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楓
我的故事起源于幾張光盤。對于光盤,你們這些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人可能已經(jīng)很陌生了,但在那個年代,想看點兒國家不讓看的東西,只能通過光盤。更早以前還要不方便,得依靠錄像帶。現(xiàn)在好多了,有個手機就行。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看過這種格調(diào)的片子,想必見識過,因為吃不上豬肉的人總想看看豬跑,吃上了豬肉的人也想看看自己吃不上的豬跑起來有什么不同。既然我已經(jīng)坦誠在先,諸君也不必感到太羞澀。
對于這種光盤,我還要作一個說明:只有外行人才會籠統(tǒng)地把它們都稱為黃色光盤,而看過很多的人清楚,它首先可以分為“三級片”和“毛片”兩類?!叭壠边@個稱謂顯然來自資本主義國家的影片分級制度,而“毛片”則屬于內(nèi)陸土話,意義不太清楚,如果納入分級制度,它應(yīng)該被稱為“A級片”。三級片和毛片有很多區(qū)別,除了故事情節(jié)、燈光效果、演員人選等等之外,最硬性的區(qū)分就在于鏡頭尺度。當然一定要討論藝術(shù)性的話,也得承認,兩者在情趣上還是存在不同的追求,三級片擁有柔和的燈光,幽默的對白,恰到好處的音樂,香港的導演還善于發(fā)揚國粹,拍出各個版本的《紅樓夢》《金瓶梅》和《肉蒲團》。不過說來說去,都是淫穢錄像,它們的共同本質(zhì),用我的一位河南同學的話來說就是:撐死眼睛餓死球。但是有些人就很強調(diào)這種區(qū)分,睡在我上鋪的另一位同學就是這樣一個人。我碰到他一個人躲在宿舍里偷偷觀賞,總會大叫起來:
我操,你丫看毛片!
這位仁兄似乎受了極大的侮辱,他指著屏幕上遮住關(guān)鍵部位的“馬賽克”氣呼呼地說:不要亂講,這明明是三級片。三級片!
他這副樣子總能讓我笑出聲來??慈壠€不失為一個文化人的本色,看毛片就會淪為禽獸。連淫穢錄像都能分出有文化和沒文化,我們的遮羞布啊,總是戴在不該戴的地方。再這樣下去,就連那些賣光盤的人都會瞧不起我們了。
以上說的是些題外話,目的是向大家交待必要的背景知識。下面是我的故事。
故事可以從一個全景鏡頭開始:那是移動互聯(lián)時代以前了。中關(guān)村大街上的廣告牌里,有的是IBM、聯(lián)想和三星,但還沒有淘寶、京東和小米。照完這個全景,我們把鏡頭逐漸推進,穿過廣告牌、汽車反光鏡、男人的腋窩、姑娘的乳房,最后捕捉到故事的主人公,也就是在下。在下正背著一個黑色的單肩書包,叼著一顆香煙走過來,并沒有注意到已經(jīng)被諸君饒有興致地觀察,因為我正在忙于驅(qū)趕一些外地人。那些人都是一些盜版光盤販子。雖然我對他們的態(tài)度很不耐煩,但是心里還是有點喜歡他們,他們都是一些純樸的人。他們臉色黑里透黃,牙齒黃里透黑,三三兩兩地站在馬路邊上,看到一個半窮不窮的家伙走過來,緊張得連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好。他們搓著手,假裝沒看到你走過來,假裝突然發(fā)現(xiàn)了你,最后鼓起勇氣把手放在你的胳膊上,書包上,甚至踮著腳尖放到你的肩膀上。他們再嘗試用二道販子老手的口氣向你說道:哥們兒,要光盤么,游戲軟件。這個時候,你簡直要請他們喝上兩杯。一個想要冒充城里油嘴的鄉(xiāng)下泥腿是多么可愛啊。當然,一切贗品都要比原作更加風格突出,所以他們也做得有點過分了。他們把“光盤”說成“光盤兒”,把胳膊干脆和你挽在了一塊兒,并且不由分說,拽著你的書包就要拉你走。我認識一個自尊自重的姑娘,她對我抱怨說:中關(guān)村有很多流氓。我問她:你指的是哪一種流氓?她說:就是那些賣光盤的土流氓。我問:他們怎么耍流氓了?她當然非常矜持,或者時刻準備著矜持,于是淡淡地嘆了口氣,幽怨地說:叫我怎么說得出口。我就摟住她的肩膀,用鼻子吸溜著她的臉說:是不是這么流氓來著?這個姑娘就成了我現(xiàn)在的女友。又過了個把月,她一邊穿衣服一邊恍然大悟地對我說:原來流氓還有這種耍法。我聽了險些把她一腳踢下去,但是我是一個識時務(wù)的人,為了以后可以把這個流氓繼續(xù)耍下去,姑且把她的話當作一個幽默,就對她說:還有其他姿勢的耍法,以后可以慢慢耍來。結(jié)果反而被她扭過臉,一腳踢了下去。
我攥住書包帶,防止他們直接到里面去掏錢。我向前走,這些男人也跟著我走。他們知道,我這樣的大學生都是一些需要大量軟件,但是又買不起正版的家伙。他們主要做我們的生意。說句實話,他們的確讓我們方便了很多,十塊錢一張,比起正版光盤要便宜上百。曾經(jīng)有幾家軟件公司在學校里打出一個大橫幅:我用正版我光榮。一夜之后下面就添了另外一行字:我用盜版我省錢。大家看到這個橫幅,一起哈哈大笑。正版未必光榮,盜版卻真是省錢。但是我現(xiàn)在并不想省錢,因為我根本不想花錢。他們也看錯了我,不知道我是一個只會打字的文科生。我向他們擺著手說:不買,不買,我用不著。他們說:都什么時代了,有誰不用電腦?我說:我已經(jīng)買過了,現(xiàn)在不需要。他們說:都什么時代了,怎么能不及時更新?他們好像一些有逆反心理的小女孩兒,你說一句,就會引出八句來。這時候還有兩個做其他生意的男人湊上來對我說:那你要畢業(yè)證嗎?我看你需要買一個。盜版的生意可真周到,甚至能把你自己變成一個盜版。我終于下定決心,勃然作色道:滾蛋!他們紛紛走開,互相搖著頭,嘻嘻哈哈地笑著,好像在對我這個不識逗的人表示寬容。不管怎么樣,我終于可以繼續(xù)走路,回到我的學校了。
但是我隨即發(fā)現(xiàn)身邊還跟著一個男人。這是一個很矮的人,比他的同伴還要矮,我不踮腳尖就可以看到他的天靈蓋。他不說話,兩手插在兜里走在我身旁,我看他的時候,他就對我和藹地微笑一下。于是我停下來,對他說:我確實不買,我用不著。
他說:不買,看看總可以吧。
我說:我不想買,為什么要看?
