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柳夢梅形象的創(chuàng)造與過往的才子佳人戲劇及還魂故事有著很大的不同,首先表現(xiàn)在柳夢梅是一個“至情”主人公,將情放在了第一位;其次是柳夢梅富有熱切的生活態(tài)度及冒險精神。這一切與嶺南文化的注入息息相關(guān),湯顯祖在游歷嶺南時對嶺南地區(qū)及嶺南人的認識有所更新,并將這些新認識注入柳夢梅的形象中??梢哉f,柳夢梅形象的塑造含有湯顯祖對過去中原文化語境下嶺南偏見的反思。
關(guān)鍵詞:《牡丹亭》 柳夢梅 嶺南 至情
被貶徐聞之旅是湯顯祖人生歷程上一個重要轉(zhuǎn)折點,他在前往貶謫的路上接觸了不同于中原地區(qū)的生活方式、民風(fēng)民俗及宗教信仰,并留下了數(shù)量龐大的文學(xué)作品,據(jù)《湯顯祖全集》統(tǒng)計,湯顯祖自萬歷十九年(1591)被貶謫到萬歷二十一年(1593)初春離開徐聞抵達曲江這段時間內(nèi),創(chuàng)作了詩一百五十一首,賦有《哀偉朋賦》《羅浮山賦》等,文有《貴生書院說》《利瑪竇碑記》等。從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湯顯祖的思想經(jīng)過了極大的轉(zhuǎn)變。據(jù)青木正兒先生所言,《牡丹亭》成書于萬歷二十一年以前,即湯顯祖被貶徐聞期間①,可以說,《牡丹亭》是湯顯祖嶺南之旅所見所感所思的總結(jié)之作。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記》一文中交代了《牡丹亭》創(chuàng)作的靈感來源:“傳杜太守事者,彷晉武都守李仲文,廣州守馮孝將兒女事。予稍為更而演之。至于杜寶收考柳生,亦如漢睢陽王收考談生也。”②由此可見《牡丹亭》創(chuàng)作原型與嶺南地區(qū)的淵源之深。而杜麗娘一事,此前早有《杜麗娘慕色還魂》話本小說流傳于世,湯顯祖在題記中所言李仲文、馮孝將、談生之事,皆為古代有名的“還魂”故事,只是篇幅皆短小精練,人物形象并不突出,只是簡單勾勒了還魂的情節(jié);到話本《杜麗娘慕色還魂》才開始對人物性格、故事背景等元素進行補充;待到湯顯祖的《牡丹亭》問世,更是對《杜麗娘慕色還魂》話本進行全面擴容,以及對話本中的一些元素進行改變,使得杜麗娘慕色還魂的故事更為完整,主題更為深遠。本文將以劇中男主人公柳夢梅的形象為例,探討湯顯祖的嶺南經(jīng)歷對《牡丹亭》創(chuàng)作的影響。
在《杜麗娘慕色還魂》話本中,柳夢梅原本是新任南雄府尹柳思恩之子,四川成都人。柳思恩一家搬至南雄府后,柳夢梅是在整理后房時拾得前任府尹杜寶之女杜麗娘的小像,至此開始了杜麗娘入夢還魂的情節(jié)。但是在《牡丹亭》中,湯顯祖將柳夢梅的身世改為“柳州司馬柳宗元之后,留家?guī)X南。父親朝散之職,母親縣君之封”③。柳夢梅自稱“寒儒”,并嘆其“自小孤單,生事微渺”,可見他或已家道中落,生活一度拮據(jù),是個落魄書生,所以才會在上京趕考的途中因饑寒交迫,病倒在城南破瓦窯中,并被陳最良救去,借宿于梅花觀,至此展開拾畫還魂的情節(jié)??偟膩碚f,湯顯祖對柳夢梅這一人物形象的改動主要有兩處,一是將柳夢梅的社會地位從原本與杜麗娘門當(dāng)戶對的柳衙內(nèi)改為落魄書生,為二人相逢與結(jié)合制造更多的波折,以形成強烈的戲劇沖突;二是將柳夢梅的出生之地從四川改為嶺南,以便在塑造形象時植入嶺南地域色彩。從第一點的改動來看,湯顯祖筆下的柳夢梅似乎落入了傳統(tǒng)才子佳人小說中張生形象的窠臼,以男女主人公懸殊的地位來歌頌突破財富階層的偉大愛情。但從《牡丹亭》的整體情節(jié)來看,湯顯祖縱然給予柳夢梅“落魄書生”的人物設(shè)定,但柳夢梅所呈現(xiàn)的精神面貌,卻與傳統(tǒng)雜劇的男主人公形象截然不同。
