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超
【吳越之英,報界之雄】
1886年,邵飄萍生在浙江東陽一個寒儒之家。據(jù)傳,“飄萍”二字乃是他到北京后所用筆名,意為“人生如斷梗飄萍,有何不可?”其父邵桂林是他的啟蒙先生,常年奔走于壟頭和鄉(xiāng)間,又常以民間訟師的身份替人寫訴狀。是以邵飄萍也從旁耳聞目睹民間疾苦,陶融出了嫉惡如仇的性格。
1899年,在邵桂林的督促下,14歲的邵飄萍從金華前往杭州考取秀才。后在父親友人的資助下,考入浙江省立高等學堂師范科。畢業(yè)后,邵回金華中學堂任教員,兼授國文歷史,兼在長山書院任教,為時三載。畢業(yè)那一年,他有了首次婚姻,妻子沈小仍先后為其生下二子三女。在金華中學中,有一位學生日后與其師一樣,成為著名報人,那就是曹聚仁。邵飄萍年少英俊,才氣卓越,在金華這樣的小地方當然出類拔萃。為此,他贏得了一位金華美女的芳心,這就是他日后的妻子湯修慧。
“浙高”時期是邵飄萍一生重要的積累階段。在杭州讀書時的他,成績好,書法好,文章寫得好,琴也彈得好,就是不愛好體育運動。他喜歡寫稿,常出外采訪,連鴉片館也去,文章寫得又快又好,深得大家推崇。在“浙高”,邵飄萍與邵元沖(翼如)、陳布雷并稱“兩邵一陳”。陳布雷后來有言:“我們浙江高等學校有著名的‘兩邵:一是翼如,一是飄萍。若論才氣橫溢,飄萍自亦不弱;至于清正亮直……那就要以翼如為不可幾及了?!鄙埏h萍為他取了“陳布雷”這個筆名,從此,這一筆名廣為人知,而原名“陳訓恩”反而鮮為人知了。1908年春,杭州各公私立學校召開聯(lián)合運動會,校內外人士均可報名,不少社會名流也應邀前來觀光。邵、陳及張任天皆不愛運動,當然就都沒有參賽。但他們又不甘寂寞,三人一合計,干脆辦了張《一日報》,陳任編輯,邵、張為訪員(記者)。報紙面世后,大受歡迎。
邵飄萍回金華任教期間,仍在繼續(xù)撰寫地方通訊,并被《申報》聘為特約通訊員。金華雖也人才輩出,畢竟地方小,水淺魚大,無法滿足他的辦報訴求。于是他辭去教職,再度來杭。遍覽杭州的報紙后,他找到了《漢民日報》報館(該報受浙江省軍政府資助),拜訪其社長杭辛齋。二人一見如故,隨即決定聯(lián)手共辦該報,杭任經(jīng)理,而邵為主筆。由此,邵飄萍開始了他職業(yè)報人的生涯。
1912年初,杭辛齋當選為國會議員,不久赴京任職,邵飄萍從此開始主政《漢民日報》。由于他在報上抨擊時弊,批評權貴,昔日袁世凱尚為清廷內閣總理大臣時,邵飄萍就疾呼:“袁賊不死,大亂不止。同胞同胞,豈竟無一殺賊男兒耶?”他還預言:“帝王思想誤盡袁賊一生?!彼谓倘视龃毯?,邵飄萍更揭露此案的詭秘之處是“瓜蔓藤牽,有行兇者,有主使者,更有主使者中之主使者”,這種立場使《漢民日報》在政治風波中容易受到?jīng)_擊?!岸胃锩笔『蟛痪?,邵飄萍便被構陷入獄,《漢民日報》亦隨之被查封。邵飄萍鋃鐺入獄后,妻子湯修慧設法營救他出獄,為躲避袁氏黨徒的繼續(xù)迫害,他撮資東渡,開始亡命日本。