他說:商場里的東西也不是人人要買,難道就不讓人看?
我笑出來:問題是,我就算看了也不會買。
這是一個友好的人,他也笑著說:我就是讓你看看嘛。
我看著他。他長著一張圓臉和一個塌鼻子,正在仰著頭,對我攤開手:看看也沒有壞處,對不對。我說:對,對。然后忽然一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向遠處疾走。走出十來米遠,我才回過頭,看到剛才站過的地方已經(jīng)沒有人了。但是一個聲音從我的肩膀傳上來:那就去看看吧?,F(xiàn)在我沒有辦法了,我只能說:好吧,好吧。
他忽然間變得喜氣洋洋,響亮地說:那你等一下,我去取自行車。說完他就轉(zhuǎn)身走了。我看著他的兩條短腿起勁地蹈著步子,走到街的拐角,心里奇怪為什么他不怕我再一次逃跑。這次我要是再跑,他絕對找不著我了,但是我居然就沒有走,一直等到他騎著一輛通身生銹、吱吱作響的自行車過來。騎到我面前后,他把手向后一甩說:
上車吧。
我說:遠么?
他說:反正我?guī)е?。其實不遠的。
我往下掃了一眼,他的兩只小腳蹬在二六車的車蹬子上都很困難。但是這個光盤販子催我說:上車吧。
我就坐到車座上,他騎起來,從馬路上拐進一片住宅區(qū)。這里是我們大學的家屬宿舍。我說:到底在哪兒呢?
他說:不遠啦。
他在一片小平房里輕車熟路地拐著彎,自行車在我們的身體下呻吟著。過了一會兒,我感到后輪子底下咯噔咯噔地顛簸起來??吹揭粋€宣傳黑板前面的修車鋪時,他停下來說:我先打個氣。
那個鋪子的老板是一個留著胡子的壯漢,他好像和這個人很熟。光盤販子打氣的時候,幾乎要把氣筒手柄提到胸前才能拉滿,他打氣的樣子,好像在連續(xù)夸張地鞠躬。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很累了,臉上有很多汗珠,剛才帶了我一路,可能腿都已經(jīng)打戰(zhàn)了。修車鋪老板對他說:你起開,看我給你打。
光盤販子對他氣哼哼地說:你歇著吧。但是他立刻松了手,跳到一邊去。
壯漢從椅子上站起來,捏了捏前胎,把氣筒換到后胎,然后踩著鐵架,用一只手上下拉著,非常之輕松。他每拉一下,濃密的腋毛就要露出來,好像胳膊底下爆出了一股黑煙。光盤販子插著手,腦袋一上一下地點著,嘴里在給壯漢數(shù)數(shù):一下,兩下,三下,四——下……
壯漢正在機械運動,忽然扭過頭去對光盤販子擠擠眼睛說:你看,就得這樣——進去了吧,出來了吧,又進去了吧——
光盤販子也有點興奮了,他搓著手說:對,對。因為這個妙手偶得的比喻,兩個人開心地笑起來。笑到一半光盤販子戛然而止,叫了起來:不要再打了,再打就爆了!
壯漢伸手捏捏車胎,吃了一驚:硬得像那玩藝。他又說:什么事情干得過分了都不好。光盤販子笑嘻嘻地把車推過來,這個時候他重新想起了我,向我招著手說:上馬。
我說:干脆我?guī)е惆伞?/p>
他說:這怎么行。
我說:我?guī)е氵€快一點。你來指路。
于是我們掉了個個兒,又騎了幾分鐘,他說:到了。他領(lǐng)著我走進一個平房小院,拿出鑰匙打開一個小門。這間房子看來以前是一間廚房,墻上的油煙痕跡還在,房子里面昏暗一片,只能放下一張床和一個床頭柜。屋里的一切好像都在發(fā)霉,味道很大,床上還坐著一個腦袋很大、前額突出的小孩,好像有三四歲。我說:你的小孩?
他說:鎖在家里,不會丟。然后對小孩說:抓牢了。小孩就用兩只手抓住破爛不堪的席夢思床墊的邊兒,光盤販子用兩只手扣住墊子的一端,呵的一聲,把墊子掀起來,在胸前頂住。墊子被他支撐著斜立起來。那個小孩扒在墊子上,張大了嘴,兩只手像他父親一樣抓得很緊。我正在奇怪,這種模樣的一個人為什么總是喜歡顯示力氣,忽然聽到他說:就在底下。墊子底下有一個黑色的垃圾袋,我打開它,里面全是光盤。這個時候我突發(fā)奇想,想要和這對父子開個玩笑,于是坐到墊子下露出的床板上,一張一張地看起光盤來。一會兒,我感到側(cè)上方的墊子在發(fā)抖,光盤販子屏著氣說:你坐到椅子上看好啦。這時我才起來,那對父子已經(jīng)滿頭大汗了。
光盤販子嘭地把床墊連帶孩子摔到床上。那孩子居然一聲不吭,又安詳?shù)刈?,看著我。氣喘吁吁的父親從床頭柜上拿起一個巨大的搪瓷杯子,晃悠晃悠,然后對我說:你慢慢看,我出去一下。然后就拿著杯子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我和小孩。他一直在注視著我,什么聲音也不出。我無奈地把那些游戲、軟件、壓縮電影一張一張地翻了一遍,我還是要告訴那個人,我什么也不想買。我站起來,想要看看那個人在不在院子里,但是腳剛一邁出門,那孩子就叫起來。這是我進來以后他發(fā)出的第一個聲音,好像一只橡皮喇叭被全力吹了一下。我嚇了一跳,回過頭去,那孩子目光炯炯地盯著我手里的那些光盤。這個時候光盤販子回來了,他的腳步非常之急,看來是馬上跑了回來。他手里的一缸子水灑了許多,但是給了我一個燦爛的笑:
都看完啦?
我裝作很失望地說:只有這些么?
