你等等,我給你做一頓?!?/p>

        “那算了,曹再往前走。”

        “下個人的飯,快?!?/p>

        “不麻煩了?!闭f著他就走了,我覺得過意不去,攆上去給了他一包煙,他說:“你還有吃的煙?”

        我說:“還有旱煙?!?/p>

        他說:“那曹就拿上了。”

        走到門口,他又說:“謝謝?!?/p>

        這是我到烏乎聽到的第一聲“謝謝”。烏乎人不喜歡說“謝謝”,他們說虛頭巴腦的。

        他竟然是邊走邊哼著小曲兒,不一扭一扭的。

        鬼氣上工不是遲到就是早退,無精打采,出工不出力,鋤地,拄個鋤發(fā)愣,拔麥,捉著麥稈發(fā)呆,把活給他分開,他干不完就干不完,隊長罵,他就筒著手聽著。他常會把手卷成喇叭“啊噢——啊噢——”地叫喚,聽那聲音就在溝里游串。

        人們就有意見了,在隊長跟前說:“為啥那么偏他,他給曹們?yōu)鹾醢鸦拾癖郴貋砹???/p>

        有些人受了影響,干活也不好好出力。

        隊長找支書說:“人就怕有了比對,他不好好干活,影響得別人也不好好干活?!?/p>

        支書就撓著腦殼,隊長說:“不行專門開批斗會整治整治狗日的,讓他知道狼是麻的。”

        支書說:“開批斗會整治,你沒看狗日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槍頂?shù)侥X殼上都不眨下眼睛?”

        支書把鬼氣叫來,徹底火了,踢著鬼氣說:“你個驢日的,叫人咋說呢,啥蟲耙啥屎,跟你先人一個慫樣,都是受慫,你家祖墳里把受慫根埋下了得是?”

        鬼氣又不說話了。

        支書說:“你個驢日下的,天生就是個受慫,滾,當你的討吃去。”

        鬼氣終于說話了,“你得給曹開個路條?!?/p>

        支書說:“你個驢日下的,啥路條?那是路條么?你還要路條做啥?死在外面都沒人問?!?/p>

        鬼氣說:“沒路條人家抓哩,抓了還收拾你哩?!?/p>

        支書從褲帶解下鑰匙,打開鎖著的抽屜,取出紙,推到我跟前說:“給寫,給驢日的寫?!?/p>

        我寫好介紹信,支書從褲帶上拉出公章,哈了哈氣,“哐”地蓋上了章。

        公章原本鎖在支書辦公桌的抽屜里,讓老鼠咬了幾回,豁豁牙牙的,支書就用一截編成辮子的牛皮繩把公章拴在褲帶上。

        鬼氣走后,支書對隊長說:“把那兩堆糞撒了上地,再不上地,肥勁兒全長草了?!?/p>

        撒糞就是把糞堆挖開,邊扔邊用榔頭打碎糞疙瘩,直至糞土細如面,這樣糞也就摻和勻了。

        隊長說:“那狗日的學賴了,沒批準都敢去北京了,回來怕鬧事哩?!?/p>

        支書說:“鬧個錘子,你不看那驢日的德行,這輩子連自己死在哪里自己都不知道哩?!?/p>

        鬼氣介紹信拿到手,連家都沒回,拉著棍就出門了,正是晌午,人們都在村巷里,他穿過人群,哼著小曲。

        “人跟種哩,山跟嶺哩,他大(爹)就是個逛三,一輩子不著家?!?/p>

        “沒救的,這種人,二流子都不是,都是三流子了?!?

        “唉,好出門不如賴在家,也可憐哩,風吹雨淋的?!?/p>

        “可憐人家哩,可憐可憐你們吧,人家北京都去過了,你們?nèi)ミ^?”馬頭說,“你們知道個錘子,人家比曹們受活,一天啥活不干,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嘴整日油嘟嘟的。”

        馬頭在煤礦上挖煤搞副業(yè),煤礦冒頂,打折了腿,才回來窩在家里。

        “岡山窯那些礦長、科長受慫都認得,受慫就在飯館門口候著,他們一來,受慫就跟上去,又是鞠躬又是作揖的,那都是些有面子講排場的人,出手大方哩,受慫跟不上十步,就能要到錢,進了飯館,受慫往桌前一站,他們一個豬蹄一個豬蹄地給哩,曹們一年才吃幾個豬蹄。有時候一個人吃一桌菜哩?!?/p>

        “一桌菜,他一個人吃?”

        “那些礦長都是糟蹋五谷的貨,要一桌菜就喝酒,每個菜吃不了幾口就喝多了,撂了,走了,受慫坐在那里像老爺一樣四平八穩(wěn)地吃喝哩?!?/p>

        “一桌有五六個菜吧,受慫一個人吃得上?”

        “五六個菜?當是你家擺宴席,二十幾個菜哩,受慫邀請別的討吃一起吃哩?!?/p>

        “飯館老板不趕他們?不嫌棄他們?我們要碗面湯都臉子掉得秤砣一樣,不好好給?!?/p>

        “飯館老板怕他們哩,他們一來一幫人,惹下他們,他們就在你的飯館前晃蕩,你想想?”馬頭感慨地說,“好酒半瓶半瓶的剩哩?!?/p>

        人群就發(fā)出一片“嘖嘖嘖”聲。

        支書說:“就是天天把山珍海味吃上,活成那樣有個毬意思?!?/p>

        老慫看瓜

        烏乎其實有許多閑暇的時光。烏乎人種的是懶漢莊稼,倒不是說烏乎人懶。烏乎靠天吃飯,春天,把種子播進地里,就仰面朝天等雨,老天爺要讓你收,就會按時按節(jié)地下雨——雨不要多,只要下到點子上就行。老天爺要不讓你收,一滴雨不落,你苦下得再多也白搭。烏乎人過日子不靠種地,靠養(yǎng)殖業(yè)和販賣牛羊皮毛。烏乎俗語說:種莊稼吃肚子,養(yǎng)牛羊過日子。現(xiàn)在不行了,割資本主義尾巴,羊豬不讓多養(yǎng),牛驢騾馬都是集體的,人也控制不讓出外,連平常日子都不用自己操心了,隊長就像一個家長,啥心都給你操了,一天干啥活,在喇叭上一喊,扛犁掮鋤提鐮攆羊,各司其職,就是吃飯,還吃過一年多食堂,備好碗筷就行了。不要說生性懶惰的人,就是有想法的勤快人,也都窩著。這么說吧,烏乎一年有半年的時光都閑晃著。

        就片椽。

        烏乎人說嘴巴三層皮,說話不費力,日子長拖拖的,不片椽做啥呢?