1914年,邵飄萍同東京政法學校的同窗潘公弼、同鄉(xiāng)馬文車共同創(chuàng)辦了一家東京通訊社,用中文向國內各報尤其是京滬著名報紙發(fā)稿,內容以國際和外交新聞為主。由于對中日秘密交涉中的“二十一條”的曝光,通訊社聲名大噪,卻也引起了日本警察廳的注意。在日期間,邵飄萍邂逅了章士釗,還結識了中共的兩位先驅——陳獨秀和李大釗。1915年,邵飄萍擬往上海一行,行前在東京采訪了中國駐日公使陸宗輿。邵飄萍詢問其對帝制的態(tài)度,陸極力搪塞,表示“不能有態(tài)度”。邵問及日本在袁世凱帝制運動期間,對中國的態(tài)度是否以利權為轉移時,陸支支吾吾,表示“余對于此事早有報告,所謂以國家為孤注,以元首為孤注”,但又表示對國內帝制派不解。在邵的一再追問之下,陸流露出對外交生涯的倦意,表示辭職后欲在西湖結廬小住。說來也巧,僅四年后,五四運動爆發(fā),這位“資深外交家”果然下臺。
1916年春,邵飄萍應友人之邀返國,開始受聘于上?!稌r事新報》,并為《申報》《時報》等報館撰稿。當時的上海乃中國首屈一指的大商埠、大都會,亦是中國報業(yè)之天堂。邵飄萍春秋鼎盛,下筆極勤,往往一日能寫數(shù)篇時評,很快就成為上海報界極看好的新秀。《申報》別具慧眼,特聘邵飄萍赴北京任特派記者——特派記者在當時是個新事物,《申報》派往北京的首位大牌特派記者是黃遠生。黃雖英年早逝,但在北京很快打開了局面,該報的當家人史量才嘗到了甜頭,乃用重金加派了幾位特派記者,其中特別看重的就是邵飄萍。
【北大新聞學導師】
1916年8月,邵飄萍開始了他在京十年的新聞生涯。
邵飄萍下決心要自己辦報。這一方面是因為與上海《申報》總館難免有矛盾,另一方面,是當時國內各家報紙幾乎無一例外是黨派報紙,而邵飄萍希望辦一份有影響、獨立的民間報紙。于是他辭去舊職,與友人聯(lián)手,共同創(chuàng)立了一份報紙——《京報》。1918年12月,他在《申報》上的《北京特別通訊》也就此終止。
當時,在蔡元培治下的北大,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為尚,匯聚了大批學界精英。校內的各種學會和團隊,紛紛聘請社會名家出任指導教師,新聞研究會就特地請來了大名鼎鼎的邵飄萍。
是時,北大人才、學風極盛,但它只是當時中國社會的一枝獨秀,總體而言,中國教育所彌散的狀況仍是“無教育”或“病的教育”。有鑒于此,邵飄萍指出:一般民眾無法受到應有之教育,易成為“愚民”;而教育為少數(shù)階級壟斷被扭曲為官僚教育,或曰“病的教育”,“我國中流以上社會之根本缺陷,在于病的教育。中流以下社會之根本缺陷,則在于無教育”。其弊實大,亟待改變。對北大,邵飄萍也提出了他的意見,他撰文《最高學府不宜成畸形》表示,北大文史哲學科發(fā)展迅猛,但自然科學并不理想,為此建議:“北大既為一國之最高學府,今日之中國又未達于各科分離而各自成為一個完全大學之時期,主持校務者不可不竭力挽救其畸形之傾向。我國今日之學術界,文理兩方均極貧乏,而不足與世界相見?!?