他立刻把水放到椅子上,趴到地上,一邊向床底下鉆一邊說:還有,還有,你別著急。
看來他想要用耐性打消我的托詞?,F(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一點不好意思了,再這么下去,我必須要買上兩張回去,而這些光盤對我毫無用處。我口干舌燥地說:
別找啦,說實話,我是不會買的。
他正在地上趴著,這時臉和屁股一起扭向我: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說:不是我想要什么,我是什么都不想要。
他說: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我說:怎么不可能,我又不靠吃光盤活著。
他忽然一下站了起來,動作之快好像是從地下冒出來的。我眼前一花,他已經(jīng)拍著我的肩膀,微笑著說:
說吧,你想買什么盤我這兒都有。
我哭喪著臉說:你怎么就不明白,我什么盤都不想買。我已經(jīng)開始懷疑自己遇見了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家伙了,他好像聽不懂正常人的話。雖然我什么事也不干,但是我也不愿意在這個地方耗著。
但是他又重復了一遍:什么盤都有。他說得很誠懇,好像在幫我一個大忙,我已經(jīng)沒辦法再忍下去了,索性對他大聲說:
毛片!毛片你這里有沒有?
他把臉向后仰了一下,好像我終于開了竅,給了我一個贊許有加的笑,隨即趕緊探過頭來說:小點聲。
我說:到底有沒有?這一次聲音更大了。
他有點慌,趕緊說:有,有。你要這個干嘛不早說。
我沒好氣地說:你干嘛不早說?
他向我擺擺手說:那多不好意思。
我瞪著這個羞澀的毛片販子,干脆像喇叭一樣說: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難道你不是干這個的?我還沒見過你這樣賣毛片的。要販黃,你就別怕不好意思,怕不好意思,就別學人家出來販黃。
他的兩條眉毛變成了一個八點二十分,可憐巴巴地說:不好意思嘛,沒辦法。這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和他們不一樣,我其實是一個小學老師……
原來他也是知識分子。我趕緊打住他說:有就拿來,廢話少說。
他無奈地說:好,好,你跟我走。
我跨出門去,跟著他往外走。現(xiàn)在成了什么樣子了,我插著腰,像一只準備斗架的公雞,咯咯叫著威脅可憐的光盤販子,讓他給我搞一些黃色光盤來。后者是一個弱小、善良的男人,并且具有知識分子應(yīng)該有的良知。最后在我的淫威之下,他不得不就范了,但是他惋惜的表情、幽怨的眼神在對我說:人無羞惡之心,非人也。
片刻,他又轉(zhuǎn)回來說:三級片要么?三級片比毛片要好一些。
我又一次坐在了自行車的后座上,方才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讓我心存惡意了。我不得不跟著一個陌生人在烈日炎炎下跑來跑去,然后再買兩張我并不打算買的黃色光盤。這還不算什么,關(guān)鍵是在這位光盤發(fā)售者的面前,我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急不可待地想要參觀二百來斤肉滾上滾下的視覺性饑渴患者,而他則像一個溫順的、心懷悲切的母親縱容自己學壞的不孝子那樣,忍辱負重地流著汗水,用自行車帶著我去搞那些東西。在這場交易里面,我們扮演的就是這樣的角色,這才是我惱火的原因。我告訴自己,既然你已經(jīng)變成了這樣一個東西,那就干脆壞到底吧,當一個混蛋的快感不是何時何地都能得到的。
我索性把書包也掛到他的脖子上,對于這點他吭也沒吭一聲。他明白,我是要掏錢的。對于坐在屁股后面的上帝,誰會有半句怨言呢?在經(jīng)過一家小賣部的時候,我對他說:去借一個打火機來,我要抽根煙。
他停車的時候,我把兩只腳高高地蹺離地面,巨大的慣性讓他剎車的時候不得不兩腳蹬地,我眼睜睜地看到自行車座有力地撼動他的肛門處。我尖聲尖氣地說:騎穩(wěn)了,別把我摔了。當他拿著一個打火機從店里出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用自己的打火機把煙點上了。我對他說:原來我?guī)Я恕,F(xiàn)在可以走了。
就這樣,他把我?guī)У阶≌瑓^(qū)的另一端再次艱難地停下車,對我說:你等一下,我去叫我愛人。
他在街邊向一個站在樹下的女人招手,對方看到以后小碎步跑過來。她就像改革開放以后大部分的農(nóng)村婦女,穿著偽造的真絲花襯衫,有著黑里透紅的皮膚、小鐵鏟一樣的齙牙,以及高高突起的顴骨,顴骨上分別有一個小太陽。丈夫在田野邊上呼喊,她就一顛一顛地跑過搖曳的麥子,一面跑一面解著褲腰帶。
他要買。光盤販子指著我說。
就是他?女光盤販子抹著汗看了我一眼:買毛片對吧?
光盤販子趕快說:小聲一點。他的妻子對他置若罔聞,而是對我說:買多少?
我說:我看看,看看再說。
女光盤販子又把頭轉(zhuǎn)向她的丈夫,不滿地說:有人買你也不把孩子抱過來。
光盤販子說:向別人借一個先用著吧。
女光盤販子氣呼呼地說:又是五塊錢。然后她就一顛一顛地跑回去。樹下還有兩個婦女,其中一個懷里橫抱著一件東西。她走過去,和她們說了幾句話,就把那東西抱過來。
走吧。她對我說。我看到一個小孩被她夾在胸前。這個孩子比光盤販子的那個要小得多,正在昏頭大睡,把形狀峻峭的腦袋放在女人扁成一攤的乳房上。
我跟在女光盤販子的后面穿街走巷,她的屁股一扭一扭的,步伐非常之直。這樣的屁股扭在筆直的田埂上,四周都是金黃的麥子。在遼闊的屁股上,麥子毫無顧忌地向太陽生長。走了兩分鐘,男光盤販子已經(jīng)在很遠的地方。我說:
這不是你的孩子吧。
家里那個是。
你干嘛非要抱一個孩子?
這你不懂。她干脆地說:抱著孩子警察就不能把我關(guān)起來。
女光盤販子真是一個麻利的女人,她說話的時候并不影響走路的速度。她的兩扇屁股已經(jīng)變成一只振翅欲飛的甲殼蟲了。這只充滿力量的甲蟲嗡嗡地飛著,把我?guī)У搅艘淮睒欠磕_下。那里倒扣著一輛手推車,她一下子就把它掀起來,從下面抽出一疊光盤。
有日本的,也有歐美的。
我的手里一下子握住了這么多的女人,她們都很大方,恨不得把兩條腿劈成一條直線。
我說:還有沒有?