        “片椽”就是聊天。有人寫作“諞傳”,這是不準確的?!罢洝庇谢ㄑ郧烧Z、巧言令色、炫耀夸顯欺騙的意思?!墩f文解字》中解釋“諞”時說“便巧言也”,《書·泰誓》有“惟截截善諞言”之說,《論語》中也說:“友諞佞。”元朝湯氏《贈王觀音奴》中也有“指山盟是諞,則不如剪發(fā)然香竟兒遠”的句子。顯然,“諞傳”不符合烏乎人“片椽”的情趣。

        烏乎人“片椽”無主題思想,更不討巧取悅獻媚邀寵,而是想說啥就說啥,想到哪里就說到哪里,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胡周八扯,胡吹冒料,說穿了,烏乎人片椽就是為了開心,度個時光。因此我覺得“片椽”更為恰切?!墩f文解字》解釋“片”為“判木也,從半木”,椽就是椽子?!捌本褪瞧樱ゴ拥钠?、結(jié),把一個滿是結(jié)、刺的木棍片光溜了,片出形狀,比如片個鍬把,片個橛子,片個拐棍。一斧頭下去,木屑四濺飛揚。片椽就像片椽子,東一斧西一斧片去,飛揚的木屑就像人們片出的話語,何等快意。

        片著片著就抬杠了。抬杠是片椽的高潮。抬杠都是往出挖別人的齷齪事、丟人事、失笑事、尷尬事,揶揄、拆臺、揭老底……當然,抬杠是有底線的,不能發(fā)泄、噴人,不能戳閑話搗是非,更不能揭短——烏乎人說打人不打臉,罵仗不揭短。大一輩與小一輩是不能抬杠的,但凡遇到抬杠事,根據(jù)扎堆的人群構(gòu)成情況,要么大一輩閃了,要么小一輩閃了。大兩輩以上就可以抬杠了,爺爺孫子沒大小。

        抬杠是烏乎最為歡娛的時刻。人是需要歡娛的,越是窮困窘迫越是需要歡娛稀釋。抬杠為人們帶來不可言說的歡娛。

        典故是人們抬杠的噱頭。日子漫長,哪個人身上沒有幾個典故呢。烏乎人的“典故”可不是文化人口中的“典故”,是指一個人身上發(fā)生的有趣的事,他們不說故事,而說典故,很有古意。

        比如“女婿來了”,這是秉義的典故。烏乎人說有個瓜女婿,沒個瓜外父。秉義卻做了一回瓜外父。有一次秉義在掃院子,一只公雞跟母雞踏蛋——烏乎人把雞的踩蛋叫踏蛋——一扭頭見女婿進來了,秉義原本是要問女婿你大你媽好著么,結(jié)果受眼前情景的影響,出口就成了你大跟你媽踏蛋了么?這話被街巷里片椽的人聽到了,哪能傳不開來的呢。在女婿跟前丟了這么大的人,秉義一度都活不開了,傳過話去說女兒女婿不要再來家里了。這咋行呢,烏乎每逢節(jié)氣,女婿女兒是要來拜節(jié)的,家里有大活還得來幫活,不來讓人笑話。再說哪個女兒不戀娘家,因此,女兒女婿該來還得來。秉義只能閃躲,知道女婿要來了,就閃人了。秉義以前可是個杠頭,有了這個典故,抬杠完全喪失了以前的銳氣,只要說一聲“女婿來了”,秉義跳起來就走。

        比如“老大叫你”,這是老二的典故。老二名唐彥章。唐彥章爺父(父子)倆長得特別像,連耳碗上的拴馬樁、腦頂?shù)碾p旋和臉上的瘊子都是一樣的,他們說是唐彥章進去領(lǐng)出來的。他們就把唐彥章叫老二,把兒子叫了老大。兒子喊老子吃飯時,人們就說老二,老大叫你回去吃奶哩。久了就成了外號。我剛到烏乎,并不知其中原由,有一次叫了唐彥章老二,他盯著我看了半天說跟我抬杠啊。

        比如“狗睡著了”,這是秉義的典故。一天正晌午,秉義外甥來家里,秉義正睡午覺。醒過來一看,外甥坐在炕上。秉義說這娃,你進來狗咋沒咬你?外甥說我進來狗睡得著著的。

        殘疾也是抬杠的噱頭,當然以殘疾做噱頭抬杠,只能是中老年人,千萬不可拿青少年的殘疾抬杠說事,那就像揭短,是忌諱的。烏乎人說人老了,毬勢了,一切都認下了,就是認命的意思。比如瘸子,一條腿小兒麻痹,抬杠時他們說睡覺長短不齊,站下兒馬歇蹄,蹲下猴子偷梨,走路日天戳地,死了用石板壓直。比如獨眼龍,追豬時撞到樹上,正好碰在樹結(jié)上,扎瞎了一只眼睛,抬杠時他們就說你是將軍的料么,不用閉眼睛,能百發(fā)百中,就給取了“將軍”這個外號。

        外號也是抬杠的噱頭,大家有外號,許多外號就是抬杠時抬出來的。

        抬杠時笑話當然是不可少的,比如唐三兒。唐三兒是個羊把式,他們說唐三兒攬羊被白雨澆了落湯雞,感冒難受,就跑到衛(wèi)生院子去,要打針,唐三兒穿的是大襠褲,褲腰是緊裹在腰上的,解褲帶時,手凍拙了,沒抓住褲腰,褲子直落腳面,護士怒罵:畜牲。護士用的是普通話,唐三兒聽成了出身,忙說貧家。護士愈發(fā)惱怒,連酒精也沒抹,一針扎去,唐三兒疼得大叫,說虧當曹是貧家,要是地主,還不讓你一針攮死。

        當然更多的是葷笑話。他們把笑話都編在具體的人的身上。

        他們講了一個城里人的笑話誘我抬杠。說一個婆娘早上起來鍛煉,路過一國營菜店門口,看見牌子上寫著:“今日剩余西紅柿出售不要票?!边@真是天大的好事,于是就擠進去,把剩下的十幾斤西紅柿全買了,可沒有東西裝,她把裙子往起一撩,人嘩地都圍了過來,她以為人要搶西紅柿,兜著就跑,人們跟了一路跑,是公安把她攔下的,她才知道自己沒穿褲衩,光著屁股。

        他們要讓我講個笑話聽聽。笑話我記得不多,不過也有。我說一個在外地工作的人,一月回來一趟,也是急惶惶地想干那事……趙憨子打斷我的話說你就說咥實活,這種事還說得文縐縐的,不好聽。我笑笑繼續(xù)說,兒子就是想和他們玩,不睡,男人就想出個辦法,給了孩子醬油票讓去打醬油回來蘸豬蹄子吃……老憨插話說打醬油還有票?我說有呀,柴米油鹽醬醋茶,買啥都要票。老憨說嘖嘖嘖,啥都拿票吃,看公家把你們給慣得,婆娘也是拿票娶的吧。我接著說男人把碗翻過來說打一碗底醬油,剩下的錢就是你的。兩個人咥完(我用他們的話說),還不見兒子回來,出門一看,兒子還雙手端著倒扣的碗,一步一步往回挪哩。

        他們哈哈大笑說:“你們城里人真缺德,看把娃折磨得。”

        支書看看我說:“這故事你套到誰身上就是抬杠了?!?/p>

        修全說:“那算啥,長生狗日的才叫會折磨娃哩,那年從外面回來,急惶惶的,使大兒子去老姨家借一根針,使二兒去小舅家借一根線,使小丫頭去二姨家借塊布,大丫頭他竟使到山里尋她爺,看羊羔子下下沒,哪個娃不得走十幾里路。”

        抬杠中一個人被大家咬住,那是很難脫身的,要想突圍,你得把戰(zhàn)火引到別人身上,比如你說張莊的窖,李莊的廟,雙溝的婆娘會喊叫。這就把話頭扯向了老瞇,老瞇婆娘是雙溝的。比如你說長山夢小姨子,這就把抬杠引向了長山。長山的小姨子嫁了當兵的,當兵的轉(zhuǎn)業(yè)到縣上,小姨子也進了縣城,有了工作,成了個不受苦的城里人。小姨子有姐夫的半個小肚子,長山這半個小肚子便沒了妄想,抬杠就抬出了“長山夢小姨子——自己被窩里耍家伙”的歇后語。比如大卵子咥實活,把門把了。這樣就把抬杠引向了大卵子。烏乎人把氣卵子人叫大卵子。狗娃奶奶經(jīng)常用艾給大卵子灸,往上提卵子。我建議他到醫(yī)院做個手術(shù),小手術(shù)。他說這能算啥病,花那錢?你別聽他們說,啥活都不影響,你看我兒子不在地上跑著哩。他說得很認真。

