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燕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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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徽商藝術收藏與畫家生存狀態(tài)略考

文/朱燕楠

徽商對藝術的贊助與收藏算得上藝術收藏史上較為矚目的一頁，一方面反映出徽商在文化品味上的追求，另一方面也足以曉見徽商的整體經濟實力。在明末至清中葉的時代經濟背景中，因藝術經濟的日趨開放，以售賣作品為生的畫家也逐漸增多，通過考察其生存狀態(tài)，從而更為全面窺探徽商在藝術收藏與消費中的強勢地位。

清 石濤 梅石圖 18cm×10.5cm 廣東省博物館藏

徽州的地理優(yōu)勢為從商提供了便利，“本府萬山中，不可舟車，田地少，戶口多，土產微，貢賦薄，以取足于目前日用觀之則富郡，一遇小災及大役則大窘”。1徽州文人汪道昆則有詩：“新都故為瘠土，巖谷數(shù)倍土田，無陂池澤藪之饒，惟水庸為犧犧，即力田終歲，贏得幾何?！?面對糧食作物的貧瘠，田地的耕作自然不能滿足徽州地區(qū)的自足。然便利的水路條件為徽州經濟的發(fā)展提供了機遇?！疤煜轮窦拿谵r，徽民寄命于商。而商之通于徽者，取道有二，一從饒州鄱、??；一從浙省杭、嚴。皆壤地相鄰，溪流一線，小舟如葉，魚貫尾銜，晝夜不息?！?勤奮而精于生計的徽州人，在奔走經商成為富賈的道路上，也有著非常的奮斗史。比如“（汪）材，字世用，號東源?！鐨q喪父，與兄標營商于亮，歷任艱苦，創(chuàng)業(yè)于家。不憚勤，觀其自律之善，則居安佚而志在辛勤，處盈余而身甘淡泊?！?又有“汪光球，字美嗒，官坑人。國學生。初家貧，習縫工，嗣業(yè)木蘇州，勤慎篤實，人多貸以貲本，經營數(shù)年，漸豐裕。兄弟三人，球行二，積累二萬余金，均之弟侄，毫不自私?！?經過徽商多年的經營和努力，財富積累增加，為藝術收藏帶來了前提和可能。謝肇淛在《五雜俎》中提到徽商的富裕程度：“富室之稱雄者，江南則推新安，江北則推山右。新安大賈以魚鹽為業(yè)，藏鏹有至百萬者，其他二三十萬則中賈耳?！?

富裕的徽商在經濟上取得了不凡的成績，在藝術收藏上亦能窺見其財資雄厚。相對應的晚明清初的藝術市場，賣文賣畫相當普遍。鄭板橋一篇公開書畫交易的文章，已然敲開藝術交易的大門。

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書條、對聯(lián)一兩，扇子、斗方五錢。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現(xiàn)銀則心中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為賴帳。年老神倦，亦不能陪諸君子作無益語言也。畫竹多于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任渠話舊論交接，只當秋風過耳邊。乾隆己卯，拙公和尚屬書謝客。

清 李方膺 盆蘭圖 揚州博物館藏

注釋：

1嘉慶《黟縣志》卷七，《地理風俗》。轉引自張海鵬《明清徽商資料選編》，53頁，黃山書社，1985年。

2汪道崑《新都太守濟南高公奏最序》，《太函集》卷七，146頁，黃山書社，2004年。

3康熙《休寧縣志》卷七，《汪偉奏疏》，轉引自張海鵬《明清徽商選編》，黃山書社1985年版，第6頁。

4〔明〕汪湘《汪氏統(tǒng)宗譜》卷三，轉引自張海鵬《明清徽商選編》，66頁，黃山書社，1985年。

5《婺源縣志》（光緒）卷三十五，《人物·義行》。轉引自張海鵬《明清徽商選編》，72頁，黃山書社，1985年。

6謝肇淛《五雜俎》卷四，74頁，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

清 金農 醉鍾馗 127cm×41.5cm 中國美術館藏

另有清初呂留良記錄一篇《賣藝文》7對潤格詳細的介紹，涉及具體的書畫家印章、扇面、冊頁等價格，與鄭板橋潤筆如出一轍。隨著商品經濟的發(fā)展，畫家賣畫謀生計也不再被人詬病。當賣畫賣文成為畫家唯一的謀生手段之時，畫家通過售賣個人藝術作品的收入是否能維持其日常消費？畫家具有作為藝術交易的參與者與普通社會個體的雙重身份。通過對晚明清初畫家生存狀態(tài)的考察，并比對當時物價消費，從側面了解畫家們的生存狀態(tài)。