她說:那就是三級片,帶情節(jié)的。那要貴一些。
我說:都看看,都看看。
那天下午,我把那疊叫作《紅樓夢》的黃色光盤拿給我女朋友看的時候,心里面的惡意顯而易見。諸君已經(jīng)知道,我的女朋友是個自尊自愛的好姑娘,除此之外,她還是一個文學愛好者。這個愛好讓她斜著眼睛看人,走起路來好像房事過度。她在十年的時間內(nèi),嚴格地用“嬌花照水”和“弱柳扶風”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天道酬勤,終于變成了一個黑臉林黛玉。當然其代價也是相當之大,營養(yǎng)不良造成的平胸就不說了,另外由于沒事哭一會子的習慣,使得淚腺格外敏感,落下了迎風流淚的毛病。當初這位黑臉林黛玉之所以看上我,是因為我勾引她的第一句話是:
我仿佛在哪兒見過你。
我女朋友說,她一下子就來感覺了。多有紀念意義的第一句話。她后來問我:當初你為什么要說那句話?
我說:不為什么。
她說:不可能。這可不是平常話。
我說:我們那邊拍婆子都這么說。這就傷了她的心,連著兩個禮拜不肯行警幻所授之事,迎風流淚,不迎風也流淚。到我買來光盤那天,她的眼袋幾乎患上了疝氣。
我對她說:又哭了?
林黛玉向我翻了個白眼,好像兩顆荔枝的殼自動剝開,露出里面的白肉。我又說:別哭了。然后向她解釋,我那樣說是因為我含蓄,老說海誓山盟的話讓我不好意思了。我詛咒發(fā)誓,她半信半疑,最后我說:別談這個了,讓我們進行藝術(shù)欣賞吧。然后就把三級片《紅樓夢》拿了出來。
她看到封面上林黛玉或者薛寶釵那對橫行霸道的乳房,又哭了起來,說她的確看錯了人,原來我就是一個流氓,和別的流氓沒什么兩樣。盡拿些壞光盤來欺負我,看我告訴叔叔去。我說:好妹妹,求求你別去告訴,其實這也挺有意思的,畢竟是《紅樓夢》嘛。
她說:這是黃色光盤。黃色啊。
我說:郭沫若寫過一篇《斥反動文藝》,里面提到沈從文,管他叫黃色作家。沈從文黃色么?可見黃色不黃色,是一個如何理解它的問題,也是一個歷史范疇。也許再過若干年,三級片也是老少咸宜的藝術(shù)性形式呢。
她說:不看,反正壞東西我不看。
哪能不看呢?她不看就沒意思了。否則我還不如買一部《作愛師姐》。但是她說得這么絕,我也不好強求。當著她看也挺有意思。我說:那好,我自己看。我是壞東西,正好看壞東西。
她跑到床上,用大棉被把自己蒙得緊緊的,只露出腦袋來,對我叫道:看完之后,你不準來摸我!
自摸,我自摸還不行。我說著把盤放進了電腦光驅(qū)。
她這時哇地大哭起來,悲憤地對我說:你就是喜歡看別的女人不穿衣服!
我說:怎么會呢,我只喜歡看你。
你就是喜歡看我不穿衣服!
別臭美了。我開始煩了:我寧愿看到你穿著衣服。這時我發(fā)覺她已經(jīng)從床上沖下來,一把搶過我手里的鼠標,噼噼啪啪地點擊:
好,好,那你看她們?nèi)ァW屇憧磦€夠。
等她把光盤啟動起來,光驅(qū)里發(fā)出摩托車一樣的轟鳴,我們都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 我趕快對她說:別動,我看看。我把光驅(qū)打開,取出光盤迎著太陽觀察。
他娘的。我說:好像狗啃的。
她幸災樂禍地說:報應(yīng),報應(yīng)。看不成了吧。
我取出《紅樓夢》的第二集說:再試一張。把盤放進去之后我還在氣她:光驅(qū)快轉(zhuǎn),要不怎么看光軀。這樣又把她請到床上去了。
第二集倒是打開了,只不過出來的屏幕是:歡迎使用金山詞霸。我又打開第三集,還是金山詞霸。我終于憤怒起來,把那疊光盤摔在桌上。遮遮掩掩地賣給我黃色光盤,實際卻給我一堆盜版軟件。我想起下午的遭遇,越來越生氣,原地跺著腳罵道:
操你媽的B!
她說:操誰媽?
反正不是你媽。誰賣給我假冒偽劣商品我操誰媽。我垂頭喪氣地把光盤都放進包裝袋,扔進廢紙簍。這時候她忽然從床上下來,舞蹈著說:
沒戲了吧?看不成了吧?
我說:哼,哼。你高興什么?
她咬牙切齒地說:就高興,我還不應(yīng)該高興么?你瞧你那點出息,想耍流氓,反而讓人家耍了流氓?;钤摚驮撨@么治你。
我一把拽住她說:她娘的,我讓人家坑了,你還說我活該。你再說一句,小蹄子,你再說一句?
她翻著白眼說:就活該,你還不活該么?你少拽我,你也就這么點本事,吃了虧就知道在我這兒找平衡。誰坑了你你找誰去呀。這才叫有本事呢。
我腦袋一熱,推了她一把,跌到床上:操蛋的,你閉嘴行不行?
林黛玉立刻哭起來,一邊踢枕頭,一邊咬被子,還要咳血:這會子你倒威風起來了,好幾十塊錢啊,你過圣誕節(jié)連一束花都不給我買,去買見不得人的東西倒眼也不眨。而且在外面挨人蒙,卻回來欺負我!我算是看出來了,你也就這么點出息。你要是有種,你就把錢給退回來;你要是不滿意,就找他們把錢退回來???別拿我出氣!
我頭腦一熱,索性跳起來說:行,我這就退去,我就不信退不回來!