        當然,抬杠也有抬齁的時候,一兩句話說冒了,臉紅脖子粗地斗氣,罵仗打架的事也是有的。多數(shù)到快要罵起來打起來的時候,就會有人出來和稀泥,或把抬杠引到他人身上,或干脆一聲“不識耍,散毬了”,大家就都散了,斗氣的也覺得沒意思散了。也有不散的,罵起來,甚至打一捶,這多數(shù)是年輕氣壯脾性不好的人。

        抬杠中,烏乎人的語言創(chuàng)造力和運用是驚人的精彩,而且越葷越精彩:

        說給人挖坑的人就說澇壩邊鍘蔥花,你給鱉上湯呢!說脾氣大的人,就說你還是娃娃的牛牛(烏乎人把娃娃的雞雞叫牛牛),一撥還就乍下了。說那些裝貨,就說公雞脖子戴鈴——假裝大牲口,野狐子坐在崾峴上——裝狼。說人走運,就說婆娘褲襠里的棉花做帽子哩,紅到頂上了。說日子過得恓惶,就說寡婦尿尿只出不進。小量人,就說你就是老鼠尾巴腫了能有多壯(粗)。說能說會道的人,就說你長了個好東西,橫豎都能說。抬杠中誰要是插話幫別人,就會說毬打噴嚏,卵子(睪丸)鼓了好大的勁。

        抬杠有杠頭。烏乎有好幾個杠頭,都是腦子好使、尖牙利齒之人,他們總能敏銳地從人的身上找到噱頭,挑起抬杠。倘若有外隊的人在,那就一直對外了。眾口難敵,外隊的人就走了,他們就開心說:“抬得狗日的跑哩?!?/p>

        初到烏乎時,我以為支書不抬杠,老馮說:“那是個杠頭,抬杠的祖師爺來了都未必抬得過他?!蔽覇柼Ц芤灿凶鎺煚??老馮說:“有啊,趙匡胤么。”我問趙匡胤是誰,哪個隊的,老馮眼睛繃得牛眼睛大說:“你真不知道還是跟我抬杠?”我說真不知道。老馮說:“趙匡胤你不知道?宋朝的皇上啊。”我一拍腦袋笑了說我還當是咱們隊上人哩。老馮拍著大腿嘎嘎嘎地笑說:“咱烏乎要出個趙匡胤了得?你這是跟咱烏乎抬杠呢么?!蔽艺f重名重姓的也有呢。老馮說:“誰敢重這個名?起了背得起?”我問趙匡胤咋是抬杠的祖師爺?老馮說:“有句話趙匡胤賣華山,用手一指。華山是賣的?可不是抬杠么,趙匡胤是個大杠頭哩?!蔽矣謫栚w匡胤賣華山咋說的?老馮說:“華山自古不納糧,這句話你也不知道?”我說你還別說,這我真的不知道。老馮說:“日怪了,你們右派都是文肚子,古往今來天文地理無所不知,還有讓曹們考住的時候?”

        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一個很有名的傳說。說的是華山老祖陳摶與趙匡胤賭棋的故事。說趙匡胤未做皇帝之前有一次到了華山,與華山老祖陳摶賭棋,幾盤棋下來,輸了個精光,還要賭,陳摶老祖問用什么作賭注,趙匡胤說我賭華山。陳摶老祖說空口無憑,立字為據(jù)。陳摶老祖寫好文約,趙匡胤壓了指印。趙匡胤又輸了,陳摶老祖說華山屬我道家了。趙匡胤耍賴,指著一棵小柿樹說華山是你的了,但此樹不賣。陳摶老祖連忙說謝主龍恩!陳摶老祖早看透天機,知道趙匡胤是將來的皇上。后來趙匡胤做了皇上,華山也就成了純屬道教的一座山,也不再納糧了,自此便流傳:山是道家山,樹是皇王樹,華山不納糧,不得亂伐樹。

        老馮說:“趙匡胤不但是個杠頭,還是個賴溝子,整座山都輸了,還揪著小樹不放,你說賴不賴,皇帝里也啥人都有哩?!?

        不久,我就見識了支書抬杠的水平,他像相聲演員,會抖包袱。

        那天,大家蹴在街巷片椽,支書咬著煙鍋過來,撲到驢臉跟前說:“驢臉,你狗日的是人不是人?”

        驢臉名叫修成,臉并不長,甚至有些圓,不知咋就落了這么個外號。

        支書的臉黑得像鍋底,大家不說話,盯著支書看。

        修成說:“曹咋了,走路沒長眼睛踩著你的尾巴了?”

        支書說:“扣你狗日的工分哩,我叫你狗日的不知人情禮義。”

        修成臉子也黑下來了:“你說,曹咋了,憑啥扣我工分?”

        支書說:“自己想去!”

        修成說:“曹想不明白?!?/p>

        支書說:“在小姨子身邊裝睡著啊?!?/p>

        修成說:“曹笨么,人笨世上磨?!?/p>

        支書說:“就是啊,你不是長不高,是磨短了?!?/p>

        支書一直黑著臉,大家就不敢說啥,我忙說:“消消氣,氣大了傷身?!?/p>

        會計說:“到底是咋了,真要扣他工分?”

        支書說:“扣。”

        支書說著就要走,修成擋在前面說:“你說,說不出個子丑寅卯就扣人工分?當昏君啊?!?/p>

        “還有臉問曹?”支書蹴下了,長嘆一聲,只是吃煙。

        人們都勸:“說說,說說,說出來大家評評理么?!?/p>

        支書說,“你說曹瞎好也是個支書是不?唉,不說了,丟人得我都說不出來。”

        “說噻,說說,別把話夾住噻。”人們這樣說。

        支書說:“今年上面控制人口外出,昨天曹去他家……”

        修成說:“你昨天啥時去我家?”

        會計說:“夾住你喔一綹子,聽支書說?!?/p>

        支書說:“曹推門進去,大天白日的兩個人咥實活,給了曹個難看。這曹不能說啥,你一直在外面搞副業(yè),急惶惶的饞呢么,人之常情,再說又是閑月么,地里沒啥活,曹再是支書,你就是整個人鉆進去,曹也管不了你是不,可你總倒把門上(閂)了,你是狗看著肉咧,豬看著屎咧,連門也顧不上閂了?”

        人們笑開了,會計說:“狗日的傷風敗俗哩?!?/p>

        支書說:“曹掉頭就走,狗日跳下炕來把曹一把扯住了,按到板凳上坐下,把一盒紙煙塞到曹手里說你先吃煙等著,快了。曹老老實實吃著煙等著,還當他完了讓曹呢,這就像趕到飯口上了,你吃飯不還得讓人?曹吃了兩根煙,狗日的才咥完了,跳下炕來點了根煙吃起來,說支書你啥事?把曹問了個大張嘴,曹一看他婆娘已經(jīng)穿上了。你們說說有這樣的人?讓人是個禮么,你讓曹了曹還有個咥不咥。再說有掙死的牛,沒犁壞的地,怕把你那地犁壞了,地么越犁越壯哩,”

        人們“嘩”地笑成一片。

        支書說:“狗日的就你這還想打介紹信去外面搞副業(yè),給曹回來老老實實勞動,上工給女人工分?!?/p>

        “驢臉,你咋能這么做事,支書呢么,讓淌涎水、聞騷氣,該扣狗日的工分?!?/p>

        “驢臉,還不請支書到家里去,讓婆娘好好給支書下個活?”

