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亭
小鎮(zhèn)和縣城之間突然熱鬧起來,這種熱鬧令小鎮(zhèn)的老人們躁動不安。最初興建的是石場,它們沿著黑褐色的山峰分布。之后,沿著公路的地段,成了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的發(fā)財之地,許多樓房拔地而起,甘蔗地退縮到荒野的邊沿。
穿過木材交易所進入街區(qū),景象卻是不同。幾條交叉的街道有規(guī)則地分布,街邊的樓房露出種滿花草的陽臺,房子刷成白色或紅色。沿著街區(qū)走去,燈光柔和的雜貨鋪透著安靜祥和。這些燈光,讓小鎮(zhèn)的老人們心里踏實和妥帖。
在這些燈光之中,我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日子。那些日子,曾經(jīng)像一個謎一樣讓我琢磨不透,它收納我的努力與抗爭,我的隱忍與不甘。就說這街區(qū)吧,是有幾條巷子,但是不大,不繁華。就說我的店鋪吧,七七八八地堆著無數(shù)的東西,空出來的地方就很小,就像我那時的心一樣。小就小了吧,還得為生計發(fā)愁,父親的醫(yī)藥費、弟弟的學(xué)費、我自己的生活費,因此我的額頭呀,就像風(fēng)吹過的湖面,總是皺著幾條波痕。
多年后的這個晴朗而清涼的月夜,我在異鄉(xiāng)回望那個街區(qū),那些日子,我的心就像蒙上了薄薄的露珠,是微涼的,也是透亮的。我在電腦的熒光中敲著字,試圖把它們的聲息留在文字中,完稿時已近天明。從窗戶望出去,萬物在朦朧的月色中輕輕震顫,發(fā)出低低的歌吟,一陣奇異的感動突然從心底涌起。那一刻,我得到了一種宗教式的幸福,盡管我不是宗教徒,也沒有宗教信仰,但那一刻我確信宇宙間有一個至高無上的主宰,正默默垂憐蕓蕓眾生。
那是小鎮(zhèn)的一條小街,沿街的房屋老而舊,陽臺除了盆栽花木,還晾曬有被單、衣服、干肉條、酸菜等等。街巷的住戶多是本地人,且以老年人為多。這些老人啊,在這里住了一輩子,做點小買賣的營生,好不容易把兒女拉扯大,兒女長大了,上大學(xué)的上大學(xué),結(jié)婚的結(jié)婚,陸續(xù)搬到城里去了,搬走了就不回來了,剩下他們繼續(xù)在小鎮(zhèn)的老鋪里干點糊口的營生。街上的住戶,種地的少,大多是生意人,卻也都是小生意,發(fā)不了大財,在這樣的小鎮(zhèn)守著一個小店的,也只有這些中年以上的人了。上了年紀的人,求穩(wěn)保守,因而街上的店老板,都是安于平淡生意的。無事的時候,老人們總愛出門閑轉(zhuǎn)。或去別的店鋪聊聊天,或索性關(guān)門到鄉(xiāng)下找個老友,喝喝小酒消磨上半日?;蛘?,只是閑閑散散地坐在自個兒店鋪里頭,睡眼惺忪地看著外面的過路人,然而街上經(jīng)過的人和車也并不多,看著看著,也就真的睡過去了。落日西斜,站起身打個哈欠,把閘門拉上,便開始做晚飯。緊接著煙火氣象就從各家的店鋪升起,不濃烈,卻也不寡淡,日子寂寥而妥帖。
2015年7月初的一個傍晚,我闖入了小鎮(zhèn)街巷慵懶綿長的生活。父親突然生病,我不得不和導(dǎo)師告假,從上海趕回位于廣西一隅的家里。母親盡管十分疲憊,在我面前卻強裝堅強豁達。她留在醫(yī)院照顧父親,而我則想方設(shè)法在街巷經(jīng)營起一家店鋪,以便父母日后的生計。父親年紀大了,不能再讓他干高空作業(yè)的活兒了,而開一家店鋪,或許可以走出另一條路來。我心煩意亂地在小鎮(zhèn)跑來跑去,向各種人求教、打聽消息。那天,暮色漸濃,我在街巷走著,黃昏的陽光出奇迷人。和我心緒不同的是,在夕陽的余暉里,所有的房屋都像被愛撫一般,懶洋洋地沐浴在霞光里。在溫暖的鵝蛋黃光線中,我出乎意料地看到一個出租的門面。一打聽得知,房主搬去省城跟兒子住,房子空著也是空著,就掛上了出租的牌子。
我把門面租下,學(xué)著開了個鋪子。日用品、食品分了不同的架子,像個小型的超市。日子久了,我開辟出一個小空間放舊書,擺上三四張小桌椅,若是有幾個初中生或小學(xué)生路過進來看看,偶爾對書感興趣,就讓他們看去。