現(xiàn)在,諸君又看到了一個全景鏡頭:我又一次回到了街上。但是這次不是賣光盤的找我,而是我找他們?,F(xiàn)在我已經(jīng)后悔啦,想一想都覺得可笑,我對那個光盤販子說:你這盤不黃,給我退掉。那他不僅會說我斤斤計較,而且還要用知識分子的眼神審視我,讓我意識到,我無恥得有多么肆無忌憚。多少年來,最讓我痛苦的就是這樣的眼神。但是我明白,我這種窩囊廢,如果空著手回去,只能又拿我女朋友撒氣。除了她還能有誰呢?到時候她就會把兩筆賬算到一起,左眼哭我心懷叵測地侮辱她,右眼哭我吃虧上當泄憤于她,最后兩只眼睛徹底變成疝氣腫。我這么開導自己:你這么做不是為了我自己,為了一個少女光明的世界,你必須承受這種壓力啊。
這些人都有各自的活動地點,在街頭的一般不會跑到街尾去。但是我在街上來回走了兩三次,都沒有看見賣給我《紅樓夢》的那對夫婦。邪了門了,真是與眾不同的光盤販子。在此期間,我的胳膊差點讓別人給拽脫了臼,我走過去又走回來,而且眼睛還不停地瞄著他們,他們已經(jīng)把我看成了一個猶豫不決的買主,我每次經(jīng)過他們身旁,都給他們帶來了希望,而且一次比一次強烈,一次比一次有把握。干這行就是不能灰心喪氣。
回來了?看看吧?他們的口氣已經(jīng)變得得意洋洋了。
我又打量了一圈,對他們搖搖頭。
兩個人善解人意地笑了:是不是要毛盤?別不好意思。
我氣血翻涌地說:毛你媽蛋!
我把他們甩開,跑到街尾,在幾個胡同口之間辨認著,但是想不起來那天去買光盤走的是哪條路。地形太復雜了,沒有內(nèi)應(yīng)絕對找不到他們的老巢。即使我找到那間小廚房又能干什么呢?他們肯定出去做生意了,我只能把更多的盜版光盤搶回家去。
我垂頭喪氣地又走回來,那些不記前嫌的男人又跑過來:真的,毛盤。不黃包換。
我對他們眉毛一揚:不黃包換么?
那當然。一個黑臉漢子拍著胸脯子說:我們是講信譽的。長期在這兒賣。
那行。我打開書包,把那套《紅樓夢》拿出來:這就是在你那兒買的。根本就不是三級片。
是么?我看看。黑臉漢子伸過手來,被我躲開:不用看,就前天買的。我認得你,都找你一下午了。
他們兩個哧地笑了,我也跟著笑了。黑臉漢子隨即瞇起眼睛,把手抱在胸前,沉著地審視著我:讓我想想。
我歪著腦袋讓他看了一會兒說:記起來沒有?你敢說你沒賣過《紅樓夢》?當時你也跟我這么說,不黃包換。
賣過,賣過。黑臉漢子說:但是我記不起來你了。
我勃然作色:我操當初就欠讓你開發(fā)票。
黑臉漢子笑著說:那你讓我看看盤不行么?
少來這套!我尖著嗓門叫起來:我都明白,到時候你又說不是你這兒賣的,孫子不孫子你們!我一叫,把他嚇得倒退了一步。旁邊不少人都往這兒看,黑臉漢子小心翼翼地往四周看了一眼說:有話好說,何必這么大聲。
我知道他們怕什么,街首已經(jīng)有兩個警察踱過來。我更加大聲說:不行,咱們這理得講清楚。你明明跟我說的,亞洲第一乳房,不黃包換,回家一看滿不是那么回事,有你們這么做生意的么?我買的是黃盤,黃盤你知道么,就是哪兒都露的那種,有本事咱們就近找一電腦看看,這盤里要是有一塊人肉我把它吃了。
行行,給你換還不行。黑臉漢子向遠處張望著:給你換。你說,歐美的還是日本的?
不換。我退。我都不敢跟你這兒買了。
給你換就夠不錯的了,哥們。黑臉漢子憤憤不平地說:我還不知道這盤是不是我這兒的呢,再說只換不退這是我們這兒的規(guī)矩。
不行。我看見警察已經(jīng)看見我們這邊了。今天我就吃定他了。我說:再不黃怎么辦,還得找你來?我還嫌麻煩呢。趕緊給錢。
我操,你這就不像話了,我操。你這就是訛我。黑臉漢子變成了紅臉漢子,挺著胸往我身前拱。這時候他旁邊的另外一個人說話了,他是一個瘦高個:算了,算了,給他錢得了。他向街尾撇撇嘴,捅捅黑臉漢子。
我們?nèi)齻€一齊向街尾望,警察越來越近,他們或許注意到了我們,或許沒有。行,行。黑臉漢子說:給你錢。多少?
二十。一分不找你多要。
行。拿著。他拿出一疊舊鈔票,數(shù)出兩張十塊的給我,我把盤塞給他說:本來就該這樣。做生意要講公道。兩個男人沒說話,匆匆地走了。
嘿嘿。我拿著二十塊錢心里笑:不但退了,而且賺了十塊錢。跟賣毛盤的耍流氓,我可真夠流氓。我回到學校,用這十塊錢帶著我的黑臉林黛玉吃了兩根冰棍,然后又買了塊花色蛋糕,其間極盡溫柔體貼、裝瘋賣傻之能事,終于穩(wěn)住了她的疝氣,并且在次日就有好轉(zhuǎn)的趨勢?,F(xiàn)在我的心情很舒坦,我搶了要飯碗,坑了婊子錢,還增進了愛情,感覺真他媽的不錯。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誰也不要再提它了。我對我女朋友說。
誰想到事情還沒有完。過了一個月,我的班主任,一個女博士將出國去當訪問學者,于是給每個寢室打電話,要請大家吃飯。不要不給面子喲。她輕佻地說。
可見我的老師是個平易近人的女性。提起她,我們所見略同:當女博士當?shù)眠@么丑不奇怪,奇怪的是當?shù)媚敲促v。她經(jīng)常很晚跑到男生宿舍來聊人生和學術(shù)。來的時候用貓爪子撓撓門:
穿上衣服呀。
然后又說一句:我說的是男生。女生沒關(guān)系。接著一個人在門外用顫顫巍巍的聲音笑起來。我們從床上爬起來面面相覷:這娘們怎么這么傻B。
開了門之后,我們必須在燈光下對著她的麻子、她的駝背、她由于駝背而凹進去的平胸談女性文學。她落落大方地把手放在某人的膝蓋上,斜著眼睛四處亂射,外表不占優(yōu)勢的女學生的毛病,一樣也沒有改掉。直到我們每個人都對張愛玲和波伏娃有了更新的認識,她才把手從那條僵硬的腿上拿下來,抹一抹,走掉了。她一走,就有人喊:快放一部毛片來壓壓驚。于是大家一起看,唯有我上鋪的老張不看,因為他只看三級片??赐昝?,話題又回到女老師的身上。大家討論,癥結(jié)何在?異口同聲:臍下三寸。大家嘖嘖惋惜,惋惜之余也涌起惜別之情,一起說:吃他娘的。
那天晚上,大家喝得都很盡興。我們把飯館里貴一點的菜都點遍了,又要了一瓶一瓶的葡萄酒,然后對老師說:您留著人民幣還有什么用。她被我們夾在中間,幾條胳膊搭在肩膀上,連話也說不出來,興奮得麻子都變成了疹子,用手撓來撓去。我的黑臉林黛玉沒吃兩口就歇了,撐著腮掃著一桌子人。這個時候我胃里一頂,吐了幸福的老師一身。老師一邊用毛巾擦一邊說:無妨,無妨。我女朋友終于忍不住了,說我腌湃,腌湃。
吃完飯,大家像爛泥一樣淌到街上,男男女女摟在一起,嘴里不清不楚,不干不凈。風一吹,我的酒醒了一半,感到太陽穴有兩只鉆頭在鉆我。這個時候眼前一花,多了兩個人。架著我的兩個人對他們說:
你們干什么?