        支書說:“嗷,曹就那么沒出息?錯過這個門,沒有那個店。”

        “支書,介紹信你給打了去,他一出門,讓他婆娘把你奶上么,那兩個大奶頭,還不把你奶得像劉文彩。你不給打介紹信,驢臉出不了門,你不還是淌涎水、聞騷氣么?!?/p>

        修成緩過一口氣來了,說:“雨天里行路,前車碾開路,后車不沾泥么,你大方過,上次曹去你家打介紹信,你摟著婆娘吃奶,你讓曹咧?兩個呢么,讓曹一個怕曹揣走了?你婆娘那奶頭掉得面袋子一樣,一個你不定吃得了,霸著一個你吃得了?”

        “支書是領(lǐng)導,一天日理萬機地忙活,飯量大,又愛占勢,哪能讓你哩,沒個掌握。”

        “支書不光吃,還耍呢,吃一個,耍一個,沒有閑的?!?/p>

        “支書也是好心,怕人家婆娘的奶你無福消受,吃上跑后(跑肚),耽誤抓革命促生產(chǎn)?!?/p>

        女人也抬杠。生上兩三個娃,過了三十歲,就成老婆娘了,抬杠嘴頭有時比男人還瘋,精彩著哩。她們比男人好斗,抬著抬著互相追打,扒衣撂褲的,常常會把麻子、衣子、癢草互相灌進脖領(lǐng)、褲襠,那可是咬人得很。有些男人騷輕,語言張狂,用女人的話說像瘋狗,誰都想咬一口,這會招致幾個女人圍攻整治,她們最常用的一招是給男人來個老慫看瓜。

        “老慫”就是老頭,“瓜”就是男人自己的生殖器。老慫看瓜就是把男人的褲子褪到腿脖子上,把男人腦袋使勁窩蜷塞到褲襠里,雙手捆起來,放在膝蓋下邊,用一根棍子橫穿在胳膊窩和腿窩里,自己想掙開是沒有可能,只能央求他人來幫忙。那時候烏乎男女都穿大褲襠,很適合搞老慫看瓜。因此烏乎的男人跟女人抬杠,輕易不敢同時招惹幾個女人。

        先我到烏乎改造的老走(走資派,烏乎人叫老走),在烏乎改造幾年,留下了好幾個典故,在抬杠中經(jīng)常被人提起。其中一個典故就是“咥實活”(多指男女性事)。老走改造了一年就成了個地道的烏乎人了,抬杠更是個杠頭,干活時常招惹女人,招惹一個也罷了,他是招惹了這個招惹那個,女人常常聯(lián)合起來整他。有一回,老走被幾個婆娘撂倒,要給他來老慫看瓜,玩纏跌絆時秉清婆娘的衫子扣子掙開了,奶頭甩出來,老走瘋狂了,一翻身把秉清婆娘壓住,那婆娘著慌了,一把薅住了老走的蛋,老走一疼清醒過來,撒手跳起來,秉清婆娘跳起來嘎嘎嘎地笑說:“耍的個么,你還想咥實活,哈(嚇)人死了?!?/p>

        那回老走給羞著了,多日不閃面。

        人們還會時不時說起老走。

        有一次說起來,支書說:“你們這些人,唉,說風光也風光過,說恓惶也恓惶啊,老走跟你一般年紀,三十來歲,也一肚子文化,一改造幾年,家不得回,婆娘又不在身邊……”

        支書看看我,又說:“來信說他又給改造了,想來咱烏乎,沒來成,給發(fā)配到別處去了。”

        打回原形

        這件事過去還不到兩年,就已經(jīng)揭秘,成了典故,人們都拿它來抬杠。

        這個典故還要從兩年前的一天說起。那天烏乎生產(chǎn)隊的勞力在串山溝鋤糜子,大錘頭去溝坡解手——烏乎人把大便叫解手,把小便叫尿尿。男人尿尿,往遠走幾步,一扭身,背對著人就解決了,女人就要到溝里去。也方便,烏乎每道山梁下面都蟄伏著幾條溝,每條溝都生出枝枝椏椏的小溝,像一棵倒下的大樹。田間地頭上就有溝,溝坡上有水涮出來的溝坑。

        大錘頭解完手,上溝沿時谷子從一小岔溝爬上來,大錘頭嘻嘻笑著說:“你屁股真白?!闭f著在谷子屁股上拍了一把,“看顫的,好綿軟的墊子?!?/p>

        “你個驢?!惫茸訑Q了一把大錘頭。

        兩人說笑著回到了地里,繼續(xù)鋤地。

        社員們拄著鋤頭耍笑說:“那溝洼里白草冰草像箭桿一樣,扎得咋放平整的?”

        大錘頭“給給”笑著說:“瓜慫,只知道放平,沒別的方式了,白活了,叫你婆娘跟曹走,回去給你傳達經(jīng)驗?!?/p>

        “傳達經(jīng)驗”這詞應該來自高音喇叭灌輸給大錘頭的,高音喇叭就架在廟山頂上,整天都在傳達精神。

        谷子是黃蒿的女人。黃蒿這天在大煙谷犁地,有人把話傳到了黃蒿的耳朵里。捎東西捎少哩,傳話傳多哩。話傳到黃蒿耳朵里就走樣了,第二日黃蒿就挑釁和大錘頭打了一捶——烏乎人把打架叫打捶。

        黃蒿哪里是大錘頭的對手。黃蒿名叫尚維漢,個高,卻干瘦,像山里只往上躥的黃蒿。大錘頭個小卻結(jié)實,像磙子(碌碡),勁大。大錘頭的父親是個鐵匠,大錘頭十來歲就跟著父親掄小錘,曾在西北軍隊伍里打過鐵。解放后大錘頭本來可以繼續(xù)打鐵,大隊有鐵匠鋪,專門為社員打镢頭、鋤頭、鐵鍬、鐮刀,接犁鏵,也倒(鑄)鍋打鏟??纱箦N頭厭惡透了打鐵,寧愿種地。因為掄錘,他的胳膊像松椽,兩手像簸箕,攥起來拳頭像杵子,打墻四個拐子杵子打不上,別人用鍬把搗,木棍杵,他就用拳頭砸,比杵子打得還瓷實。

        黃蒿被打得躺在地里喘氣,大錘頭說:“你就是個瓜慫苕貨,你當長了個掏吃駱駝糞的個子,就敢跟老子動手?跟曹打捶,屎趴牛把黑卵子石頭當驢糞蛋滾啊,下次老子把你這根蒿稈折成幾截子填炕?!庇终f,“曹跟谷子那啥,還要跑到溝里去?翻個墻的事,你家墻比城墻還高?”

        黃蒿氣憤不過,回家就打谷子。谷子壯實,要動手黃蒿不是對手,可烏乎男人打女人,女人再壯實也不能還手,還了手名聲就壞了,家風也就壞了,人都會在背后戳你脊梁骨,遇個事請人幫忙都請不上。

        谷子給打得殺豬一樣叫喚,大錘頭就受不了,起身要出門,婆娘說:“你做啥去?為那婊子爭狠?”大錘頭只好窩蜷在家里。這話黃蒿當然也聽到了——他們兩家就隔還沒有一人高的墻,要說打捶以前,黃蒿和大錘頭也算得上是無話不說的朋友,他們趴著墻面對面說話,有時做了好吃的,隔墻遞一碗過去——黃蒿受到了啟發(fā),從那以后,黃蒿動不動就要打上婆娘一頓,讓婆娘嘹亮地嚎哭上一回。打婆娘這是一箭三雕,一是往回爭爭面子,二是讓大錘頭心里不安寧,三是挑撥大錘頭和婆娘的關(guān)系。

        黃蒿只要打谷子,谷子必是扯著嗓嚎哭,大錘頭的婆娘必是嘁嘁出出地嗚咽,大錘頭頭就有笸籃大,就在院子里轉(zhuǎn)磨磨,婆娘說:“心疼了去么,你不是錘頭大么?!?/p>

