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嶺
這個發(fā)霉的早晨,連公雞都不會為它打鳴。
你只能用“淪陷”來形容。
諸如“黎明”“晨曦”“曙光”之類的詞,和它一丁點關(guān)系沒有。這只是時間意義上的早晨,它的應有之義、美學特征,蕩然無存。
你想起老電影里“舊社會”的天色,那種一看就痛苦、悲憤,那種專為“剝削”“壓迫”“革命”服務的色調(diào)。
戴著口罩,我在公園里跑步。這種厚厚的防PM2.5口罩,已非普通意義上的護具,它是武裝,它把你拖入了一種戰(zhàn)備狀態(tài)。戴上它,你就有了斗爭的心態(tài),你對天空充滿敵意,對周圍一切有了一種冷蔑的味道……這太糟了,這種心境對一個無條件熱愛生活、熱愛大自然的人來說,簡直是侮辱,是極大的傷害。
這個春天交給我兩項任務:運動和戒煙。這是醫(yī)囑,也是我送給中年的禮物。一個人,尤其中年人,應有機會真正結(jié)識自己的身體,相知,然后相愛。于是,身體成了我的祖國。我是這個國度唯一的公民,我負有熱愛它、建設(shè)它的全部責任,我希望它生機勃勃、前途光明,我希望它風調(diào)雨順、鳥語花香。
煙癮發(fā)作,我的辦法是逃離椅子,逃離和“吸煙”有染的空間、氛圍、人群、情景,到戶外去,在曠野里深呼吸,讓外界占領(lǐng)心神,讓運動分泌一種叫內(nèi)啡肽的物質(zhì),讓莫名的興奮沖刷尼古丁留下的恐慌……
可憐的是,我選擇了這個春天,它讓上述任務變得異常艱巨,因為,適合戶外活動的天數(shù)實在太少了。
據(jù)北京氣象局統(tǒng)計,從2013年1月1日到1月29日,霧霾天數(shù)為24天。能見度最低的那天,有人發(fā)了條微博:“世上最遙遠的距離,莫過于你站在天安門前,卻看不見毛主席?!辈⑴淞藦垙V場的照片,一片灰,啥也沒有。
我對惡劣天氣的定義,早不是刮風下雨砸冰雹,相反,我酷愛它們,只有一場大風才能把霧霾吹走,只有一場大雨,才能把天地洗凈。然后是卷土重來、再度淪陷,然后是風云驟起、喜迎“解放”……
如今的“好天氣”,全靠傳統(tǒng)的“壞天氣”來交易、來救贖。
現(xiàn)代人的生存有個特征:社會性太強,自然性不足,和大自然疏于交往。我本如此,但如今變了。這個春天,對我來說是生理的春天,是感官的春天,它最大限度喚醒了我的生物身份和自然屬性,讓我意識到一個動物的真實處境:空氣、水、土壤、食物……作為一個動物,這個春天實在糟透了,生存環(huán)境太惡劣了。
這個早晨,我并不孤獨。
一位遛狗的人迎面走來,他戴著口罩,而狗沒有。走近了,我認出了那狗,也知道了主人是誰。兩個蒙面人,誰都沒打招呼的意思,狗也一聲不吭,垂頭喪氣……這是個好主人,他每天趕在上班前來公園,不是為自己,他要釋放掉狗一天的體力和激情。
我突然回頭打量那只狗,它的鼻孔完全暴露在有毒的空氣中,它沒有拒絕的權(quán)利,更沒有防護能力。
走出公園時,瞅見門墻上有張貼紙:
通 知
自今日起,本公園開始噴灑防蟲藥劑,藥物有效期為15天。此間,請不要在園內(nèi)久留,更不要采摘或挖食野菜,否則后果自負。
我想起那群天天討論用野菜包水餃的老太太。
可那些鳥兒怎么辦?誰來通知它們呢?
這時,我聽見一聲狗叫。
狗會罵人嗎?
(選自《文苑》2014年第5期)
心湖漣漪
這個叫“霾”的春天陰暗發(fā)霉,能見度低,空氣質(zhì)量差,不利于戶外運動,對人和動物來說,生存環(huán)境惡劣。不管是霧霾天對動物的傷害,還是公園噴灑藥劑對鳥兒的傷害,都是人類對環(huán)境的污染和破壞。文末,作者代表動物,呼吁人類保護環(huán)境,珍愛地球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