邵飄萍最初雖非北大人,卻是“新聞學研究會”的精神導師之一。1918年,邵致函蔡元培,倡議成立新聞研究會。校長蔡元培對此非常重視,并親任會長,制定了以“研究新聞學理,增長新聞經(jīng)驗,以謀新聞事業(yè)之發(fā)展”的宗旨。忙于《京報》事務的邵飄萍,只是每周日來校講授新聞采訪的課程。
1919年1月5日,邵飄萍在《京報》上刊登“征求會員”的廣告后不久,研究會就迅速發(fā)展了大約55名會員,其中多數(shù)是北大學生和職員。當時在北大圖書館任職的毛澤東也加入了其中。新聞與現(xiàn)實政治密切相關,對新聞感興趣的人,很難不對現(xiàn)實政治感興趣,故研究會的會員們幾乎都是不久之后五四運動的成員。會員聽課之余,還投入了辦刊實踐,其中毛澤東日后創(chuàng)辦了《湘江評論》;高君宇、譚鳴謙、羅章龍等,則參加了《新潮》《向導》《光明》等刊物的編輯工作。
到1920年12月,由于研究會負責人的離校,這個團體才停止活動。盡管這一團體存在的時間很短,但效果不凡、影響深遠。邵飄萍富有激情,在授課中灌輸著一種新的新聞思想,即有社會責任的新聞觀。他希望培養(yǎng)一批能報道勞動人民疾苦和罷工斗爭的記者,這對即將投身中國工人運動的馬克思主義者日后的工作具有重要意義——果然,結業(yè)不久,會員就奔赴各地。毛澤東回到湖南,陳公博回到廣東,而高君宇、羅章龍等則留在北京……導師邵飄萍的教誨,給他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其中,毛澤東對邵飄萍感念尤深。青年毛澤東早就與報刊結緣,楊昌濟還曾打算將他介紹給北京某報館。1920年8月,長沙創(chuàng)辦文化書社,在毛澤東起草的《組織大綱》中,稱“本社以運銷中外各種有價值之書報為主旨”,其中就有邵飄萍的《新俄國之研究》等。后來,在延安的毛澤東還回憶:“特別是邵飄萍,對我?guī)椭艽?。他是……一個具有熱情理想和優(yōu)良品質的人?!?949年4月21日,毛澤東親自批復:追認邵飄萍為革命烈士。
邵飄萍從不是北大的正式教授,亦未在北大擔任一官半職,他看似為北大的“邊緣人”,但事實上與之有著不解之緣。五四運動后,在李大釗的倡導下,北大先后成立了兩個研究社會主義和馬克思學說的團體,一是北大社會主義研究會,一是馬克思學說研究會,邵飄萍加入了后者。為便于開展研究,研究會集資成立了專門的圖書館——“亢慕義齋”。邵飄萍為研究會提供了各方面的支持,出版刊物、印刷文獻時,《京報》的印刷廠就給予了很多方便;邵飄萍精通日文,故為“亢慕義齋”日文翻譯組校訂過馬克思主義著作?!翱耗搅x齋”的門框上有一副著名的對聯(lián):“出研究室入監(jiān)獄,南方兼有北方強?!边@來自于“南陳北李”的名言,“南陳”陳獨秀說:“世界文明發(fā)源地有二:一是科學研究室,一是監(jiān)獄。我們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監(jiān)獄,出了監(jiān)獄就入研究室,這才是人生最高尚優(yōu)美的生活。”下聯(lián)則是李大釗概括的一句話,意即南北同志濟濟一堂,南方之“強”加上北方之“強”,象征著五湖四海的團結。
【五四運動的推手】