        大錘頭說:“放驢屁哩,把老子看成啥人咧?!?/p>

        婆娘說:“人心隔肚皮哩,誰知道?!?/p>

        大錘頭揚起錘頭撲來,婆娘跳起來就跑。大錘頭的婆娘賊精,一看惹惱了男人,就跑,因此少挨了男人不少錘頭。婆娘跑到村巷,又放聲嚎哭起來。

        黃蒿一箭三雕的手段很有效。

        自此兩個人結(jié)下仇了。

        大錘頭并不把這當回事,大家都是社員,誰能把誰咋?可第二年形勢就發(fā)生了變化,黃蒿當上了治保主任。黃蒿當然要收拾大錘頭。可收拾一個人不是他想收拾就收拾得了的,他上頭還有支書、大隊長,收拾誰得請示匯報,何況大錘頭家成分可是好著哩,貧農(nóng),根正苗紅。黃蒿得找個由頭。

        這年出了個《公安六條》,清查“二十一種人”,黃蒿找到了由頭。

        大錘頭當過國軍。

        臨近解放的時候,統(tǒng)治寧夏的馬鴻奎瘋了一樣抓兵,烏乎人只好背井離鄉(xiāng)奔逃,那幾年,整個烏乎村幾乎跑空了。說起那段歲月,烏乎人就說跑兵那幾年,就像“跑兵”是個年號一樣??商煜乱粯觼y,到處都瘋了一樣抓兵,跑出去在外面被抓了兵的不少,大錘頭就是跑到外地被抓了兵的。他對抓兵的說曹不是你省人。抓兵的說管毬你是哪省的,是個人就行。大錘頭當了一年國軍僥幸逃脫。

        要說在烏乎這事不算啥事,烏乎被抓了兵當過國軍的不少。問題出在大錘頭說過這樣的話:“逃跑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共產(chǎn)黨的軍隊,讓曹當共軍,曹一想當兵要打仗,打仗會要命,沒有參加共軍,就回來了。早知三天事,富貴一千年,沒眼光啊,誰能想到是共產(chǎn)黨坐江山。”

        大錘頭說這話,是要表達一種悔恨的心情。

        烏乎屬于革命老區(qū),1935年過紅軍,建立了革命根據(jù)地,后來打解放戰(zhàn)爭、剿匪、抗美援朝,都動員過大家,除了少數(shù)幾個人,他們都沒有參加革命隊伍。幾個參加革命隊伍的最后都成了公家人,尤其是出了個人物——李福。要說李福開始還不算是參軍,是放羊時連人帶羊讓土匪抓了去。土匪讓李福入伙,李福不想入,土匪說不入就殺,殺全家,李福這才做了土匪。后來他們被國軍收編,成了國軍。解放戰(zhàn)爭中,打敗仗后,被共軍俘虜,李福又當了共軍,參加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竟然成了人物了,回來坐著小臥車,帶警衛(wèi)員、通訊員,好不威風。據(jù)此,大錘頭堅信他要是當時當了共軍,自會成為一個人物。因為在他們一起耍大的一撥人中,他是頭兒,一塊干啥事都是聽他安排的。有了對比,就有了悔恨。其實,悔恨的不止他一人,可別人都裝在心里,他卻叨叨了出來。這也就是剛解放那幾年說說,后來悟透了,這都是命,便也認命了,也就不說后悔的話了。

        黃蒿就想起這事來了,正好對上茬口,大錘頭就給弄成了“二十一種人”。頭上戴了頂“帽子”,大錘頭也無所謂,戴帽子的人多了,無非多捆他幾回??墒牵儽婚_除黨籍,撤掉了會計,黃蒿又兼了會計,大錘頭的麻煩真正來了,黃蒿找茬就扣大錘頭的工分。天天傍晚散工計工分,黃蒿說扣誰誰的工分,隔兩三天,大錘頭就會被扣一回工分,大錘頭活干得再用心,黃蒿都能找到扣工分的理由,因為他給大錘頭派的活都是容易找茬的活。扣工分時黃蒿還很民主地叫幾個人過來說你說這工分該扣不該扣,你們說這工分該扣不該扣?誰能說不該扣呢?

        大錘頭是個壯勞力,以前拿滿工分十分,弄成了“二十一種人”后,降成了八分,再一扣,就連個女人都不如了。這不是個面子問題,而是個吃肚子的問題。家里五個娃,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紀,還要負擔兩個老人。問題還在于他現(xiàn)在還不能搞副業(yè)了。就他和婆娘兩個勞力,靠掙工分養(yǎng)活是很吃力的,他有一門手藝,每年秋天,拔芨芨回來,打背篼、筐簍,扎笤帚、掃帚,到集上出售,補貼日子?,F(xiàn)在不能了,他不得出村,整天都得讓人看見。日子一下就困頓了。

        這天,黃蒿又扣了大錘頭的工分。

        “狗日的。”大錘頭坐在溝沿邊心里罵。暮色從幽暗的山谷升起攀爬,斜鋪在山坡上的昏黃的陽光一截一截被收上山坡去了,風掠起淡淡的塵土朦朧了天地,世界混沌得就像假的一樣。閏河啜玉散銀般地明亮起來,山坡上牲畜正在回圈,牛歌羊唱的,蹬起一團團霧塵。社員們都掮著鋤,順著草地上一條條時隱時現(xiàn)的小路回家去了,只有大錘頭還坐在山坡上冒煙。

        大錘頭揪了幾根蓯草,放在嘴里嚼,嚼得滿嘴綠汁。

        “打狗日的一頓,好好出口惡氣,不然老子會給氣炸的?!彼蝗蝗抑鴾涎?,大錘頭說:“你不讓老子好過,老子也不讓你好過。”

        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了。

        暮色升騰得很快,很快就淹沒了大錘頭,大錘頭煙鍋里的火星像落下來的星辰一閃一閃的。大錘頭吃了兩鍋子煙,兩錘砸落了溝沿邊一塊懸著的土塊,溝里發(fā)出一陣轟隆聲,冒上來一團干燥的塵埃,嗆得他咳嗽了幾聲。大錘頭從柳樹上掰了一根樹枝,枝枝葉葉地提著。

        黃蒿當了治保主任后很敬業(yè),夜里常在莊子里走動,他咳嗽著,高聲大氣地喝斥著,一直晃蕩到深夜,狗都睡了才回家。大錘頭脫了鞋提在手中——黃蒿肯定會查看腳印——潛伏在黃蒿經(jīng)過的路邊的糜子地里。天空布滿了瓦兒云,十八九的月亮就像蒙了一層灰絮,看什么都糊麻麻的。

        黃蒿哼著騷曲兒過來了,大錘頭故意用樹枝撥弄糜子——他要把黃蒿引過來。莊稼地離路還有一截,他不能在路上打,那太危險,他要引黃蒿到糜地里來。糜穗沉甸甸的,發(fā)出歘拉歘拉的聲響。黃蒿會過來,糜子已經(jīng)熟了,有人會偷糜子。黃蒿喊聲誰?大錘頭不說話,潛伏不動。黃蒿站了一會兒,繼續(xù)往前走。大錘頭又撥弄糜子,黃蒿又喝一聲誰?然后往糜地走來。待黃蒿走到跟前時,大錘頭掄起柳枝,直掃黃蒿的面門——不能讓他認出他來,要先封住他的雙眼。黃蒿大叫一聲,雙手捂住臉,大錘頭跳起來,掃倒黃蒿,一頓猛拳,黃蒿趴在地上大叫好漢爺饒命,好漢爺饒命。大錘頭打得黃蒿不出聲了,才狠狠地踩了黃蒿的兩個腳骨拐幾下,悄然離開。他赤著腳一直繞到村巷里,這才穿上鞋回家。

