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彥偉
前陣子,母親從老家哈爾濱打來電話,說:“你猜我碰到誰啦?”我說:“誰呀?”母親說:“楊惠呀?!薄澳阋舱J識楊惠?”“哈爾濱人哪有不知道‘最美大媽的!”
原來,是在道外區(qū)的哈利來飯店,母親把同在這里就餐的楊惠認了出來,還主動上前打了招呼,嘮了幾句嗑兒?;鼗匾娒嫒钟H,楊大媽也就年長母親幾歲,一說是朵斯提,老姐老妹的,也就沒有絲毫外道。語間還聊出,她們同在三姓街回民大院住過,只不過楊惠住的時間短,又在單位時間居多,所以不曾相識。
其實母親不知道,就在楊惠因跳水勇救兩名壯漢而獲得“最美大媽”之譽的2012年秋天,我就對楊惠做過一次專訪,只不過訪記沒有及時寫出。那幾年,哈爾濱出的好人好事不少,報道都挺多,特別是楊惠大媽的事跡,幾乎占滿了各大報紙的頭條,電視上也總有節(jié)目在推。我就在想,不差自己這一篇了。
時光流過近五個年頭,當新聞不再密集,生活復歸了常態(tài),還會有人記得楊惠嗎?帶著這個疑念,每次回到家鄉(xiāng),我都會有意識地靜靜觀察。在出租車的LED廣告上,在街頭巷尾不經意的言傳中,在親友聚會的餐桌邊,楊惠這個簡潔的名字依然穿越了躁動與喧嘩,在這座城市需要某種援助的時刻間或顯現。
漸漸地,我獲得了這樣一個感受:有一種新聞,即使變作了舊聞,同樣不會被擠出瞬息萬變的時代;有一種英雄,他們頗平凡,故而極真實,即使宣傳的聲浪退卻許久,人心深處依然在鳴響暄騰。
重新講出楊惠的“最美”——幾年的沉淀后,在這個安寂的時刻,我有了講述的沖動。
如果不是一場野餐
2012年國慶節(jié)前夕,經我的高中老校長韓在山先生引薦,我如約來到楊惠居住的河柏小區(qū),見到了一身水藍色運動裝、氣質與六十二歲的年齡著實不大相稱的楊大媽。小區(qū)旁邊有一座小公園,我們就在一條長椅上閑坐下來,耳畔依稀可以聽到松花江的秋水波濤。盡管已經頻繁接受了很多采訪,但對于我的提問,楊惠還是耐心地細講起來,只是語速很快,多虧帶上了錄音筆,不然很多細節(jié)還真是來不及記下。
從哈爾濱醫(yī)大一院退休后,楊惠就喜歡跋山涉水,遠足旅行。因為性格爽朗,一起晨練的老姐妹都愛找她玩。不過這陣子,楊惠很少應承姐妹們的邀請了,北戴河、長白山、扎龍……都沒有去。出遠門吃喝不大方便是一個原因,主要還是因為右腳上生了骨刺,走路一瘸一拐的,就想著多歇歇。
這個周末,姐妹們又相約去江沿兒聚會,楊惠本也沒想去,就回短信說:“明天有雨?!笨赡沁呌只亓诵牛骸拔覂鹤硬榱?,明天晴天兒。”于是,8月12日這天上午,五個好姐妹就在松花江斜拉橋旁的二號碼頭附近相聚了。一個姓米的朋友也是回民,剛從北京回來,想請大伙吃飯。大伙都說別了,還是野餐好,黃瓜蘸醬也是一頓飯,要的是情調。
哈爾濱人受蘇俄文化影響,喜歡在江邊野餐。小時候,我們家就總愛這樣。塑料布往地上一鋪,你帶幾樣我?guī)讟?,席地而坐,邊吃邊侃。楊惠生活中就是個精致的女人,這次她帶的是親手做的八寶飯、壽司。牛肉腸做的壽司,姐妹們沒吃過,都說味道不一樣。這時間,路過三個廣東游客,看見壽司,還以為幾個老太太是韓國人。楊惠說:“你才韓國人呢!”說著撲哧一聲樂了,把壽司遞給他們品嘗。沒想到,這一品嘗,就品嘗了八個。一個姐妹急了:“你們別吃了,我們都沒有了?!睏罨菪φf:“就當咱們盡地主之誼吧。我明天再給你們做!”