黃天驥先生曾指出柳夢梅這一男主人公形象在中國戲劇史上有其特殊的意義:“從張生、漢文帝、蔡伯喈、侯方域、許仙,許多名劇里面的男主角,多半都有或畏葸或迂俗的一面。唯獨是柳夢梅,其膽識氣度,其堅定意志,其處變不驚的能力,在戲曲作品男主人公的群像中,確是少見的。”④ 對比起先前“還魂”故事的男主人公,柳夢梅最大的改變就是他與女主人公杜麗娘一樣熱切地追求愛情。無論是李仲文女、馮孝將女,還是湯顯祖融入《牡丹亭》的李顏喚真真的故事都有一個共同的模式,即女主人公主動托夢,男主人公助其還魂,男主人公在整個過程中實際上是處于一個被動接受的地位。而在《牡丹亭》中,盡管是以杜麗娘思春夢梅的故事為開端,但是湯顯祖在“還魂”情節(jié)之前還添了一夢,這便是柳夢梅的夢。柳夢梅在交代自己取字“夢梅”的由來時曾說:“忽然半月之前,做下一夢。夢到一園,梅花樹下,立著個美人,不長不短,如送如迎。說道:‘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緣之分,發(fā)跡之期。因此改名夢梅,春卿為字?!钡谖迨寤匾嘣疲骸俺寄虾7航z蘿,夢向嬌姿折梅萼。果登程取試,養(yǎng)病南柯?!币驂魦勺苏勖?,才有登程取試之舉,此句對應(yīng)了“遇俺方有姻緣之分,發(fā)跡之期”的說法,可見不僅杜麗娘夢見了柳夢梅,柳夢梅也夢見了杜麗娘,且柳生并非做夢之后不了了之,而是接受夢境的昭示啟程趕考,這展現(xiàn)了杜柳二人在這段感情中處于雙向互動的關(guān)系,由此凸顯了柳生對追求愛情的果斷與熱切。比之傳統(tǒng)雜劇話本中的男主人公形象,柳夢梅更多了對愛情的堅定與執(zhí)著。在許多才子佳人的戲劇小說中,從很多細枝末節(jié)可以看出男主人公對女主人公的感情其實非常脆弱。如鄭光祖《倩女離魂》的結(jié)尾,王文舉高中還鄉(xiāng),發(fā)現(xiàn)本應(yīng)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倩女自他離開后一直獲病臥床,而自己身邊的這位倩女極有可能不是人類,便罔顧數(shù)年情分拔劍相向道:“小鬼頭,你是何處妖精?從實說來!若不實說,一劍揮之兩段?!痹偃绶匠膳啾尽独追逅髌妗分?,許宣得知白素貞是蛇妖后,對其態(tài)度大為改變,甚至欲將其置于死地。如第二十八出《重謁》,許宣趁白素貞坐月子的期間,跑到法海處說道:“不想此妖到家,即時分娩。今已半月有余,我想再不驅(qū)除,終為后患,為此特地前來。”由此可見這兩部戲劇的男主人公對女主人公的感情建立在人倫綱常等各種各樣的基礎(chǔ)之上,一旦發(fā)現(xiàn)女主人公有違倫常,男主人公的愛情便會毫不猶豫地破滅。然而在《牡丹亭》中,在杜麗娘向柳夢梅坦白自己非人而是鬼之后,柳夢梅回道:“你既是俺妻,俺也不害怕了。”相比前文兩位男主人公的態(tài)度大為不同,可見柳夢梅是以情為先的:無論是人是鬼,只要是其所深愛的,便沒有害怕之理。從這一點上看,柳夢梅形象不僅是湯顯祖對傳統(tǒng)男主人公形象的突破,還是對《牡丹亭》“至情”主題的展現(xiàn)。《題記》寫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绷鴫裘反司?,便是對“至情”主題的有力闡釋。