天色昏黑,我看不清他們的臉,只知道一個很黑,另一個又瘦又高。黑臉的指指我說:
找他。
我說:你們是誰呀?
黑臉的說:這回你不認識我了?我認識你。
大家都停了下來,瞪著眼睛看著我們。黑臉的看了一圈他們,從懷里套出一疊光盤來說:兄弟,你也太不仗義了。
我說:我又沒有搞你妹子。
他把光盤塞到我手里說:你這盤根本不是從我這兒買的。《紅樓夢》我是賣過,但是我們是從廣東進的貨,你這個呢?你看看,你看看,你這是北京貨。
我的腦袋里好像塞了一塊海綿,正在不停地膨脹。一個人把光盤從我手里拿走,看了一下又傳給下一個人。男生看完了又被女生要過去,她們好像讓人家捏了一把大腿,叫得很清脆。她們看完了,又對黑臉林黛玉說:你看看,你看看。
幾個男生一起哈哈大笑起來。他們用力地拍著我的背,這讓我又想吐了。我咬著牙說:大哥,你是不是看錯人了。
沒錯。黑臉漢子嚴肅地說。瘦高的也說:絕對沒錯。
怎么可能!那些男生說:我們都是知識分子,我們怎么可能買毛盤呢?他們已經(jīng)笑彎了腰,兩個人一邊笑,一邊嘔吐起來。
兩個漢子抿起嘴,瞪圓了眼睛看著我們。黑臉漢子堅韌地說:我們做事要講良心,你們這么做怎么可以?他一把揪住了我的領(lǐng)子,讓我喘不過氣來:不行!這事不能這么算了!
操你還想怎么樣。我照著他的肚子踢了一腳,同時還有三四條腿踢過去,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悲憤地吼叫道:
奶奶的,你們也太欺負人了!
瘦高個也說:你們憑什么這么欺負人?說完向我們沖過來,但是看到幾只腳,又跑了回去。
這個時候我的老師清醒過來,喊了一聲:不要打架!然后走過來說:大哥,你先不用著急。我是他們的老師,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說。又幽怨地對我們說:你們怎么能打架呢?你們怎么能打架呢?
黑臉漢子騰地從地上爬起來,胸脯呼哧帶喘,他說:你是老師,那太好了,我就跟你說。
他拍拍衣服,立正站好,先自我介紹說:我是賣光盤的。老師說:哦。那個人說:也賣黃色光盤。老師說:哦?
黑臉漢子說:他買了一套光盤。
老師說:是不是黃色的?
黑臉漢子擺一擺手說:是不是黃色的跟這件事沒有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他這套光盤不是從我這里買的,拿回去一看,不黃。老師說:哎喲喲。又瞟了我一眼。
黑臉漢子繼續(xù)說:不黃吧,誰賣給你的就找誰換去唄。娘的。干我們這行的,在這兒常來常往,都講個信用,沒有不給你換的。你倒好,找到我,非說是從我這里買的,拉著我要退,我就退了?;厝ヒ豢矗皇俏覀冞@兒的,這不是坑我們么?我們小本生意,現(xiàn)在上貨又難。我別的也不圖什么,我就是想講講道理。你看,你看,你這樣講道理么?你們是念書人,當然要講理。從我這兒買的,質(zhì)量不好,可以換,但是絕對黃,我不會干這種事。你也不能這么騙人。
瘦高個走到黑臉林黛玉跟前,又掏出一疊光盤來:你比比看,我們這里的是廣東音像出版社,你這個是北京音像出版社的。對不對?還有呢,我們這個是紅字,你這個是藍字。
黑臉林黛玉拿著兩個光屁股林黛玉,左看右看,嚶嚀一叫,把盤都塞到對方手里,抹著眼睛獨自跑了。瘦高個就走到老師面前,讓她比比看。
黑臉漢子還在說:搶不能搶要飯碗,坑不能坑婊子錢。
這個時候老師和所有的女同學都在看我。我站在當?shù)?,旁邊是幾個又笑又吐的男生。老師說:他說的對不對?
我又看看兩個光盤販子,他們有干柴一樣結(jié)實的肌肉,布滿皺紋的臉,四面開花的頭發(fā),表情又鄭重,又委屈。我從心里面喜歡他們,這些純樸的人啊。我覺得我不能騙他們。但是我搖搖頭說:
對是對。你看他們像是說謊的人么?但是那個人的確不是我。
老師說:真的不是你?
我說:那我像是說謊的人么?