8月正熱,坐的地方有一些窩風,便換到岸邊臺階的緩臺上。楊惠是背著單反來的,八歲就摸相機,愛玩攝影,這次就給姐妹們多拍了幾組好照片。拍累了,大伙坐回到餐布旁,準備午餐了。醬牛肉、魚子醬、芥末辣根,還有楊惠做的西點花樣,紅紅綠綠的早擺好了,都沒顧上吃呢。
楊惠剛咬上一口面包,忽然身后傳來撕心裂肺的呼喊:“有人會水嗎?”
楊惠下意識知道出事了,相機一扔,騰地站起來。一個姐妹最了解楊惠的秉性,楊惠是個啥樣的人呢?她就是看到一只小狗走丟了,也要抱起來挨個樓門去詢問,整整一下午,非找到主人不可——何況現在是人在呼救。那姐妹一把拽住楊惠的胳膊:“你傻呀!”楊惠沒吭聲,猛地一掙,光著腳就跑了出去。
或許接下來的故事才是記者們關注的焦點。然而在我看來,對楊惠的理解不應該僅僅是驚心動魄的瞬間,而那些被新聞忽略掉的素材,恰恰有著另一種溫度。五年后的今天,揣想起那次野餐的每一個細節(jié),我不禁暗懷感嘆。如果不是朋友的兒子查出了一個“明天晴天兒”,如果不是大家謝絕了米姓朋友請客的好意而一致決定野炊,如果不是為了涼爽換了一個離江邊更近的地方,如果……哪怕僅僅差了一個“如果”,或許8月12日當天的新聞就會變成“松花江中有人溺水身亡”,并很快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之外。
可是一切都像是被提前編導好了一樣。這一次的岌岌可危,偏偏要讓臨危不懼的人給撞上。
連跳水的姿勢都那么美
出事的地點位于松花江斜拉橋與江壩碼頭的夾角處,橋墩處有旋渦,水勢最是湍急。這里不通車,平時少有人跡,只是停泊著一些船只。大壩臺階以下河底,立陡立崖,沒有緩坡,一步下去便是六七米深。楊惠忍著腳趾骨刺的劇痛,跌跌撞撞地跑了十幾米,但見江面上,一個人頭正在一上一下地浮動,已經被沖到了距岸邊二十多米遠的江心。她飛身躥下臺階,邊跑邊摘眼鏡,又去摘手表,可是摘了兩下沒摘下來,隱見那人頭已被江流吞沒。楊惠急了眼,余下的臺階跑起來太慢了,還不如在水里游呢,她來不及閃念,屈身起跳,一個縱身躍入蒼茫的大江。
姐妹們氣喘吁吁地趕來,看到了這驚險的一幕。事后她們都說:“楊惠,你咋那么霸氣,連跳水的姿勢都那么美!”
楊惠從小就愛游泳,十幾歲時,就是哈爾濱市游泳館游泳隊的一員,松花江的夏天總有她揮臂暢游的身姿,可畢竟年逾花甲,突然遇到生死一線拼命掙扎的溺水者還是缺乏準備。游到那男子近前,不料他突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拽住楊惠的上衣,抓出了多道劃痕。“快松手,快松手!你別抓我,我是來救你的!”楊惠喊著,好在那男子松了手,這才得以游到他身后??墒菞罨莅l(fā)現,此人的姿勢很奇怪,右手總是垂在水里,好像被水草或漁網纏住了。楊惠正要幫他解開漁網,順手往下摸時,才知道他的右手居然在水下還牽著另外一個人的手!