        回到家,婆娘問他做啥去了。大錘頭心里很激動,很想給婆娘賣派,又想婆娘嘴不嚴,還是壓了回去,大錘頭只是說你記著,誰問就說曹吃完飯就睡了。婆娘問你到底做啥事了?大錘頭說你別問了,只記著曹說的話就行了。大錘頭側(cè)耳聽著隔壁的動靜,直到他睡意朦朧,還沒聽到黃蒿回來。

        第二天,大錘頭看到黃蒿,差點笑出聲來,樹枝掃過的臉就像被小刀劙過,結(jié)出一道道粗細不勻長短不一的疤痕,一只眼睛腫得像桃子睜不開,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他想狗日的渾身肯定是青一坨紫一塊的。他本不想說什么,可一想就說:“喲,成獨眼龍了,這是咋了,撞墻了?哪堵墻這么不長眼睛?!?/p>

        黃蒿一只眼睛盯著大錘頭看,大錘頭又說:“不會瞎了吧?!?/p>

        黃蒿進行調(diào)查,大錘頭當然是第一個,不過黃蒿調(diào)查的不是他一個人,這讓大錘頭心安,證明黃蒿懷疑的不止他一人。這種事沒當場抓住,調(diào)查能有個啥結(jié)果?但下午,黃蒿照樣扣了大錘頭的工分。不過這天,他扣了好幾個人的工分。

        過了幾日,大錘頭又打了黃蒿,他覺得這真是過癮?;丶衣飞?,他想起一件事。他被抓壯丁后,編入部隊,排長經(jīng)?;锷蠋讉€老鄉(xiāng)欺負他們外地兵,要孝敬,要伺候。他們?nèi)虩o可忍,晚上埋伏在排長經(jīng)過的路上,先封雙眼,然后一頓狠打,至少打得他一時半會兒跟不上來。他們隔幾日打排長一頓,為了不被懷疑,輪流上陣,排長拷問,他們互相作證。排長找不出人來,也被打怕了,終于想明白了事理,請他們吃了頓飯,再不敢欺負了。往事為他指明了方向,他要打下去,打得狗日的像排長一樣明白事理,再不扣他的工分了。

        這次黃蒿只拷問了大錘頭一個人。盡管沒把事定在他頭上,但他還是有些后怕,他一個人打,就少了遮掩,黃蒿肯定會安插人盯他的梢,萬一給狗日的盯著,一繩子把他捆了,過幾回堂,他不一定扛得住過堂。大錘頭想出了一條計策,晚上要打黃蒿,下午放工時他就露口風說大姨放命,他得去看一趟。反正大姨已經(jīng)八十多了,身體不好,三天兩頭放命(病危)。吃完飯,高聲大氣對婆娘說明早上工時把工具給我?guī)У降乩?,我去大舅家。然后就出門了。到了河谷潛伏下來,待黃蒿出來巡夜,打完后真就往大姨家去——也去二舅家,堂叔家,反正周圍親戚多。第二天再從村外趕回來上工。

        可是,最近的親戚翻山越溝的也有十幾里路,等大錘頭打完已是半夜,受了一天苦,累得筋骨散架,瞌睡得眼皮打架,卻把半夜時間走了路,第二日五更得起來往回趕。大錘頭很辛苦,婆娘說你打完了就潛回來睡下,五更再潛出村子,再掉頭回來。大錘頭想也是,于是他打了黃蒿,干脆就在山窩子里蹴著,等人睡了,再潛回家來,第二日五更再潛出村去,翻過對面的豬鼻梁,看到人們出工了,再從豬鼻梁走向莊稼地,人人都看得見。

        黃蒿挨了打,緩過勁來就帶著民兵來搜大錘頭,當然是搜不到的,大錘頭還在溝谷草叢里躲藏著??捎型戆胍?,大錘頭睡著了,大門給砸響了。大錘頭抱著衣服從羊圈翻墻出去,好在家后面就是溝崖,他奮不顧身跳下溝崖才跑脫。不跑不行啊,他說了去大舅家,讓人家在家里抓著他,黃蒿就百分百地認定是他打的。黃蒿帶民兵進來沒搜到大錘頭,聞窯里有煙味,大錘頭婆娘也吃煙,說我吃的。黃蒿并不信,說半夜不睡覺吃煙?大錘頭婆娘倒會說,說日子過不下去了,愁脹得么。

        這一回逃跑倒跑出一個主意,他把封了幾十年的窨子洞重新打通。烏乎山大溝深,歷史上土匪盤踞——解放初烏乎一帶的剿匪戰(zhàn)打了兩個月——為了防匪,人們在山頂筑堡子,窯洞里挖窨子(就是地道)一直通到山外隱蔽的地方,土匪來時,人們便通過窨子逃命。解放后,太平了,窨子洞就填埋了。大錘頭家靠溝沿,窨子洞的出口就在溝崖上,大錘頭把填埋了的窨子重新疏通,這就很方便了。打了黃蒿,他從窨子潛回家中,黃蒿帶人來搜,大門被擂響的一刻,他抱衣服就鉆進窨子。婆娘偽裝好了窨子,才去開門。黃蒿帶人走了,他就安心睡覺了。至五更他從窨子出去,翻過豬鼻梁,再掉頭從豬鼻梁大明大白走回來。不打黃蒿時,他就安心在家睡覺。

        兩個月了,打了八回了,問題并沒有解決,黃蒿扣大錘頭的工分越扣越厲害了,挨打以前,隔兩三天扣一回工分,現(xiàn)在是幾乎天天都扣,而且一扣就是三分,他就成了五分工了。而且黃蒿挨了打,就打谷子,讓谷子哭給他聽,顯然黃蒿認定是他下的黑手。狗日的挨了多少打,咋還沒想明事理,大錘頭倒給難住了。

        婆娘說:“算了吧,能下一輩子黑手?那狗日的還升哩,你看干部來了跟他親的,在他家又吃又喝的?!?/p>

        大錘頭頭皮發(fā)麻,說:“日他娘,咋弄成這么個慫事了?!?/p>

        “都怪你,招惹他做啥?”

        “是曹招惹么?”

        “你沒招惹,誰不知道你跟谷子有那事?”

        “給你說曹去解手,誰知道她也在溝里,要曹說多少遍?”

        “鬼知道你們做啥去了?!?/p>

        這天晚上,大錘頭去麥場上背草給牲口上夜草,谷子從草摞后閃出來,“你看他把曹抓的打的?!惫茸右话丫徒移鹨路竽套釉谠鹿庀掳谆位蔚仡澏?。谷子抹著眼淚說:“你別再下黑手咧,你打完他他就打曹,你打完他他就打曹?!?/p>

        “曹、曹沒下黑手,他哪回挨打曹在家里?曹是孫悟空,一個跟頭翻十萬八千里?”

        “你沒打難道還是鬼打咧?”

        “肯定是給鬼打了,咱村里鬼又不是沒打過人?!?/p>

        “你說冤枉不冤枉,啥事都沒干,天天被他打,受這窩囊氣,來吧,你來吧?!惫茸訐溥M大錘頭懷里說,“大紅果子剝皮皮,人家都說曹和你,本來咱兩個沒關(guān)系,好人擔了個賴名譽,曲兒里都這么唱哩,來吧,都是他逼的?!?/p>

        “這不成,不成,那樣曹成啥人了?”大錘頭推開谷子。

        谷子怔了一下說:“曹還當你給他下黑手是心疼曹哩。”

        “曹、曹、曹啥時候給他下黑手了?你們都是啥人么,兩個人合起來給曹下套搞陰謀詭計是不?曹才不上你們的當哩?!?/p>

        “呸!”谷子一口唾到大錘頭臉上,嗚嗚咽咽走了。

        大錘頭遲愣愣站在那里半晌,希望谷子能回轉(zhuǎn)來,可谷子連頭都沒回。

        大錘頭聽著黃蒿巡夜回來,進了窯閂上門,便翻墻來到門洞里,趴在地上,耳朵貼在門檻邊的貓洞上聽,就聽谷子說:“你別老疑神疑鬼的,說不定像水煙客,是鬼打的哩?!?/p>

        “啪!”大錘頭知道黃蒿又扇了谷子。

        谷子嗚嗚咽咽地哭,黃蒿吼:“你娘的×,你個招騷的母狗,給你嫖客爹開脫?”