明代中晚期已經不再限制銀的市場流通。通常，錢的基本單位為“文”。明代文獻中記載錢的數(shù)量而未標明單位的，多指“文”?！拔摹币陨蠟椤柏灐?，一貫為一千文?！柏灐币陨蠟椤板V”，一錠為五貫，即五千文?！皟伞薄板X”為銀的度量單位。明代銀兩的折算標準，洪武九年（1376）規(guī)定：“凡銀以兩計，錢以千文計，鈔以貫計，各以一準米一石。”8明朝中后期的商品交換中，選用貨幣的情況可以歸納為交易額大者用銀，小者用錢。《警世恒言》第三卷《賣油郎獨占花魁》中賣油郎每日“或積三分，或積二分，再少積一分，湊得幾錢，又打做大塊包”。賣油的價錢不算最小額的交易，按當時的銀錢比價，一分銀子大致可兌換銅錢五六文至十文左右，當交易額只有一二文時，用銀子很不方便，使用銅錢比較好。9

按照明末清初中葉的生活物價情況，略做一表格10如下：

田畝價格 萬歷四十六年：每畝7兩；崇禎末年：全國每畝1-2兩順治初年：各地，良田一畝，2—3兩；康熙六十一年：江蘇寶山，每畝6.5兩工價 萬歷三十六年：工錢三十文上下乾隆二年：長工（剃頭）錢2650文；乾隆十六年，3.3兩（安徽地區(qū)）六畜 萬歷：馬，銀20兩；萬歷：豬，銀1.5兩；康熙十一年：騾子，銀8兩；嘉慶三年：豬，錢5000文；葷食（魚肉蛋） 明末：安徽，雞肉合雞蛋十個余乾隆十年：陜西，肉1斤，錢26文蔬菜、水果 萬歷：核桃、栗子一斤，錢12文乾隆十一年：湖北，韭菜一斤，錢2.5文油鹽醬醋 萬歷中期：北京，鹽一斤，錢4—6文嘉靖十三年：兩淮，鹽一斤錢42—49文煙酒糖茶 崇禎：上海，白糖一斤，錢24—32文；明末：燒酒一斤，16文乾隆十四年：直隸，煙葉，一斤5文多

畫家們將賣畫等方式作為謀生手段，有時極為尷尬。以鄭板橋為例，鄭板橋為揚州八怪中較為知名的一位，辭官后賣畫為生。早年生活清苦，妻子病逝，家中絕薪斷糧，在《除夕前一日上中尊汪夫子》一文中提到“瑣事貧家日萬端，破裘雖補不禁寒。瓶中白水供先祀，窗外梅花當早餐。結網縱勤河又冱，賣書無主歲偏闌。明年又值掄才會，愿向秋風借羽翰”。11得到汪知縣的贈銀，才勉強度過難關。之后，鄭板橋的處境并非完全好轉，在《鄭燮〈湖州與弟墨書〉》中亦有對收入的詳細記錄：