須臾之間,楊惠心頭一沉,灌滿了絕望。這意味著什么?在六七米深的大江中,一個六十二歲的大媽要去營救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名壯漢。如果施救失敗,很有可能反被兩個人拽入水底。
事后得知,這兩名男子也和楊惠她們一樣,是和朋友們結伴來江沿兒野餐的。喝了酒,在岸邊拍照時,一艘游船經過,高高的浪頭打來,就把其中一個拍到水里去了;另一個伸臂去救,也被沖了下去。二人都有五十六七歲的樣子,身材壯壯的。楊惠用手摸了摸昏迷者的手臂,發(fā)現還沒僵硬,有了盼頭,便左手抓緊他的左手,右臂挽著他們交織在一起的手臂,將兩名壯男攬在胸前,努力向岸邊推去??墒蔷驮诖藭r,他們倆糾纏在一起的雙手突然不約而同地松開了,昏迷者從臂間滑落,再次沉入江底。楊惠深知這次滑下去就沒救了,平素長于潛水的她大吸一口氣,毫不猶豫地潛入江底。先是潛了三米,摸不到人;又潛了三米,雙手雙腳并用著,摸索著,終于在江底拽上了一位??墒蔷薮蟮姆醋饔昧λ查g又把她全身都壓到了水里……
此時的江面上已經看不到三個人的身影,情勢趨于悲觀。岸邊一片嘩然,有人驚呼:“完了完了,老太太死了!”
渾濁的江水中,楊惠感到缺氧窒息,腦袋像灌了鉛一樣,可是她知道兩條鮮活的生命全指望著她。于是她定下心,摸到昏迷者的同時又抓住了另外一名,用盡洪荒之力將他們頂出水面,推向岸邊。在即將靠岸時,由于是陡壁,腳下的苔蘚濕滑,踩不住,三人再次落入水中。“快來幫幫我!”楊惠掙扎著大呼。
此時岸上已經聚集了兩百人,可由于地勢險峻,稍有不慎就會溺水,人們急得團團轉,七手八腳地幫著忙。事后有人看了手機拍下的視頻,質疑為何那么多人,只有一個老太太跳了下去。楊惠卻覺得,人們的做法她是贊成的。救助要科學理性、量力而行,如果當時再跳下去兩個人,最后很可能就真的有人犧牲了。
上岸后,昏迷者雙眼緊閉,嘴唇黑紫,已經沒有了呼吸,旁邊的親人失聲痛哭。本已癱倒在地、累得直哆嗦的楊惠并不甘心,強撐著爬起來,撥開人群,對一個男性家屬大喊一聲:“哭啥哭,趕緊救人!”見家屬不知所措,又說,“趕快幫我控水!”深諳搶救常識的楊惠發(fā)現,昏迷者的腹部沒有多少水,憑經驗斷定,男子嗆了水,水一定在他的胸腔里,若是短時間內不能及時搶救,他很有可能會腦死亡,那將是不可逆轉的。于是,楊惠立即跪在地上,耗盡最后的氣力,對他進行心肺復蘇按壓。五下……六下……突然,昏迷者吐出了兩口渾濁的江水,涼菜、紅腸也跟著出來了,同時伴著兩聲呻吟……
楊惠知道,奇跡出現了。
可是她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她的心臟病突發(fā),被送進了急救室。那只沒有來得及摘下的手表由于進了水,指針就定格在十二點四十五分,那是楊大媽飛身入水的時刻。
人心被感動了
上岸的一刻,掌聲雷動。
五顏六色的陽傘連成一片地盛開,遮住了當空的烈日。一個粗獷的聲音說:“你們閃開,我的傘大,我來……”在楊大媽被擔架從江邊抬到救護車上時,這把傘一直打著。
一個中年女子小心翼翼地往楊惠口中送入了速效救心丸。楊惠的意識有一些蘇醒,她隱隱聽見一個小女孩稚嫩的童聲喃喃道:“奶奶是英雄,我長大了也要救人?!?/p>
五姐妹跑開時匆忙,這會兒才想起所有的錢包、手機、衣物乃至上萬元的相機都扔在了餐布旁,正要回去尋找,有人說:“放心吧,我們幫看著呢,一樣也沒少?!敝皇悄切┟牢兜牟褪持缓媒y(tǒng)統(tǒng)倒進了垃圾桶,楊惠想起這還不落忍,和姐妹們說:“過后一定補上這一頓!”