        然而,接下來幾天黃蒿沒扣大錘頭的工分,大錘頭還要下黑手,婆娘說:“都不扣你工分了,還下啥黑手,你別再招惹他了,日子還過不過?”

        “你曉得個錘子,”大錘頭說,“這分明是給老子耍陰謀詭計,不扣老子的工分,是看自己還挨打不,要不挨打了,不就確定是老打的了,就他娃錘頭大的腦殼子里那點瓤瓤子,跟老子耍陰謀詭計,這次老子打狗日的要更狠哩?!?/p>

        又打過兩次,黃蒿又扣大錘頭的工分了。

        “看明白了,女人家頭發(fā)長見識短,要不女人咋當不了皇上?!贝箦N頭得意地對婆娘說。

        這天晚上,大錘頭剛睡下,大門就被砸響了,大錘頭跳下炕,婆娘說:“你散工又沒說去大姨家,又沒打他,你跑啥?!?/p>

        大錘頭一想可不是,跑了反而不好。但他還是被民兵帶走了,他才知道黃蒿挨打了,而且下手很重。過了兩回堂,大錘頭一口咬定不是他干的,想不到谷子也出來給他做證了,說她聽到大錘頭一直在院子和婆娘說話。雖然沒把罪名定在他身上,但是這事讓他后怕,他打黃蒿手頭上是掌握分寸的,渾水摸魚的人就不一定了,要黃蒿的命或許不至于,但萬一要是打失手要了命,到時定會定在他頭上。

        沒過幾天,黃蒿又給打了,這次更重。大錘頭驚出一身冷汗,他不想弄這事了,可他給這事纏住了,打黃蒿不行,不打黃蒿也不行,他撐不住了,他怎么脫身呢?正在大錘頭發(fā)愁之際,公社在馬蘭山修大寨樣板田要抽勞力組建突擊隊,大錘頭決定報名參加突擊隊,雖然苦大,去了黃蒿就扣不了他的工分了,而且還管飯,就能省一個人口糧,重要的是他也就不纏這事了。報了名,大錘頭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

        婆娘說:“你一走沒人打他了,不就是告訴人家是你打的?”

        大錘頭盯了婆娘一眼,敲著婆娘腦袋說:“沒看出來,你這破葫蘆里還有點瓤瓤子?!?/p>

        這個大錘頭當然也是想到的。他去找老三,給老三說打黃蒿的事,老三說:“你別給曹說,這事誰不知道?”

        大錘頭吃了一驚,說:“都知道?”

        “不是你還會有誰?瞎子都看得清楚?!?/p>

        “可、可也不是曹一人打呀?!?/p>

        “現(xiàn)在就是狗耙下的也是你耙下的了?!?/p>

        “曹給事纏住了,”大錘頭遞給老三一根煙,點上,“曹走后,你過幾天晚上出去打狗日的一頓,打上兩次就行了,這樣他就不懷疑曹,曹就擺脫了。”

        “曹、曹不打,曹打不過他?!?/p>

        “打不過?你看你的錘頭,你的胳膊,捏死他還不等于捏死個雞娃?”大錘頭說,“再說狗日的給曹打破膽了,你先用樹梢掃一下他的臉,封了他的雙眼,然后撲上去舉錘就打,狗日的只會抱頭喊好漢爺饒命啊,好漢爺饒命啊?!?/p>

        “曹、曹不想招惹他,曹在大隊部鐵匠鋪以后還干不?你別把我往事里拽?!?/p>

        “就你這,還打虎不離親兄弟哩,上輩子瞎眼了,跟你修成了兄弟?!贝箦N頭“呸”了老三一口。

        從老三家出來,大錘頭思謀了一會兒,也不去老大家了。

        他不喜歡老大。老大十二歲就跟隨舅舅在蘭州的賭場做水煙客(蘭州人吃水煙歷史悠久,可追溯到三國時期,至民國時期,蘭州大街小巷煙館鱗次櫛比)。煙客多數(shù)都是賭客,有了點積攢,老大也便經(jīng)常小賭,有一次,一個賭客輸急了,把小老婆春紅押上了,結(jié)果老大就贏來了春紅。這春紅年方二九,模樣俊俏,老大就擺了喜宴。蘭州解放戰(zhàn)爭打響,為避戰(zhàn)亂老大一家回到了烏乎,原本等戰(zhàn)事平息再回蘭州。然而,蘭州解放后,一切都和以前大不一樣,他們連駐腳的地方都沒有,只能回來了。老大這人愛裝,目中無人,總是一副見過大世面的樣子,逢年過節(jié)一起吃個飯,挑三挑四,老說他吃過多大多大的餐,多少道菜,嘲笑他們,就像他們活得有多么的不值。大錘頭也知道水煙客雖說衣著整潔光鮮,常出入戲園餐廳浴房賭場侍奉那些富商貴賈,家庭殷實的人家在白喪紅喜上也會請水煙客來侍奉賓客,好點的店鋪商號一般都有幾個水煙客,鼓動客人買東西,不讓客人空走,但誰都知道水煙客是侍候人的下賤職業(yè),身掛兩布袋,一個裝紙捻,一個裝煙絲,隨手提可延伸回縮的竹節(jié)煙械,滿面笑容迎客進店,接衣接帽彈灰擦水,噓寒問暖,然后奉上水煙,撲一聲吹著紙媒,點燃水煙,察言觀色,獻媚討好,掙個小費,跟個討吃有啥區(qū)別?老大卻引以為榮,開口閉口“曹當水煙客”這長那短的。他尤其不喜歡大嫂,好吃懶做,什么活都不會干,還看不起人,愛擺個小姐身子,嬌聲嬌氣的,還不許他們叫大嫂,說我比你們還小哩,叫我大嫂?以后不許叫我大嫂。她口音不是本地的,人都傳說她就不是個良家婦女,是個煙花女子。

        回來睡下,大錘頭發(fā)愁了,他一走萬一再沒人渾水摸魚打黃蒿,狗日的把事就定在他身上了,可他能有什么辦法呢?“去他娘的×!”大錘頭剛剛迷乎著,門“哐哐”地砸響了,大錘頭恍惚中跳下炕就鉆進窨子里去了。

        “開門,曹是老大?!?/p>

        婆娘開了門,老大閃進門來,婆娘說:“深更半夜的這么砸門,你嚇死人了。”

        “老二呢,出來。”

        “沒在,去曹姐家了?!?/p>

        “出來,連曹也哄?打黃蒿都搖了鈴了?!?/p>

        大錘頭出來,兩人上炕坐定,老大說:“你這么走了把事撂給誰?”

        大錘頭只是撓頭,他頭發(fā)很硬,撓出老大的聲音。

        老大盯著大錘頭說:“看事才看幾步,就敢跟人弄事?”

        大錘頭嘆口氣說:“起初想打幾回狗日的出出氣,后來又想著下幾次黑手,狗日的就不敢再扣我工分咧,誰知狗日的是個榆木疙瘩,不開竅么,曹當兵時打那個排長……”

        “那是亂世,排長怕你們把他殺了,現(xiàn)在你敢殺人么?”

