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鷹

一個只有三歲多的孩子，看到一個漢字“明”字，就懂得“是太陽公公和月亮公公在一起”，看到“雷”“雪”“霜”這些字，就問“為什么這些字都有雨呢”，讀到這兒，不由得笑出聲來。你看他小小年紀(jì)，又是生活在講日語的環(huán)境里，卻能對中國語文（漢字）有這樣清楚的反應(yīng)和感受，真叫人高興?？峙轮袊酝馊魏我粋€國家的孩子，是不可能從他本民族母語中的“明”字（光明、明亮的意思）里引發(fā)出“太陽公公和月亮公公在一起”這樣美妙而大膽的聯(lián)想的。

這就是我們中國漢字的魅力，幾乎是獨一無二的魅力。

這個生動的例子，不是可以給那些帶著孩子在國外又常常擔(dān)心他們忘了中文的年輕父母們以啟迪和借鑒嗎？你們開始教孩子學(xué)方塊字時，可能會讓他們感到枯燥無味，感到頭疼，又不容易記。但是，如果你們能夠耐心地、細(xì)心地一個字一個字教下去，慢慢地培養(yǎng)起他們類似“太陽公公和月亮公公在一起”那樣的興趣，引起“為什么這些字都有雨”或者“為什么這些字都有水、都有草、都有山、都有……”這類追問，到那時，不管你們自己是否意識到，實際上你們已經(jīng)帶著孩子走進一個奇妙絢麗的大花園。盡管僅僅才跨進園門第一步，里面的天地大得很，簡直無邊無涯，但是他從此必定會一步步歡笑著、跳躍著奔向前去了。

從這兒邁開第一步，以后由幼年到少年，到青年、壯年，直到老年，他的一生都將同充滿魅力的漢字做伴，依靠它浮游生活的海洋、知識的海洋和科技的海洋，依靠它去揚起人生和理想的風(fēng)帆，走過幾十年歲月的每一段征程。隨著學(xué)業(yè)增長，他當(dāng)然可能再去學(xué)會一門或兩門外國語適應(yīng)新時代的需要，如同許多在海外長大的孩子那樣。但不論走到哪里，也不論將來攻讀什么學(xué)科，鉆研什么專業(yè)，他無論如何一定不會忘記而且越來越嫻熟深諳自己的母語，那是毫無疑問的。畢竟，他的血管里流的是中國人的血??！中文漢字，是我們?nèi)A夏民族幾千年文化的瑰寶，也是我們終身的良師益友，每個人的精神家園。人生幾十年，一切身外之物，衣服、房屋、書籍、用具、庭院，都將發(fā)生許多次變異。新陳代謝，過時的淘汰了，破損的廢棄了，家用電器、電腦不多久就要換代，人們都習(xí)以為常，毫不為怪。天地萬物，只有語言文字是永遠存在的。我們的漢字集形體、聲音和辭義三者于一體，它的獨特魅力，是永遠不可能改變、也是無可替代的。即使是漢語拼音，可以作為學(xué)習(xí)漢語的輔助工具，但是絕不可能代替漢字本身，因為它沒有也不可能具有那種魅力。看到一個“mínɡ”字，怎么會想到它是“太陽公公和月亮公公在一起”呢？

聽到不少旅居海外的同胞談過，走到某個偏僻的小城市，人地生疏，舉目無親，當(dāng)一種異鄉(xiāng)漂泊的失落感和孤寂感襲來時，突然看到一塊小飯館的中文店招，三個漢字，立刻就會像一團火，像一盞燈，像一聲鄉(xiāng)音，將你帶到父母面前，使你拋卻一切疲憊、孤獨以至恐懼。我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體會，但我想不會是過分的夸張。

俄國大文豪屠格涅夫晚年僑居法國時寫過一篇膾炙人口的散文詩，題目就叫《俄羅斯語言》，全文不長，譯成中文也僅有一百零幾個字：“在疑惑不安的日子里，在痛苦地思念著我祖國命運的日子里，給我鼓舞和支持的，只有你啊，偉大的、有力的、真摯的、自由的俄羅斯語言！要是沒有它——誰能看見故鄉(xiāng)的一切，誰不悲痛欲絕呢？然而，這樣一種語言如果不是屬于一個偉大的民族，是不可置信的?。　?/p>

我想：倘若借用這篇名文，只將“俄羅斯語言”一詞改為“漢字”二字，該不會是對偉大作家的一種褻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