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艷
殷成福知道自己要一個人長征,是在茫茫草地上。
此前,她被二三十個身穿藏服、留著長發(fā)、像厲鬼一樣嗷嗷尖叫的藏人土匪圍攻,再被有準頭的黑石頭和噼啪疾響的馬鞭擊中,昏死過去。醒來后,她從身邊橫七豎八躺著的早沒了氣息的戰(zhàn)友中,找不到兒媳劉大梅、女兒侯幺妹時,就知道——這里只剩她一個人了!
一個人也要長征!
殷成福不知哪兒來的力氣,跌跌撞撞、走走爬爬??赡睦锸锹?,前面隊伍走過的路在哪兒呀?
殷成福慢慢辨認著無邊草地上的一切:留下的子彈殼;架鍋燒火的殘灰;餓極的人扯過的野草;前面部隊留下的犧牲了的戰(zhàn)友的墳……她就靠著這些“路標”,辨認著紅軍隊伍前進的方向,直到走出草地。等來到有人煙的地方時,她已完全變成了一個人見人怕的“叫花子”。
討飯用的打狗棍是她的貼身武器。這天天黑了,她在路邊背風處歇下。半夜給撕扯醒了,睜眼一看,只見綠熒熒的“鬼火”正圍著她轉。鬼火算什么,死人堆里出來的還怕你?愛轉就轉吧!她倒頭又睡。再過一會,有長長的舌頭在她臉上舔,她一下坐起來,定神一看——10多只狼正圍著她轉,不知是還沒興趣下手還是沒找著可口的肉。殷成福一下火了:地主惡霸、國民黨、土匪不給我留活路,連你們這些畜生也欺負我?她突然蹦起,揚著手中的棍向狼群里沖去,發(fā)瘋似地旋轉著打。野狼們沒見過這不要命的,迅速逃散。
起風了,走了一陣子,渾身發(fā)熱,微風吹來剛感覺涼爽,一剎那陰暗的天邊像卷來一道黑色的幕布,天地立刻合成灰暗的一體,徐徐的微風也一下變成怒吼的狂風,空曠的黃土丘上,滂沱大雨劈頭蓋腦地“砸”下來。
殷成福泡在雨水里哆嗦著、顫抖著,卻倔強地一仰頭喝起了雨水。也怪,冷熱疼痛已沒了知覺,任何天地萬物給予的都成了恩賜。原來還傷風感冒、頭疼腰痛呢!什么時候災難全變成超級力量、濃縮能量了?老天不是使盡招數(shù)考驗我、修理我嗎?來吧,再來!
要不,老天——你就是混蛋!你就是敗將!
殷成福這一仗是一定要贏!
殷成福沒有退路!就用單瘦的身體,與災難抗衡,與敵人抗衡,與未來抗衡!殷成福終于在廢墟上、災難中真正站起來,強大到與天地抗衡都不怕!
然而,每每這時,她都懷念失散的隊伍。也是下雨,行進的隊伍常響起的陣陣歌聲;寒冷中,大家靠在一起,用各自的體溫互相取暖。對了,那個并不大的臉盆3雙腳擠擠挨挨地泡進去,那是媳婦大梅、女兒幺妹最幸福的時候。跟蹇先生能在一個盆里相互溫暖、共除疲勞。泡腳不僅僅是溫暖,更是積蓄一種精神熱量。
蹇先生叫蹇先任,是賀龍司令員的妻子。最初,她們還是知道貴賤的,單獨給蹇先生一盆熱水。但這位沒有架子的女紅軍硬是在大梅、幺妹泡腳時,伸進自己一雙腳,融進一盆親昵,并馬上講一家人永遠愛聽的故事……
當然,她有時也會想想湘西老家。藍藍的天上飄著朵朵白云,清澈的河水靜靜流淌。冷風吹來,河面上掀起魚鱗樣的漣漪,揚著白帆的木船駛向遠方。一群群鴨子發(fā)出嘎嘎嘎的叫聲,不時地翹起尾巴把頭伸進水里覓食。紅軍到來后,河邊的沙坪里總傳來正操練的紅軍戰(zhàn)士整齊有力的刺殺聲……
修煉不夠、磨難不到,好東西是不會輕易給你的。
接下來,殷成福再遭遇被狗撕咬,又被馬步芳、馬鴻逵的那些兵順手推下路旁的天坑,好在被坑邊的石頭擋住,被路過的老鄉(xiāng)救起……
一坎接一坎,一難又一難,殷成福能一一蹚過,在精神上開始如履平地,因為她心里想著盼著那些好日子。
離開紅軍比離開了親娘還為難。親娘只給我們身子,紅軍給了我們靈魂?!皦粝脒B著理想?!笔清肯壬脑挕?/p>
她現(xiàn)在才體會到,如果沒有追找紅軍的理想,她死了倒輕松了;紅軍若沒有走完長征的夢想,革命到底就是一句空話。解放窮苦大眾是紅軍的理想,窮人都過上好日子是我們大家的夢想。今天吃苦受罪就是要實現(xiàn)這些夢想理想。再想想,原來在家受那么多欺壓,多少次都覺得活在世上不如死了好。自從參加了紅軍,短短10個月,知道了世界上還有許多許多的事兒要做,為自己,為天下的窮苦百姓。殷成福下定了決心:生是紅軍的人,死是紅軍的鬼,我絕不離開紅軍。就是爬,也要爬回部隊!