        “那你說咋辦?天天扣工分,年底分了多點糧?老婆娃娃還咋活,爹娘還養(yǎng)活不?”

        “弄事,就像下棋,你得看五六步才能跟人弄事,腳梁背上看事,也敢跟人挑事?”

        這話大錘頭不愛聽,說:“頭爛了不怕那兩斧子,他狗日的有本事,來把曹打了(斃了)?!”

        “狗日的正走運,跟上面通著,干部來在人家屋里吃喝哩,哪天趕上運動的茬口,給你扣頂反革命帽子,不把曹們都害進去了,有你這么弄事的?”

        “不弄了,曹再不弄了!”

        “說得松活,你現(xiàn)在這么一走,事不定到你身上了,不是惹火燒身?”老大拍著炕桌子,“弄事半途而廢你弄個啥?就你這腦子還跟人家弄事,在蘭州城咋死的都不知道。”

        大錘頭反感老大這樣說,尤其反感他一說就蘭州蘭州的,可現(xiàn)在他只能聽著。

        “哪你說咋辦?”

        “去把老三叫來?!?/p>

        “曹找過了,靠不住?!?/p>

        “你叫去?!?/p>

        老三來后,老大說:“路上沒遇上落下來的樹葉?”

        老三說:“冬天了,哪來的落葉?!?/p>

        “曹就說么,你咋敢出門來了?!崩洗笳f。

        “要是打黃蒿,曹可不打?!崩先f。

        “知道你就是這個慫樣,”老大說,“不是要你打,曹打,你只要裝神弄鬼就行了?!?/p>

        大錘頭說:“為啥要裝神弄鬼?現(xiàn)在不讓裝神弄鬼。”

        老大撇撇嘴說:“這不給你弄的事收尾么,總不能打他一輩子吧?!?/p>

        大錘頭說:“對對對,讓狗日的以為是鬼打了,大哥,曹服你了?!?/p>

        “打能解決啥問題?!崩先f。

        “繼續(xù)打,非把狗日的打回原形不可?!崩洗笳f。

        “老二都打了多久……”老三說。

        “你別管,只管裝神弄鬼就行?!崩洗笳f。

        老三跳起來就走,說:“曹、曹不會裝……”

        老大一把扯住說:“你就像個鬼一樣,不會裝?曹給你說別想躲過去,曹們是親兄弟,曹們?nèi)浅鍪拢惝旤S蒿不拾掇你?”

        老三不說話,老大說:“這次你要打退堂鼓,到時候曹們就把事往你身上推……”

        “曹裝,曹裝行了吧,說吧,咋裝?”

        “老二媳婦,把孝衫找出來?!崩洗笳f,“曹把狗日的打翻,你只要著孝衫子從他眼前跑過?!?/p>

        大錘頭婆娘找出了孝衫,說:“今年是娘的三周年,孝衫該燒了。”

        老三穿上孝衫,老大說:“月光下穿白衣,要是再來場雪,嘿,狗日的不丟魂才怪哩。”

        又說,“學著點,這才是弄事,弄事的時候就該想到咋收場?!?/p>

        這個主意讓付諸實施后,每天勞動,人們都會說起鬼,當然是老大老三帶的頭說的。

        烏乎人是相信鬼的存在的,各種內(nèi)容的鬼故事很多,而且都是身邊發(fā)生的,幾乎每個人都遭遇過鬼。我記下不少鬼故事。前不久,張虎家搬墳,就是因為一段時間張虎都夢見他爹給他說家里天天來幾個人打他,說是他占了人家的院子。張虎就覺得爹在那世住得不好,便另選了塋地。起墳時在爹的墳里又挖出了別的尸骨。張?zhí)┥桨釅炓彩且驗樗赣H托夢說腰疼。就覺得墳里有事,起墳時發(fā)現(xiàn)一條樹根從父親尸骨的腰間穿過。張生的娘給張生托夢說家里來了黃鼠狼,把養(yǎng)的雞全拉走了。張生去娘的墳上一看,黃鼠狼在母親的墳堆里掏了巢穴。

        而鬼打人的事更常見。一些人忽然臉腫了、嘴歪了、胳膊抬不起來、腿瘸了,都認為是被鬼打了。大錘頭的大哥水煙客就挨過鬼的打。有一段時間,水煙客屁股疼得坐不下去,吃飯站著,睡覺趴著,看屁股有被抽打過的青紅印痕。水煙客說他天天晚上夢見鬼打他,邊打邊說讓你在老子頭上又耙又尿。后來請來陰陽——那時候還沒破四舊——陰陽施法查過,說他家后圈(廁所)里有尸骨。水煙客就在后圈里挖,果然挖出了尸骨,而且不是一具,而是好幾具。這并不稀奇。1920年,發(fā)生了世界上有記載以來的第三大地震海原大地震,山直接撲下來,許多人被打死在窯里。死了二十七萬多人,震中海原縣死亡人數(shù)達到十分之七。修大寨田時常會挖出成堆的尸骨。陰陽說這鬼善著哩,給了你警告,不然你家出大事哩。陰陽連夜選了個地方,老大把尸骨挖出來安葬了,陰陽用桃木下了陣,老大的屁股就不疼了,也不再做夢了。

        黃蒿開始懷疑真是被鬼糾纏上了,一是大錘頭走了,他還老挨打,二是他確實看到鬼了,三是他夜夜夢見鬼纏著他打。黃蒿第二次挨打后緩了一天,夜里他偷偷請來了陳陰陽——盡管陳陰陽是牛鬼蛇神,不敢公開活動,但家里遇了事,人們還是偷偷摸摸去請陳陰陽,陳陰陽也偷偷摸摸地來——陳陰陽正下陣哩,駐隊干部、大隊隊干都來了。黃蒿搞迷信活動被抓個現(xiàn)行,被撤了一切職務,而且開了批斗會。

        谷子也撕破臉皮了,經(jīng)??吹焦茸邮痔岵说?,追著黃蒿,黃蒿跑得只嫌眼前路不平。平時黃蒿正和人抬杠,只要聽到谷子喊一聲“蒿子——”,立刻起身循著聲音去了。這已經(jīng)成了人們的笑談。

        年關(guān)到了,工地上放假,大錘頭回來,宰了年豬,做了一桌菜,開了兩瓶酒,孩子吃完都出去瘋了,弟兄先后(妯娌)繼續(xù)喝酒,老大兩口子又開始評論菜,講蘭州,說往昔,大錘頭岔開話題說:“讓狗日的皮肉受點苦就行了,你咋下手這么重,把肋巴都給打折了?!?/p>

        “那不是曹打的?!崩洗笳f。

        大錘頭說:“那是誰打的?”

        “狗日的太乍狂,惹下的人多,扣工分又不是扣你一個人的工分,肯定有人要熟他的皮?!崩洗蟀讯酥囊槐埔伙嫸M,“多大的官,露水大的前程,還把你狗日的乍狂的。”

        又說,“這才是弄事,把狗日的打回原形?!?/p>

        “啪!”一聲清脆的響聲越墻傳來,接著黃蒿吼起來:“狗日的敢扇老子的嘴巴……”

        “啪!”又一聲,黃蒿在院子吼:“你狗日的吃活了,敢打老子。”

        忽然谷子一聲尖叫,就聽兩人從院里追到街巷里,一陣踢踢踏踏,滿村巷笑聲一片。

        弟兄三個繼續(xù)喝酒,喝到第三瓶,老大的舌頭已經(jīng)大了,人也坐不得,搖搖晃晃:“狗日的,敢打春紅的主意。”

        大錘頭和老三抬頭齊刷刷地盯著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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