邵飄萍大顯身手的機會來了。1918年11月11日,一戰(zhàn)宣告結束,中國僥幸成為戰(zhàn)勝國的一員,國人欣喜若狂。但隨后的《凡爾賽和約》卻讓中國的國家利益再次被蹂躪。邵飄萍平素非常關注外交問題,對日本的侵華野心尤有極高警惕。1919年5月1日,中國外交失敗的消息傳來。翌日,邵飄萍即寫下《請看日本朝野與山東問題》。他告誡國人:“外蒙果去,北部之藩籬盡撤……南北并進,東西交錯,我國縱不遽亡于日本,必然誘起列強如瓜分土耳其之慘禍。言念及此,誠為寒心……朝野者不一致抗爭,亡無日矣?!?月2日夜間,回到報館后,他夜不成寐,一氣呵成《北京學生界之憤慨》和《勖我學生》二文。他在文章中透露出即將改變中國命運的信息——一場革命的大潮即將來臨。4日,在學生愛國運動爆發(fā)的當天,他的《勖我學生》一文又正式見報。邵氏之信息如此靈通,皆因他與當朝重臣有著密切關聯(lián),其中,他與當時著名的國民外交學會關鍵人物林長民(林徽因之父)多有來往。巴黎和會上中國外交失敗后,中國代表團的顧問梁啟超從巴黎向國內拍電報,林長民據(jù)此急撰《外交警報敬告國民》一文,刊于5月2日之《晨報》,邵隨即連續(xù)撰文呼應。這些文章成為點燃五四運動的一把火。
5月2日夜,在疾撰文章的間隙,邵飄萍還關注著最新的信息。在又一次民族危機來臨之際,為促進“國民之自覺”,邵飄萍應邀參加了5月3日的北大集會——羅家倫、楊亮功、許德珩、傅斯年、周炳琳等在北大聞訊都異常激憤,商議要在北京采取積極反抗的舉動。邵飄萍登臺慷慨陳詞,在場學子無不熱血沸騰,許德珩等人相繼登臺演講,有的高亢激昂,有的聲淚俱下,有人甚至當場斷指血書,劉仁靜則揚言要以死激勵國人。
經(jīng)此一役,邵飄萍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也成為了當局的眼中釘。在北洋政府“安福系”的逼迫和通緝下,他倉促離開北京,后乘火車一路到上海,化裝成工人,躲在三等車廂的一個角落里假寐,如夫人祝文秀也化裝成保姆躲在車輛的另一側,陪著他到達了目的地。
在亡命途中,邵飄萍對祝文秀說:要好好鍛煉,今后有很多事情要你幫著去做,將來你可以和湯修慧一樣,成為我的左膀右臂。祝乃奇女子,性格豪放,廣交游,唱戲、騎馬、射箭都會兩手;但因從小失學,斗大的字不識幾個,與夫人湯修慧相比,其文化水準相距太遠。為了成為邵飄萍的得力助手,她特地買來字典和練習本,讓丈夫教她讀書識字。流亡途中,夫妻一教一學,也是一樂。一日,邵飄萍寫下“有”“無”二字,要祝每句各嵌一字,寫成一副對聯(lián)。祝稍加思索,提筆寫下:“袋里無錢,身上有……”邵飄萍問怎么不寫了,她為難地說:“小虱子的虱字我不會寫。”邵飄萍大笑,說袋里無錢、身上有虱,你豈不成了“叫化婆”!
到上海后,邵飄萍大病了一場。隨后,他返回天津,經(jīng)奉天前往日本。這是他第二次東渡扶桑。說來也應感謝老天開眼——當時大阪的《朝日新聞》聘請張季鸞去該報工作,張考慮到邵飄萍正遭到皖系軍閥的迫害,將此良機讓給了邵,并向《朝日新聞》作了推薦。于是邵被該報聘為“中國問題”顧問,而其保證人,則是此前他亡命日本時結識的殷汝耕和日本浪人寺尾亨。在該報服務期間,邵飄萍和張季鸞加深了彼此的友情。舊時同行相嫉、文人相輕乃是傳習,邵飄萍放浪不羈的私生活更是讓某些人頗有微詞,而張季鸞從不評議,倒是常贊嘆其采訪之高明、寫作之精辟和對惡勢力斗爭之英勇。
一戰(zhàn)后,社會主義思潮在世界范圍內普遍展開,中國的革命浪潮也日漸高漲,邵飄萍的專著《綜合研究各國社會思潮》和《新俄國之研究》,在理論上為中國革命提供了火種。兩書是邵飄萍在1919年冬至1920年秋,在工作之余,潛心研究馬克思主義時的所學、所思而集成的??梢哉f,就著書宣傳馬克思、介紹新俄而言,邵飄萍乃是中國第一人。
【罕見的“新聞全才”】
1920年7月,北洋政權換馬,段祺瑞在直皖戰(zhàn)爭中敗北。邵飄萍聞訊后,即刻辭去《朝日新聞》的工作,毅然回國。