此外,湯顯祖還試圖用柳夢梅形象突破一直以來對嶺南人的偏見。在中原文化的歷史語境中對嶺南地區(qū)的偏見早已有之,如《三國志》的《吳書·薛綜傳》中就對嶺南人民有著這樣的評價:“民如禽獸,長幼無別,椎結(jié)徒跣,貫頭左衽,長吏之設(shè),雖有若無。”還有歷史上對嶺南多瘴氣、使人致病的記載,如周敦頤《按部至春州》寫道:“部歷廣東經(jīng)數(shù)群,若言嵐瘴更無春?!睆埼南壬谄湔撝姓J為這種說法“是以漢文化為主體的中原文化對于南方尤其是西南地區(qū)的地域偏見與族群歧視的‘形象模塑,它更多的是文化概念,而非疾病概念”⑤。《牡丹亭》中亦有多處提及對嶺南人的偏見,甚至一度成為戲劇矛盾的中心。第三十七出《駭變》中,陳最良見杜麗娘的墳已空,便立馬說道:“知道了,柳夢梅嶺南人,慣了劫墳?!币痪湓拰ⅰ敖賶灐敝e與柳夢梅的出身聯(lián)系在一起。第五十五出《圓駕》,杜太守脫口便罵柳夢梅:“花你那蠻兒一點紅嘴哩!”不僅對柳夢梅進行身份攻擊,還借嶺南人吃檳榔使牙齒變色的生活習(xí)慣諷其巧言令色、強詞奪理。由此可看出《牡丹亭》戲劇沖突的中心已不同于以往的才子佳人題材的戲劇,在《倩女離魂記》《西廂記》等戲劇中,矛盾的歸結(jié)點都在于男主人公是否擁有相當(dāng)?shù)呢敻缓偷匚?,是否與女主人公門當(dāng)戶對?!顿慌x魂記》的王文舉只有在狀元及第后才敢回鄉(xiāng)拜謁岳母,而《西廂記》中,崔母更是與張生約定只有高中狀元才能迎娶鶯鶯??梢哉f,傳統(tǒng)才子佳人小說中,阻礙男女主人公團圓的始終是名與利的問題。但是在《牡丹亭》中,即便柳夢梅已是狀元也無法解決問題,因為在杜寶看來,柳夢梅生于蠻荒之地,不守禮法,即使是高中狀元也看不上他?!秷A駕》一折中,杜寶已經(jīng)勉強接受了杜麗娘還魂再生的事實,卻仍不能接受柳夢梅為自己的女婿,他對杜麗娘說:“離異了柳夢梅,回去認你?!笨梢娮璧K杜柳二人團圓的并非功名利祿,而是不同地域文化間的因話語權(quán)不平衡所造成的偏見。柳夢梅的形象便在這重重偏見之中建立起來,由于其出身南蠻,不拘禮法,柳夢梅對追求愛情確實有著無限的熱情,但這并不代表柳夢梅不知禮。在杜麗娘還魂后告知柳夢梅自己仍是女兒之身,二人若要結(jié)成連理還必須按陽間的禮法來,并言:“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虛情,人須實禮?!绷阍贌o勉強,且與麗娘相敬如賓,由此可見柳夢梅并非不守禮,而是不守迂腐之禮,他的禮建立在對杜麗娘的尊重之上:只要麗娘不情愿,他便不再強求。而后淮揚起禍,柳生受麗娘所托,冒著生命危險深入戰(zhàn)火之地尋麗娘父母,亦無二話。由此可得,柳夢梅所守的禮還帶有一點俠義之氣:因為麗娘此時已是柳夢梅之妻,那么就當(dāng)義無反顧地履行妻子的囑托,這也是夫妻之禮。除此之外,在柳夢梅看來,禮法當(dāng)不當(dāng)守還要以對生命的珍重為前提。第三十三出中,即便石道姑已經(jīng)警告他:“大明律,開棺見尸,不分首從皆斬哩!”但他仍不惜惹上殺身之禍為麗娘開棺還魂,這不僅因為麗娘是其心愛之人,更因“這七級浮屠,豈同兒戲”。正因其對生命的珍視,所以在《圓駕》一折,杜寶重臉面道理多于自己女兒的性命,為了在皇上面前挽回尊嚴(yán),不惜說道:“道理陰陽豈重活?愿吾皇向金階一打,立見妖魔?!比绱擞馗虉?zhí),使得柳夢梅不禁為其一哭:“好狠心的父親!他做五雷般嚴(yán)父的規(guī)模,則待要一下里把聲名煞抹?!?/p>
由上可見,湯顯祖賦予柳夢梅這一形象的特質(zhì)即是對熱愛生命和富有冒險精神,在劇中加入對嶺南人有偏見的話語,不僅為了通過戲劇沖突塑造柳夢梅這一形象,還可看出被貶徐聞之旅使湯顯祖親歷嶺南的風(fēng)土人情,對嶺南地區(qū)的認識經(jīng)歷了一個從誤判到理解的過程。也可以說,湯顯祖筆下的柳夢梅形象,是其自身對嶺南印象的反思。