兩個漢子悲切地說:你怎么能這樣,你怎么能這樣。王八蛋,你今天別想走。他們像牛一樣向我撞過來,我的老師拉住黑臉漢子的胳膊,如同一根牛尾巴,幾乎橫著飛在半空中,然后臉朝下拍在地上。其他人連忙跑過去,把她扶起來,此時她的嘴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血窟窿,眼鏡被大家踩得不知所終。而兩個漢子一下子就用他們的肩膀撞到我的胃上,我對著黑臉漢子的臉開始嘔吐。他們根本就不是怕臟的人,帶著滿臉的湯湯水水,幾拳就把我給打到地上。我正在吐,一點也感覺不到疼,仰面倒在地上,嘴變成了小溫泉。我看到他們的腳在我身上飛來飛去,沒過多久身體就開始扭曲了。
那天晚上我是被抬回學校的。我被打翻之后,仰望著星空,臉和脖子上一片熱乎。別的我就不知道了。我這樣靜止了很久,聽到身邊又雜亂了起來,我成了大家關(guān)注的第二個傷員。雖然我自我感覺很平靜,甚至比做完愛還要安詳,但是事后別人告訴我說,我正在四肢抽搐,嘴里源源不斷地涌出液體來。有個內(nèi)蒙古同學斷定,我正在發(fā)羊癲瘋,就說:我操。然后把球鞋脫下來,掰著我的嘴塞進去。我的嘴里滿滿的,話也說不了,只能拼命擺動腦袋,想把那個臭東西吐出去。他們更加驚慌,兩個人按住我的四肢,用力地把鞋往我的嗓子里塞。到最后我沒有辦法,只能隨遇而安地咀嚼著那塊粘滿了泥土的橡膠,讓他們抬上了一個平板三輪車,那上面已經(jīng)躺上了老師。仗義的內(nèi)蒙古同學光著一只腳,蹬著三輪車把我和老師并排送到了醫(yī)院。在路上,老師側(cè)過來摸著我的胸口,嘴里血呼啦撒地漏著風說:
想不到。想不到。
如果當時我想到把膠鞋吐出去,肯定會對她說:他娘的,我也想不到。但是我很快就含著那東西睡著了,就像嬰兒含著奶嘴一樣。老師則是我的母親,正在愛撫著我,低聲哼唱著,催我入睡。沒辦法,讓她摸去吧。
我第二天才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校醫(yī)院的病床上,一個護士正在我身邊用叉子吃魚罐頭。昨天晚上,黑臉漢子用他生產(chǎn)過糧食也販賣過光盤的拳頭捅進我的右肋,打斷了我的一根肋骨。把我送到醫(yī)院的內(nèi)蒙古同學怕我不知道,把當時的情況又復述了一遍:他們把老師扶起來的時候,她的精神反而更加亢奮,兩只手像歡度國慶一樣擺來擺去,只是嘴里亂七八糟,不能把心情表達出來。剛剛安頓好老師,就聽見另一邊噼啪亂響,然后看見我們?nèi)齻€人好像狗一樣咬作一團,再一看,并不是咬作一團,而是兩只在咬一只。他們跑過去的時候,黑臉漢子忽然對瘦高個說:行啦。然后轉(zhuǎn)過身來說:咱們講理吧。這幾個家伙,真是他娘的知識分子,一聽說講理就什么都忘了,就算把他娘殺了也不例外。于是幾個人圍著我站著,開始講理。而此時我已經(jīng)躺在地上,聽天由命了。一個同學說:
你們?yōu)槭裁创蛩?/p>
黑臉漢子一揮手說:這是另外一件事。
我的同學就說:那你要說什么事?
黑臉漢子說:我們做買賣要講信義對吧?他買了不黃的光盤,該找誰就找誰去對吧?被人家騙了就更不應(yīng)該騙別人對吧?他把假黃盤塞給我們我們就虧了對吧?
我的同學說:對對對,就算你說的都對。但是你為什么打他呢?瞧你把他打得這樣兒。
黑臉漢子再次揮了一下手說:沒跟你說么,這是另外一件事。我們也不容易對吧?把錢要回去也沒錯對吧?他一邊說著,瘦高個就彎下腰,從我的上衣兜里拿出一疊鈔票,數(shù)出二十塊錢,向大家展示一下,然后把剩下的放回我兜里。
黑臉漢子繼續(xù)說:我們的東西我們要回去了,不是我們的我們也不能要對吧?這套盤還得還給他對吧?瘦高個就從懷里掏出一疊光盤,又向大家展示了一下,然后放進我兜里。
黑臉漢子還在說:現(xiàn)在這件事解決了對吧?我們可以談另一件了。我們把他給打了,你們不服氣對吧?那你們誰先上,要不就一塊來吧,我們什么沒見過,也不在乎這個對吧?
我的同學就開始你看我,我看你。他們告訴我,黑臉漢子當時那叫一個凜然,真是一條好漢,把他們?nèi)冀o鎮(zhèn)住了??墒蔷驮谝汇渡竦墓Ψ?,那兩個男人忽然在同一時間拔腿就跑,動作之快,配合之嚴密,好像排練過無數(shù)回了似的,轉(zhuǎn)眼功夫就不見了。同學們說:當時你的屎都快給打出來了對吧?人道主義要以人為本對吧?冤冤相報何時了對吧?于是沒有一個人追上去,大家齊心合力找了一部收廢品的平板三輪,把我和老師運了回來。我說,謝謝大家,還是自己兄弟仗義。
內(nèi)蒙古同學接著補充了膠鞋的事,他再一次把那玩藝脫下來放到我面前,讓我看一看自己的牙印。我說,多虧了你,味道不錯。他說,區(qū)區(qū)一履,何足掛齒。然后話題又扯到了老師身上,她那一摔,像一張煎餅一樣拍在地上,嘴里的牙就像她課堂上的學生一樣,稀稀拉拉。在平板車上她忽然意識到這一點,用手瘋狂地指著摔倒的地方,大家意會,派人去找,總算撿回兩塊碎瓊亂玉,給她留作紀念。另外她前額碰到半塊磚頭上,出現(xiàn)了一個窟窿眼,現(xiàn)在必須用紗布牢牢堵住,否則情緒一激動,就會噴血不止,高達二尺,好像一只鯨魚。我說,那她的兩個乳房也要被摔爆?諸人大笑:哪里有乳房可言?加之駝背,就算有也不會受傷,看來你的腦子也被打出毛病來了。最后總結(jié)說,她就這么錯過了出國的機會。說到這里,他們就告辭了,走出門去又回來問我:
說到底,那光盤到底是不是你買的?