回國后,甫一上臺的曹錕、吳佩孚,為顯示他們與段祺瑞的不同,立馬以政府的名義,授予邵飄萍一枚“二級勛章”。但邵飄萍對此并不上心。他所上心的是致力于復活《京報》,為此,他日夜四處奔走,籌劃資金,購置設備,在宣武門外魏染胡同建新報館。終于,??荒甑摹毒﹫蟆酚?920年9月17日復刊,稍后正式發(fā)行。新報館落成之日,邵飄萍特地拍下照片,制成明信片分送各方?!毒﹫蟆窂突詈笤俣扰d旺起來。該報之前的發(fā)行量不過三四千份,不及《晨報》之1/3,復刊后,發(fā)行量大幅飆升。邵發(fā)誓要把《京報》變成“供改良我國新聞之試驗,為社會發(fā)表意見之機關”,報館也有了令人眼花繚亂的變化:報館大樓和館舍相繼建立,還敢為人先地自辦了一支送報車隊,版面設計也大為改進……編輯部也人才濟濟:既有孫伏園、徐凌霄、吳定九、潘公弼等報界好手,也有周吉人、邵新昌等邵飄萍的故舊和助手。
作為中國新聞學的開拓者,邵飄萍是中國新聞史上罕見的“全才”。他在短暫的新聞生涯中,幾乎涉獵了新聞學和新聞事業(yè)的每一個領域——記者、編輯、主筆、社長。他既膽大,又心細;既才識過人,又性格活躍;他還精于周旋,在各界廣交朋友。因此,他常能采訪到令同行驚羨不已的重大新聞甚至獨家新聞。當過教育總長的湯爾和,城府夠深了,但他對邵飄萍極為嘆服,說其采訪大都發(fā)問不多,卻使言者無所遁飾,亦不能自已。作為同行,大報人張季鸞更是對其盛贊有加:“每遇內政外交之大事,感覺最早,而采訪必工。北京大官本惡見新聞記者,飄萍獨能使之不得不見,見且不得不談,旁敲側擊,數(shù)語已得要領?!?/p>
在這方面,有一個經(jīng)典的案例。一戰(zhàn)爆發(fā)后,中國政府舉棋不定,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醞釀,終于在國務會議上作出秘密決定:準備參加協(xié)約國,對同盟國宣戰(zhàn)。不過,畢竟底氣不足,這項決定仍屬機密,政府中樞各重要機關掛出了“停止會客三天”的牌子以避人耳目??傻降子酗L聲漏出來了,坊間對此交頭接耳但不明就里。這時,以采訪手段之“絕技”見長的邵飄萍,不知碰了多少壁,愣是沒弄出個所以然。他坐著京城極少見的自用汽車前往國務院,卻止步于門前。很快,他心生一計,借了一輛掛著總統(tǒng)府牌子的汽車,果然暢行無阻,然后掏出名片要求傳達長回稟。對方說段總理已不會客,秘書和侍從亦不會客。邵飄萍掏出1000元錢,點一半給傳達長,說只要回稟一聲即可;萬一總理允見,再呈上另一半。不多時,此君笑吟吟地出來,大聲說“請”。
會見中,段祺瑞絕口不提和戰(zhàn)問題,但架不住邵飄萍的追問,口風也有點松動了。邵隨后主動提出“三天內如果北京城走漏了這項機密,愿受泄露國家秘密的處分,并以全家生命財產(chǎn)作擔?!薄5酱朔萆?,段總理不得不開口,談了中國參加協(xié)約國對同盟國宣戰(zhàn)的計劃。一出門,邵飄萍便開足油門,直奔電報局,用密碼將秘聞拍發(fā)到上海的《新聞報》和《申報》。不久,幾十萬份的“號外”猛然面世,十里洋場頓時沸騰了。邵飄萍原承諾以3天為限;而上海報館的“號外”傳到北京,已是第4天,這就超出了“三天內北京城里不得走漏消息”之約期。段祺瑞縱然龍顏大怒,也只好徒嘆奈何了。邵飄萍“頭牌記者”的大名,更因此而顯赫一時。此種新聞采訪手段堪稱絕活,可謂“守如處女,動如脫兔,有鬼神莫測之機”。
【秘密黨員的特殊使命】
論及私生活,時人對邵不無非議:他風流倜儻,愛講排場,確乎一言難盡;但邵氏之公德,則日月可鑒。