那兩個被救的大叔也帶著五千元錢,找到楊惠的家門,淚眼汪汪地說:“楊大姐,你救的不光是我們倆,而是我們兩個家庭啊?!睏罨輿]有拒絕他們的心意,轉手把這筆錢交給了市婦聯,資助給十六名孤困女童。
美國、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地華人聞訊,紛紛打來電話慰問。哈爾濱籍的奧運游泳冠軍焦劉洋還專門為楊大媽贈送了一頂自己的泳帽,并在帽子上寫道:“向英雄致敬!”
楊惠告訴我,她躺在地上等待救護車來時,最怕的就是被媒體給逮住。若不是起不來身,肯定悄悄走了。誰知沒等救護車到,記者已經到了。從此楊惠的家里就被圍了個水泄不通,一個多月開不了火,方便面都吃了兩箱。一天晚上,楊惠在客廳受訪,而兒子的房間等著一撥,陽臺、廚房各一撥,走廊還有一撥。楊惠于心不忍,說了一句:“孩子們回去吧!”一個年輕的女記者頓時就哭了,說她剛工作一年,交不了差了。楊惠就說:“孩子那你就等吧,阿姨今天不睡覺也得讓你采上?!?/p>
一時間,上百家媒體進行了報道,全國各大論壇、微博轉發(fā)量超過數十萬。2012年8月15日,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開設了“凡人善舉”專欄,旨為彰顯中華民族的道德追求,昭示當代社會的主流價值觀,首期推出的人物就是楊惠。此外,楊大媽的故事也走進了央視“新聞直播間”“朝聞天下”“夜線”、北京電視臺“生活面對面”、遼寧衛(wèi)視“王剛講故事”等欄目。
楊惠成了冰城炙手可熱的明星,相繼獲得黑龍江省“道德模范”,哈爾濱市“見義勇為先進分子”、“文明市民標兵”、“三八紅旗手標兵”、“十大杰出老人”等榮譽稱號,廣大網民干脆用“神勇”、“超人”、“楊門女將”來留言,更多的人則送她一個溫暖貼切的稱呼:“最美大媽”。
幾年之間,“最美大媽”的傳說仍在延續(xù)。就在剛過去的2016年,楊惠的故事還被改編為微電影《逐浪女俠楊大媽》,在湖南衛(wèi)視“平民英雄”欄目推出。而楊惠的晚年生活也愈發(fā)充實和精彩,她應邀擔任了哈爾濱市巾幗志愿者協(xié)會的副會長,加入“簡單愛微公益聯盟”,帶領更多志愿者們開始了另一種形式的“遠足”。
英雄心不老,美麗就不會過時。
凡人善舉并不是第一次
報道雖然很多,但楊惠看得卻很少。有一次,電視上又有報道,兒子在電視機前喊:“老太太快來看!”楊惠側臉一瞥,淡定地說:“哦,央視。”轉身便繼續(xù)忙活去了,“不就是救倆人嗎?多大點兒事啊。”
面對面的感受中,我相信這不是一句作秀的話。在楊惠的生命中,舍命救人的經歷實在已經司空見慣。
意外得知,我和楊大媽還是十七中的校友。就在我十六歲讀中學那年,楊惠就曾在橫渡松花江時,在急流飛卷的老頭灣成功救下一名溺水的成年男子,事后她就悄悄離開了。2000年和2005年,楊惠又分別在不同的游泳館里,靠潛水功夫救起了兩名溺水的高中生和一名同齡女性。她往往從泳池的一頭潛到水底,避開人群,一口氣潛到另一頭,出水后累了,便坐在池邊歇著看熱鬧,而兩次救人都是在此時發(fā)現了險情,而且離水很近,比救生員更及時。
救助不止于水中。在我的追問中,楊大媽還講起了1986年的一次火情。
那時她在醫(yī)大一院上班,單位的負一層有一個旅店,住的都是患者家屬。有一次,走廊的電線上火星四濺,啪啪作響,人們都拼命奔逃。楊惠扯著兒子也往外跑,只見一位農村婦女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說她兒子還在屋里睡覺呢。幾位患者也在跺腳高喊:“里面還有不少人呢!”楊惠轉頭叮囑兒子:“跟著阿姨往外跑!”自己卻轉身往反方向跑去,邊跑邊逐一拍打房門:“著火了,快跑?。 蓖蝗?,楊惠在走廊轉角處發(fā)現了兩個泡沫滅火器,可她根本不知道怎么使用,愣了幾秒鐘,試著將滅火器倒過來,用力砸了幾下,終于將插銷砸開,抱起滅火器對準冒著藍光的電火就沖了過去……
消防隊員趕到后,看到被撲滅的燒變了形的一團團電線,沖著楊惠說:“要不是你,整個樓都沒了——大哥你真行!”此時的楊惠從身子到臉,早被那白花花的泡沫糊得滿滿的,安能辨她是男女?