我懷著對老師的歉意,只能說:是我,是我。
他們說:操,事情總算不是不明不白的。
他們走了以后,我把自己的外衣口袋打開,里面果然躺著那碟光盤。媽的,這兩條樸實的漢子啊。
我住院期間,黑臉林黛玉忍辱負重地看過我?guī)状?,毫無疑問,她的眼睛又變成了一對疝氣腫,而且每來一次,就要加重一些。每天她都告訴我,她已經(jīng)沒法做人了?,F(xiàn)在女生中間,我的事情被傳得風起云涌,先是說我買黃色光盤,后來又說我販賣黃色光盤,我說,再往下呢,我該演黃色光盤了吧?她說,也差不多。人家說:我?guī)е谒奚崂镒鰫郏蟀滋斓拈T也不關(guān),聲音之大,四鄰皆聞。我說,我操,你沒告訴她們你是不出聲的么?她登時要去尋死,說我也把她看成粉頭娼婦。我說好妹妹這話從何說起?我敬你愛你天地良心若我死了化作灰不不不灰還有個形跡化作一陣青煙云云,好歹把她穩(wěn)住。但是第二天她不顧我身上有傷,氣勢洶洶地把我從床上拽起來,問我和某某某某還有某某某有沒有過一腿。因為現(xiàn)在傳聞中我已經(jīng)擁有了一根無孔不入的雞巴,經(jīng)常帶著不同的女生到不同的宿舍去做愛,聲音之大,四鄰皆聞。我捂著肋骨說:她娘的,你明明知道這是謠言么。她說,沒辦法,誰說得都跟真的似的。我說:他娘的,反正我也臭到底了。以后誰再傳我,我就告訴大家我跟她干過,否則怎么會說得那么真。我女朋友一下子又警覺起來:對,否則怎么會說得那么真?我就仰面躺下,任她自殺去了。
黑臉林黛玉這一自殺就殺了半個月,等到我出了醫(yī)院的第一天,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已經(jīng)開始潰瘍,需要時刻注意蒼蠅。相應(yīng)地,那天晚上也給我留下了后遺癥:嘴上居然開始長出真菌,要把達克寧當作口紅,每天抹三次。我說:都怪你,當初勸勸我,我就不去退那勞什子了么。她說:你居然還有臉怪我,當初是誰去買那勞什子的。于是我說,現(xiàn)在是達成諒解的時候了。經(jīng)過了這番荼毒,我們兩個都已經(jīng)聲名狼藉了。我已經(jīng)確立了本系流氓的形象,長期以來這只是大家的主觀推測,現(xiàn)在證據(jù)確鑿,我可以名正言順了。而她,雖然她可憐巴巴地看著我,我還是說:你當然也不是什么好東西,狼和狽何以為奸?我總結(jié)道,今后的日子里,我們只能相濡以沫。相濡以沫你知道吧?就是兩條魚互相吐唾沫,互相惡心著又互相溫暖著,我們的愛情就是這樣。這也是我能給她唯一的安慰。
最后我說:事情就這樣過去了,生活還可以繼續(xù)。
她說:好吧,好吧??磥硭蚕胪?。人生開闊了吧?我把光盤販子還給我的光盤又拿了出來。再看看,再看看,封面多黃色,孰料它是假的。我笑著又把電腦打開,把光盤放進光驅(qū):不過也好,我們也可以安裝一下金山詞霸,聊以紀念。
我點擊了兩下,然后向她轉(zhuǎn)過頭去:對吧?我們也不能白買。以后我們使的就是黃色金山詞霸了。
這個時候我看見黑臉林黛玉那兩個疝氣腫艱難地瞪得很大,好像剝開兩顆荔枝,荔枝核一動不動。我說:又怎么了?
她指著電腦屏幕說:你看看,你看看。
我回過頭,看見怡紅公子正在撅著屁股說:小蹄子,看我怎么收拾你。然后往某個姑娘兩條大腿中間沖過去。
現(xiàn)在,諸君又可以看見一個全景鏡頭了。故事的主人公,也就是在下,此時正叼著一顆香煙走在中關(guān)村的大街上。鏡頭慢慢向前推,向前推,穿過行人的腋下,姑娘的乳房,最后停在我的臉上。我正在左顧右盼,盯著那些光盤販子看了又看。他們同樣察覺了我,沉著地走過來,拉著我的手臂,拍著我的肩膀說:
哥們,光盤要么。
我說:不要,不要。
看看,看看也行。毛片呢?毛片和三級片也有。
我搖搖頭,像他們一樣和藹地說:不用了,不用了。我找人。
他們?nèi)齼蓛傻刈哌^來,然后成群結(jié)隊地離開。這些人有著千篇一律的亂草頭發(fā)和黃齙牙,他們穿著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生產(chǎn)的肥大的西服,趿拉著破皮鞋,是生活在我們這個城市的英雄好漢。我已經(jīng)找了好幾天了,還是沒有找到黑臉漢子和瘦高個。我別無選擇,我對黑臉林黛玉說。我必須找到他們兩個,把真的黃色光盤換給他們,把假的要回來,然后再去找小學老師,把假的退給他,或者換回另外一套真的。就像光盤販子們說的,我們要講道理對吧?道理就是這樣的。黑臉林黛玉說,道理何止這么簡單?如果這兩個人未經(jīng)察覺,又把假光盤賣給別人怎么辦?如果新的買主再把那套假光盤退給別的光盤販子怎么辦?我說,你說得真對,好妹妹。如果是那樣,我就要和黑臉漢子他們一起再去找到那個買主,再和買主一起去找另外的光盤販子。黑臉林黛玉說:我看你是有病了。要知道,在你找他們的時候,這套光盤又可能已經(jīng)無數(shù)次轉(zhuǎn)手了。我說,好妹妹,這我也知道,因為誰都不能吃虧對吧?這是道理。那我能做的就是把這套光盤經(jīng)手的人全都糾集起來,最后有可能在中關(guān)村形成一支尋找假黃色光盤的浩蕩大軍。當然這樣做是有一點不現(xiàn)實,那我是不是可以在《電腦報》上登一則尋盤啟事?她說:他們沒打你腦袋吧?我說:不知道。也有可能我的腦袋的確是被打出毛病來了。腦袋有毛病的人就特別愛較真,從前我有一個中學同學,腦袋就讓汽車給撞過,撞過之后變得義無反顧,誰招了他,他一定要砍人家一刀才能找回道理。有的時候就怕講道理,如果我不去找他們,他們就會逆向地來找我,最后有可能在某天晚上,那支尋找黃色光盤的浩蕩大軍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輪流暴打我一頓,然后再和我結(jié)算誤工費、車馬費。事情的邏輯就是這樣,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以攻為守。林黛玉就笑了,說:滾你娘的吧。我說:你也學會好好說話了?好吧,那我就滾我娘的。
于是,我就滾到街上,開始了我新的旅程。既然我已經(jīng)在移動互聯(lián)時代之前把自己搞臭,那么我準備什么也不干,就這么找下去。我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