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攤占地一平方米，但這一平方米是城里人的，不是他的。他只是個非法闖入者，非法逗留者，他必須隨時提防那些身著制服手提棍棒的管著這兒每一平方米的主人，他必須能在眨眼之間卷起他的攤子消失。在夢境之城里，他是一個必須以不斷的逃亡證明自己不存在的非人。

這會兒修鞋的棲在一株路樹下面。這樹據(jù)說叫榕，大葉榕還是菩提榕，他不大認識，然而樹蔭倒是密密的。他的修鞋攤子張開，沒有一點兒聲響，他半蹲半蜷的坐態(tài)，更沒有一點兒聲響，唯獨發(fā)出一點兒聲響的，是那晨露一樣的目光，在渾濁的街市里，清澈地盯視著路人。

最好聽的是鞋釘敲進鞋跟的聲音，還有麻線納過鞋幫的聲音，還有粘合膠的小罐撲地一下撬開蓋子的聲音，還有賣烤紅薯的女子的膠輪車吱吱呀呀來而復(fù)去的聲音……

土地的氣味從他體內(nèi)散發(fā)出來，很濃郁，讓他瞌睡，但土地這件事他是不想的，他就是被沖走了的土地。關(guān)于土地，如果說他也曾有過，他所能記起的就是荒旱，一顆汗珠子滴下去，濺起來的不是青苗，而是黃撲撲的浮塵。好容易有一場雨，卻不是滋養(yǎng)土地的，而是毀壞土地的，他看見一片一片土地被沖走了，剩下一棱棱干枯的不長東西的溝壑，接著又是荒旱，接著又是一片土地被沖走了，最后他也被沖走了。不會再有一道水流反轉(zhuǎn)過來，把他重新帶回去。

他的腿屈成一個作坊臺面，在那里侍弄各色鞋子，他寧愿膝頭不斷地長出來鞋子，他寧愿鞋油的氣味蓋過土地的氣味。土地對于他永遠是個神話。他的卑賤不可以耕耘神話，唯愿能平平安安侍弄那些游走在神話之上的鞋子。

（節(jié)選自筱敏《修鞋的》，題目為編者加）

靈犀一點

通篇用第三人稱的口氣來敘述，卻能把人物的心理寫得這樣深。這是因為作者有很細致的觀察，又對人物有很深切的關(guān)懷。開頭對占地一平方米的鞋攤的描繪，已經(jīng)讓我們感受到他非法“入侵”的無奈和艱難，接下來對聲響的描繪，更讓我們想象到他生活的困苦?？少F的是，作品沒有停留在表面的觀察，而是深入到苦難的根源，那就是他的家鄉(xiāng)自然環(huán)境惡劣，他不得不外出謀生。以小見大，一個鞋攤讓我們思考一個嚴峻的現(xiàn)實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