我以我是回族人而驕傲
常有人和楊惠打趣:“你是不是兩合水兒?”
兩合水兒,東北話,意思就是兩個民族的人通婚的后代。楊惠的面孔一看就與眾不同:深陷的炯炯有神的杏眼,高揚的鼻梁,微曲的卷發(fā)……以至我總恍惚覺得對面坐著的不是第一次會面的楊大媽,而是我們家的哪位親戚。
進一步問去才知道,原來楊惠的先祖是一位阿拉伯人,沿海上絲綢之路來到中國,由廣州登陸,曾游歷北京等地,參謁過牛街禮拜寺的篩海墳。
異域的血統(tǒng)不僅為楊氏家族帶來了相貌上的獨異,更帶來了樂善好施的道德傳統(tǒng)。楊家世代行醫(yī),楊惠的祖父就是一位中醫(yī),人稱楊七先生,在沈陽經營著名的“吉慶堂”醫(yī)藥店,從不記賬,窮人來抓藥,有錢則收,無錢則免。
楊惠的父親也是一位名醫(yī)。早年在上海讀書,參加進步活動,1949年大學畢業(yè)分配到哈爾濱醫(yī)大一院普外科,是該院最早的元老之一,曾任中華醫(yī)學會外科分會秘書長。在楊惠的印象中,父親在家吃飯的時候很少,每天手術不斷,手術臺上連站八小時是常事。有一次,手術做到一半,患者大出血,血庫告急,O型血的父親當即伸出胳膊就讓護士抽血。多年來,很多患者和他成為好朋友,逢年過節(jié)都要來看望。夫唱婦隨,楊惠的母親也是如此。在醫(yī)大傳染科做護工的她,對患者特別好。有一回母親從家里帶飯去上班,不是自己吃,而是要送給一位從農村來、吃不上飯的小患者。
耳濡目染,楊惠自幼就把幫助別人當成最大的快樂。記得小時候,父親帶她上街,走著走著,她就跑丟了。父親急瘋了,當得知小楊惠是去牽一個盲人的手過馬路后,就表揚了她:“閨女,好樣的!”楊惠是知青,從嫩江九三兵團下鄉(xiāng)回來后,先在市傳染病院的藥局學習。當時一個三歲小孩病重,無血可輸,只能等死,符合血型的楊惠二話沒說,和當年的父親一樣擼起了袖子。改革開放初期,缺乏采血設備,獻血有一定風險,但二十多歲的楊惠覺得,一切都是那么理所應當。
楊大媽悄悄對我說,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捐獻造血干細胞,幫助骨髓移植的人??上У弥r,已經過了五十五歲,不符合捐獻要求了。
2012年8月19日,開齋節(jié)。
道外阿拉伯風情廣場,人們看見一位老人,在歡慶的人群中來回穿梭。有人眼尖:這不是楊惠嗎?于是廣場沸騰了起來,“楊大媽!”“楊姐!”“楊姨!”“小楊!”東南西北到處都在呼喚,爭相與她合影。一位老人握著楊惠的手,掏心掏肺地說:“這么多年啊,咱回民給人的印象不是賣肉就是開飯館,你讓咱揚眉吐氣了一回!”
暮色即將降臨,江畔起了涼風。我實在不忍心再打攪下去,被打攪了一個多月的小家還在等著女主人回去收拾。
“您總是這么快人快語?”這是我問的最后一個問題。
“我父親就這樣?!睏罨莼卮?,“可能牛羊肉吃多了吧,勁兒大!”說著便爽朗地笑起來,嘴角浮起兩個淺淺的小梨窩。忽而在想,楊大媽的美麗豈止是起跳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