湯顯祖不止一次在其詩文中描繪嶺南地區(qū)的人民及其生活。例如《黎女歌》描繪了黎族女子的生活狀態(tài)及黎族的婚俗,對于嶺南瘴氣多致病的說法,湯顯祖在《寄帥惟審膳部》一文中寫道:“弟去嶺海,如在金陵。清虛可以殺人,瘴癘可以活人?!睂τ凇赌档ねぁ分卸艑氉I諷嶺南人愛吃檳榔一事,湯顯祖有詩云:“但得檳榔一千口,與君相對臥紅笙?!笨梢娫趲X南的游歷中,成長于中原文化氛圍中的湯顯祖在親歷各種風(fēng)物人情之后,對嶺南地區(qū)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這多少緩解其貶謫之旅中的苦悶心情。不僅如此,嶺南百姓不同于中原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態(tài)度也給湯顯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從而影響了柳夢梅形象的創(chuàng)作。不同于中原人以農(nóng)業(yè)為主的生產(chǎn)方式,嶺南人以航海和經(jīng)商為生,湯顯祖描寫香胡商時寫道:“不住田園不樹桑,珂衣錦下云墻。明珠海上傳星氣,白玉河邊看月光。”可見湯顯祖并沒有因生活方式的不同而對嶺南地區(qū)的人們產(chǎn)生偏見,在他的筆下,這種生活也是有詩意的?!赌虾=芬辉妼憸@祖病臥行船中,見漁民們“閣道晴穿屐,溪潮出夜船。時時番鬼笑,色色海人眠”?!犊捶巳胝媾D》描寫碼頭上番禺人即將出航販賣檳榔的場景:“檳榔船上問郎行,笑指貞蒲十日程。不用他鄉(xiāng)起離思,總無鶯燕杜鵑聲。”本是航行遠去與家人別離的場景,卻全無泣涕留戀的表現(xiàn),反而對未來的航行充滿希望和熱情。嶺南人這種熱切的生活態(tài)度和不畏艱難的冒險精神感染了湯顯祖,使他的病體有所恢復(fù),所以他才寫道:“船上兼靈藥,吾生倘自全?!倍鴫裘返男愿裾且驗楦挥忻半U精神和強烈的生命意識,才使得他脫出傳統(tǒng)男主人公的形象,成為戲劇史上的一個特例,而這與湯顯祖在塑造這一形象時所融合的嶺南人印象是分不開的。
① 青木正兒:《中國近世戲曲史》修訂增補本(上),中華書局1954年版,第236頁。
② (明)湯顯祖:《湯顯祖全集》,徐朔方箋注,北京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153頁。(文中有關(guān)該作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③ (明)湯顯祖:《牡丹亭》,徐朔方、楊笑梅校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3版,第4頁。(文中有關(guān)該作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④ 黃天驥:《〈牡丹亭〉創(chuàng)作的幾個問題》,《文學(xué)遺產(chǎn)》2007年第1期,第99頁。
⑤ 張文:《地域偏見和族群歧視:中國古代瘴氣與瘴病的文化學(xué)解讀》,《民族研究》2005年第3期,第68頁。
參考文獻:
[1] 青木正兒.中國近世戲曲史(上)[M].北京:中華書局,1954.
[2] (明)湯顯祖.湯顯祖全集[M].徐朔方箋校.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8.
[3] (明)湯顯祖.牡丹亭[M].徐朔方,楊笑梅校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3.
[4] 黃天驥.《牡丹亭》創(chuàng)作的幾個問題[J].文學(xué)遺產(chǎn),2007(1).
[5] 張文.地域偏見和族群歧視:中國古代瘴氣與瘴病的文化學(xué)解讀[J].民族研究,2005(3).
作 者:陳麒如,汕頭大學(xué)文學(xué)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明清方向。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