清 李鱓 加官圖 1742年 榮寶齋藏

7黃苗子《呂留良賣藝文—清初畫家生活鱗爪》，《藝林一枝》，三聯(lián)書店，2003年。

8王毓銓主編《中國經濟通史·明代經濟卷（下）》，547—548頁，經濟日報出版社，2007年。

9王毓銓主編《中國經濟通史·明代經濟卷（下）》，547—548頁，經濟日報出版社，2007年。

10表格內數(shù)據(jù)均取自黃冕堂《中國歷代物價問題考述》，齊魯書社，2008年。

李方膺 秋菊圖139cm×47cm 無錫博物院藏

“來銀三十兩，大女兒與之三兩，余留家用。華燦所當，已與銀令其自贖矣。初到杭，吳太守甚喜，請酒一次，請游湖一次，送下程一次，送綢緞禮物一次，送銀四十兩。鄭分司與認族誼，因令兄八哥、十哥舊在揚州，原有一拜，甚親厚，請七八次，游湖兩次，送銀十六兩。但盤費不少，故無多帶回也。掖縣教諭孫隆任烏程知縣，與我舊不相合，杭州太守為之和解，前憾盡釋……”12

也足見得鄭板橋在某個階段靠友人接濟的清貧生活。想必后來通過賣畫賺的不少銀兩，生活情況也有所改善，在《濰縣署中寄舍弟墨》中言道：

“鄭某一介寒士，僥伴成名，得為百里侯，誰誚狂士作官要名不要錢；茍不搜割地皮，艷妾華廈，何自而來？殊不知我每年筆潤，就最近十年平均計算，最少年有三千金，則總數(shù)已有三萬。我家僅有典產田三百畝，每畝典價二十千，約值錢六千千；合之絕產地田八十畝，不過萬金耳。故尚余潤資二萬金，整備改建家園，以為歸田娛樂之地。猶恐招搖耳目，惹啟悠悠眾口，以貪名污我。我縱不能只飲民間一杯水，不取民間一文錢，以清廉自矢，然貪贓枉法，則我豈敢！”13

鄭板橋對日常生活的艱辛有著極為深刻的體會，他曾在詩中提到對一戶漁民的關心，“賣得鮮魚百二錢，糴糧炊飯放歸船。拔來濕葦燒難若，炳存盂場卉岸溈”。14也足可見其對日常生活的體察之深。

同為揚州八怪的金農與鄭燮一樣，在日常生活中，有著更為豐富的交易記錄。金農的信札潤筆記錄較多，其中《金冬心十七札》記錄比較詳細，更加能夠了解金農的日常買賣活動。

11《鄭板橋集》，4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

12薛永年《揚州八怪考辨集》，554頁，江蘇美術出版社，1992年。

13〔清〕鄭板橋《鄭板橋外集》12頁,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12月。

14《鄭板橋集》,9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1月。

清 黃慎 雄雞圖 124.6cm×59.8cm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清 李鱓 松萱牡丹圖 1751年 遼寧省博物館藏

《金農致方輔信札》中記錄了幾次交易：

“筆客即刻起身登舟。筆價三錢，望付來手。懷素自序稿,便中亦望檢付?？淌剑核团c高鳳老矣。弟金吉金上。密庵先生。”15

“楊吉翁壽屏己寫，小篆甚工妙，可愛也。楊己老序文送上。高鳳兄己來過，二石付與，初十內，壽屏并刻石俱有也。閡蓮兄往杭州，壽詩己做，渠郎君即送到。不誤事耳。筆客二星，乞付。此人明口還湖州矣，初六口， 吉金小言?！?6

金農早年也曾在揚州艱難度日，在古寺墻壁上曾題詩道：“無佛又無僧，空堂一點燈，……此時何所想，池上鶴窺冰?！毕氡禺敃r生活十分凄慘。在揚州數(shù)年的生計僅靠賣畫，生活還是步履維艱的。其賣畫生意起初并不好，隨著名氣的增加，求畫者也增多，收入也隨之好轉。“四方求索如云，得之珍同拱璧”，“賣文所得，歲計千金”，但是金農個人消費甚高，所剩積蓄依然不多。