邵飄萍在北大時就與共產(chǎn)黨人多有過從,日后在實際工作中,更與共產(chǎn)黨組織建立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1923年“二七”慘案后,中共在北方的力量受到很大削弱,革命陷入低潮,中央特地把趙世炎從蘇聯(lián)調派回國,擔任北方地區(qū)黨的領導工作。中共為迎接大革命高潮的到來,還專門討論了“大量吸收革命知識分子”等議題。1924年7月,北京團地委停止活動并進行整頓,重新登記團員,同年11月恢復工作,賀恕、羅章龍、范鴻劼等都曾擔任過地委書記或委員。他們多為北大等校的學子,有的還是邵飄萍的學生。因此,邵與共產(chǎn)黨組織走得越來越近。此外,邵飄萍與李大釗、高君宇、陳喬年、趙世炎等中共北方地區(qū)的大員之間的了解日漸加深。終于,他在1925年加入了共產(chǎn)黨。但與一般黨員不同的是,他是特別黨員(或秘密黨員),這就意味著:他是由黨的高級領導直接介紹入黨,與個別領導人保持單線聯(lián)系,故一般不參加地方黨的活動,亦不受地方黨委管轄。
邵飄萍這位“特別黨員”,負有“特別的工作任務”,一是宣傳,二是情報。宣傳工作歷來重要,但在早期,黨的宣傳工作的開展有極大難度。多數(shù)宣傳刊物均在南方,北方因處于北洋政府統(tǒng)治下,開展工作尤為艱難,尤其是在當局統(tǒng)治腹地的北京,更是難上加難。在此背景下,邵飄萍恰可發(fā)揮其“特殊”之處,他為組織做了不少工作。盡管他的身份在當時并不為外界所知,但由于他的政治傾向,還是被戴上了“盧布黨記者”“蘇維埃之御用品”等“帽子”,這也是造成他日后犧牲的原因之一。
1924年9月,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爆發(fā)。不久,馮玉祥突然倒戈,發(fā)動北京政變,軟禁賄選總統(tǒng)曹錕,通電呼吁和平,邀請孫中山等北上。邵飄萍對此予以極大關注,其《京報》也為之助陣。馮玉祥痛感督軍內部缺乏政治人才,常在暗中物色能與他合作的人士。恰在此時,邵飄萍進入了他的視線,馮親聘邵為高級顧問。
此間,馮玉祥又與奉軍將領郭松齡暗中聯(lián)絡,共襄“倒奉”大計。隨后,郭松齡發(fā)動灤州政變,并發(fā)出反奉的通電,在這期間,《京報》推出過兩整版“特刊”,上面全是關乎時局的要人之照片,異常醒目。特刊一出,洛陽紙貴,報紙傳到前線,軍心甚至為之動搖。后由于日軍干涉等原因,郭松齡兵敗,郭氏夫婦也在逃跑中被奉軍逮捕并殺害。此后,邵飄萍大膽披露張作霖為換取日本支持,不惜接受關東軍司令白川義則“確認日本在蒙滿的地位”的援助條件等內情,這一系列言論,開罪了日、奉等方,直接導致了邵飄萍日后之死。
【一代報人“以身殉報”】
1926年,“三一八”慘案爆發(fā)后,邵飄萍用鮮血踐行了他的最高宗旨:“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p>
1926年3月12日,馮玉祥的國民軍與奉系軍閥作戰(zhàn)期間,日本軍艦掩護奉軍軍艦駛進天津大沽口,炮擊國民軍。國民軍堅決還擊,將日艦驅逐出大沽口,日本遂聯(lián)合英美等八國向段祺瑞政府發(fā)出最后通牒,提出撤除大沽口國防設施的要求。3月18日上午,幾千名群眾舉行國民示威大會,游行隊伍行至鐵獅子胡同執(zhí)政府門前廣場,在雙方交涉之際,衛(wèi)兵突然向毫無防備的群眾開槍,由此釀成慘案。這一天,也成為“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