這天,殷成福又遇沙塵暴,躲進一小洼地,縮成一團。你愛鬧不鬧,我正好歇會兒,腳板是真疼?。?/p>
一雙天生的大腳板,殷成福就沒有遇到她服過輸?shù)穆?。曾?jīng),100多斤山貨挑起就走,靠腳;前后各一娃兒背著扛著,靠腳。老公侯昌仟年輕時就說:“老侯家就從這雙大腳板起家發(fā)達喲?!?/p>
大腳板,腳板大,大腳板的女人苦娃娃……
殷成福突然哼出一首歌謠。還真說對了,一雙大腳卻命比黃連苦。其實,殷成福打小就被纏腳。因為長得漂亮,是個美人坯、不纏腳可惜了一副好身條、一張好臉蛋??傻锢p,轉身她就放。腳沒纏小,收放中倒“突突”地長成一副大腳板。為此,無可奈何的爹娘狠狠地丟下一句話:長大了看誰會娶你?
自己的幸福自己爭,殷成福是自己把自己嫁了。
為葬爹,母親把10歲的她賣做童養(yǎng)媳。狠婆婆不把她當人,打罵是常事。這一年,婆婆家請來外地小木匠打家私。木匠看小姑娘像牲口樣被使喚,又吃不飽,就天天從自己的口糧里省下點塞給她。幾個月過去木匠要走了,他偷偷遞給她一雙新布鞋,說:大姑娘了,凍死人了還穿草鞋,冷啵!他親手給小姑娘脫掉草鞋穿新鞋。為不讓她謝,就編謊話:鞋是別人抵工錢來的,我穿小了,你穿正合適。
小姑娘感動了,那一刻她認定,除了爹娘,這世上對她好的,就是這個木匠哥了?!澳窘炒蟾?,我給你當婆娘,行不?”木匠嚇得直往后退,羞愧難當。
“我是真心的,要有半句假話,要我出門就被狼叼走!”
木匠還是害怕,趕緊捂住她的嘴,說抓住了要沉潭的??尚」媚锏男∽斓谝淮文前沆`巧。“我是大腳板,山高路陡也跑得快,哪抓得住我?我啥事都會干,你娶了我,有好日子的。”木匠也不知是心疼她還是早愛上了她,第二天夜里,月黑風高,她和木匠雙雙出逃直往深山里跑。后來,殷成福身子越來越重,回到了木匠家,不幾天就送公婆一大胖孫子……
大腳板,腳板大,大腳板的女人苦娃娃
苦娃娃,離了家,生兒育女開了花
不怨天,不怨命,大腳板的女人走天下
大漠狂野突然有一曲柔情的歌謠唱響。
就在這個大漠黃昏收斂了狂躁、服輸了倔強的日子,殷成福順手摸過拐杖,撥了撥火灰中閃耀的光亮,突覺心里通紅透亮。她堅定地站起來,認真地辨了辨方向,看看大漠黃沙里與她作伴的褐色胡楊,邁開一跛一跛卻堅定的大腳板,把那片曠野、那片凄涼、那片黑暗全甩到了身后。
向北,一路向北。從夏走到秋,從秋走到冬,到了天涼了、葉黃了,下雪了、地凍了,殷成福已沿途乞討到陜西富平縣境內。
她是被一陣嘹亮的軍號聲驚醒的,一蹦而起:這是紅軍的軍號聲!太熟悉這號聲了,這就是紅二、紅六軍團的號聲!她撒開腿就往冒著硝煙的戰(zhàn)場上跑。終于看到了打掃戰(zhàn)場的紅軍戰(zhàn)士,找到了隊伍。
這個準確時間是1936年12月。
從四川經(jīng)甘肅到陜西徒步8000余里、歷時半年。殷成福第一眼看到魂牽夢繞的戰(zhàn)旗,她奔過去仰望那飄飛的紅,先站直向軍旗敬禮,再使出全身力氣喊:殷成福,掉隊的紅軍戰(zhàn)士,歸——隊!
繼而,撲上去抱住旗桿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