僅靠著賣畫與富商的饋贈，長久的維持生計十分困難。金農曾進行過文物買賣。在《金冬心十七札》的書信往來中，金農與朋友方輔一同經營的業(yè)務包括售賣文房四寶類，古書畫類，當代畫類，書法類，詩文類，印章類，碑帖類。書畫的價格也算是明碼標價，古代畫價《輞川圖》二金（兩），宋人六幅山水，八金（兩）。當代畫價，大幅六兩，中幅四兩，書條對聯(lián)一兩，扇子斗方五錢（這是板橋的潤格，金農的比之略高一些）。當代印刻價格，每字十兩（參照丁敬刻印價格《揚州畫舫錄》卷四）。17金農喜好收藏硯石，他曾言：“予平昔無他嗜好，惟與硯為侶，貧不能致，必損衣縮食以購之，自謂合乎歲寒不渝之盟焉?！绷碛惺Y仁印跋則曰：“冬心先生素有硯癖，見佳石不靳重值，收藏至富，可人賞鑒者一百二方，所以他自號‘百二硯田富翁’。”

通過鄭燮與金農的書畫收入，參照當時的物價水平，維持生計尚可，只可惜有些畫家精于鑒藏，有其他藝術喜好的花銷，所以許多職業(yè)畫家晚年十分凄慘，比如金農、汪士慎等人。

徽商好儒，有人說徽商是“三賈一儒”，“雖為賈者，咸近士風”也并非言過其實。在行賈四方的同時，能夠“講學不輟，誦說詩書”對理學尤其推崇，更有“理學第一，文章次之一”的說法。受“好儒”的影響，徽商對藝術與文化的熱衷也促使他們在藝術市場中占據(jù)先機，不僅帶動了藝術市場的繁榮，也成為諸多畫家的“贊助人”或者“主顧”。其中揚州富商馬曰琯、馬曰璐兄弟，安徽祁門人，惜才禮閑，愛好書畫文雅之事，在揚州筑玲瓏山小館，揚州八怪中不少畫家都是他們的座上客。馬氏家中藏書藏畫也頗豐，家中所藏名畫，諸如蘇軾《文竹屏風》、趙孟堅《墨蘭圖》、趙孟《墨梅圖》、黃公望《天池石壁圖》、文徵明《煮茶圖》等歷代名作。此類大商賈為時代的藝術發(fā)展也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15張郁明《金農年譜》，卞孝萱《揚州八怪年譜（上）》，238頁，江蘇美術出版社，1990年。

16同15

17張郁明《〈金冬心十七札〉考釋（下）》，揚州教育學院學報，1998年1期，45—46頁。

清 金農 晨起滴露圖 102cm×30cm 廣州藝術博物院藏

清 石濤︵與王原祁合作︶ 蘭竹圖 紙本 133.5cm×57.3cm 臺北故宮博物院

徽商是藝術交易的直接參與者，不僅是畫家們買賣關系中重要的參與者，更是扮演著日常生活中照顧與幫扶畫家的角色。正是由于徽商的參與，許多畫家才得以生存?；丈虒λ囆g的參與，不僅僅是“附庸風雅”這般膚淺，越來越多的徽商本身對書畫、詩文非常精通。當然目的不盡相同，有真實的出于家傳永保的世守心理，也更有在藝術交易中充當經紀人牟取暴利的情況。

結語

以上對清初日常生活消費物價的考察，可以看到以賣畫為生的畫家的日常生活的基本情況。作為以書畫為伴的文人也有日常生活的一面，他們同樣與普通的居民一樣，擁有飲食、出行與個人愛好的需求。對于一般的畫家而言，賣畫為生是非常有風險的職業(yè)，經營稍有不善，便會出現(xiàn)貧困交加的生存慘狀。藝術消費屬于徽商的多種消費中的一類，不管是真正愛好藝術的徽商或者是企圖從藝術交易中得益的徽商都構成了徽商與藝術贊助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以上簡單考察，借以說明明末清初的藝術市場中，以賣畫為生的畫家，對生活成本的依靠也是作為社會個體對日常消費的一種信息反饋。而作為“贊助人”的徽商在藝術交易中扮演重要角色，這種買賣關系正是藝術市場中最為直接的生產關系。

18 《祁門縣志》（萬歷）卷四，《風俗》，轉引自轉引自張海鵬《明清徽商選編》，28頁，黃山書社，1985年。

（本文作者為上海大學美術學院博士生）

責編/楊元元

清 金農 梅花冊頁 局部 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