慘案發(fā)生后,輿論嘩然,魯迅、孫伏園等名家在《京報》上發(fā)表大量文章,魯迅和邵飄萍兩支如椽大筆合作無間,相互呼應。23日,北京總工會等團體舉行“三一八死難烈士追悼大會”,大會公推國民黨北京特別市黨部代表、時在中法大學讀書的陳毅為主席。陳毅首先致詞,痛斥北洋當局禍國殃民、屠殺愛國群眾,但他講完后,卻出現(xiàn)了冷場——這不奇怪,在嚴酷的形勢之下,人們都有所顧慮。這時,邵飄萍昂然登場,接著陳毅的話題,聲討當局的殘忍,追述慘案發(fā)生的原因及當局的責任,并提醒到會者切莫大意云云。
1926年4月15日,國民軍被迫退出北京后,奉系軍閥洶涌而入,著手鎮(zhèn)壓和控制輿論,其中有“撲滅四種報章”“逼死兩種副刊”“妨害三種期刊”的“壯舉”,其中屬于《京報》系統(tǒng)的就有《京報》和《莽原》等。軍閥還下達了48人的通緝令,邵飄萍名列第16,魯迅名列第21,李大釗、孫伏園、林語堂、張鳳舉等亦赫然在列。名單一出,相關人等各自逃避。邵飄萍為防萬一,避入東交民巷的六國飯店,租用了一個房間以接待客人。夫人湯修慧則留在報館,處理日常事務,使《京報》繼續(xù)出版。但千不該萬不該的是,4月24日,邵飄萍突又回到了報館。他心里念著報館,于是致電《大陸報》社長張翰舉,詢問東交民巷外的情況。張信誓旦旦地說:形勢已經(jīng)緩和,一切都替你疏通好了,你放心回去吧。
正是因著此保證,下午5時許,邵飄萍乘車急速趕回報館。一小時后,他處理好事務即準備返回原處,行至魏染胡同南口時,突然有人攔在跟前,問:您是邵先生么?答曰:是。原來這是個偵探,對方立即將邵押至警廳。報館也立即被包圍和搜查。據(jù)說在報館中,搜出了馮玉祥聘邵擔任軍事顧問聘書一紙,軍事電報密碼一本,與馮玉祥的合影等,這都成為邵飄萍“犯罪”的物證。翌晨四時,湯修慧和家人聞訊,立即告知北京新聞界及各方面人士,懇求采取行動緊急營救邵飄萍。當日下午3時,北京新聞界召開會議商議營救邵飄萍的辦法。5時,劉煌等13名代表會見了張學良,懇請奉軍駐軍釋放邵飄萍,或將其暫予監(jiān)禁,以免其死。張答道:“逮捕飄萍一事,老帥(張作霖)與子玉(吳佩孚)及各將領早已有此種決定,并定一經(jīng)捕到,即時就地槍決。此時飄萍是否尚在人世,且不可知。余與飄萍私交亦不淺,時有函札往來,唯此次……礙難挽回。而事又經(jīng)各方?jīng)Q定,余一人亦難以作主?!彼f:“飄萍雖死,已可揚名,諸君何必如此,強我所難?!睆垖W良已表現(xiàn)出不耐煩之意,代表們只有含淚而歸。
同時,邵的親友們也通過各種渠道奔走于北洋要人之間,但直奉聯(lián)軍正在勢頭上,最終無人敢進諫,營救終告無果。4月26日1時許,直奉聯(lián)軍總執(zhí)法處草草提審了邵飄萍,兩個多小時后,即判處其死刑。5時許,邵飄萍被綁赴天橋刑場。邵身穿長夾袍、青馬褂,汽車抵刑場后,由警隊扶其下車。邵氏背縛雙臂,向對方狂笑數(shù)聲。一聲槍響后,一代愛國志士、新聞大家由此遠去……
由于邵飄萍是以“盧布黨”罪名被殺,親友及報界同仁皆不敢認領尸首。只好由外五區(qū)警察以“標皮匣子”(木質極次且薄的棺木)掩埋于永定門外西側城墻下。邵身材高大,而棺材太小,乃被勉強塞進棺木。警察通知邵氏家屬前來領尸,其妻聞訊后慟哭,悲傷過度,昏厥數(shù)次。稍后,家人冒險找到墓地為邵開棺入殮,馬連良也以友人身份出面,出錢請人在城外搭建一涼棚,接受人們前來吊喪。這位出生于南方的大報人,永遠長眠在了北國的幽燕之地。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