日子久了,我發(fā)現(xiàn)市鎮(zhèn)是一個包羅萬象的所在。無論是衣衫講究的商人,還是破衣爛衫的流浪漢,都會在大街感到自在。我在店鋪門前,看到那些來來往往的人,雖然身份地位民族各異,但是表情都很相似,透著淡淡的慵懶。衣服簡便的漢族人,包頭巾的壯族人,戴金銀飾品的苗族人,背背簍的瑤族人,悠然自在地來來往往。最可愛的是那些只穿褲衩的小孩,他們肆無忌憚地偎依在老人身邊撒嬌嬉鬧,給小鎮(zhèn)平添了不少歡樂。
早晨我從家里往店鋪走去,走著走著,花草中清涼的露水就打濕了腳尖。偶爾聽到幾聲雞啼,醒人的晨風(fēng)就輕輕地拂去了黑夜留在天際的皺紋。路過街頭的水井,總能遇見幾個打水的婦人,面帶殘余胭脂就著井水洗臉。日頭慢慢地高起,街道也慢慢地?zé)狒[。賣豆汁、油餅的小店,冒著熱氣的包子鋪,撫慰著我餓了一夜的肚子。穿過街巷,那些住戶的陽臺都站著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甩動胳膊晾曬剛洗凈的衣服、被單等等。有些人家的陽臺,還掛著精致的風(fēng)鈴,在風(fēng)中微微擺動響著悅耳的鈴聲,也不知是哪個離家上學(xué)的姑娘放上去的。下午,時光更顯悠長。寂靜的街道,隨著吱呀的一聲門響,門里就走出午睡剛醒的婦人,慵懶地趿著鞋子,朝街巷高喊自己孩子的名字,街巷深處就躥出一個孩子,一邊戀戀不舍地回頭看著同伴,一邊不情愿地向自己的母親走去。黃昏,坐在柜臺上聽音樂,??吭谑墟?zhèn)碼頭的船只,上來幾個買煙的水手。買了煙后,邊吸煙邊談?wù)撔写囊娐?。黃昏臍橙般的光亮里,無數(shù)的故事慢悠悠地拉長調(diào)子。晚上,街燈亮了,燈火下是各式各樣的溫暖。流動的水果攤主收起生意,在菜市買了蔬菜肉食,便騎車回家做飯。下了一天棋的老人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慢悠悠地踱回自己的家。燒烤店蘇醒過來,擺出飄著肉香味的燒烤架,陸續(xù)地就有加夜班的人出來覓食。街道不似白天熱鬧,卻也不是太冷清。就著啤酒嚼烤肉的人,興致勃勃地談?wù)撝呃锇说辏ǖ暝谀戏绞抢锍虇挝唬┑氖?,給夜晚平添了生趣。我家店的隔壁是粉店,時常有熟識的顧客圍在一桌,狼吞虎咽地吃著大碗的米粉。老板養(yǎng)的一條小黃狗,偶爾也在餐桌周圍戲耍,有時還會蹲在客人的腳邊,客人把碗里的一塊肉挑出給它吃,它就歡快地搖起尾巴。要是在結(jié)束一天勞累的時候,吃上那里的一碗米粉,我就能體會老舍先生對小市民的鐘情,他們身上暗藏著的生存真相是細長而強韌的。
我還發(fā)現(xiàn),盡管有抱負有野心的人不甘于過這種小日子,甚至鄙夷這種小日子,但絲毫不影響小鎮(zhèn)民的生活。小鎮(zhèn)的一切,不會因為文化人的褒貶而有所改動,要想毀掉小鎮(zhèn)的生活,除非先把小鎮(zhèn)毀掉。小鎮(zhèn)的人,開自己的店,賣自己的貨,做自己的飯,過自己的日子,至于他人的看法,與之何干呢?他們?nèi)諒?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把生活寄托在一把木質(zhì)小算盤上,白天開業(yè),晚上打烊,天晴了曬被子,下雨了收衣服。沒有人停留下來掂量自己和時代的關(guān)系,然而你卻不能因此而小看他們,凡人總是比英雄更能代表時代的總量,有了他們?nèi)祟惒沤凶鞅娚K麄冞^慣了市鎮(zhèn)小日子,不拖年輕人的后腿,他們安于天命,他們堅韌耐久。乍一看下去,他們毫不起眼,平凡卑微,但他們卻構(gòu)成了時代不可或缺的背景。步履鏗鏘的時代背后,都是細水流長的生活作為底色。也許,這些生活在鎮(zhèn)上的小生意人,有著不可忽視的惰性,但也正是這份惰性給他們帶來了韌性。實在、勤儉、市儈、精細、謹小、慎微,近乎矛盾的品性同時匯集在這些小人物身上,讓人恨,卻也讓人愛。
市鎮(zhèn)亙古不變的常態(tài)是小日子細水般地流淌,但命運偶爾也會來這里胡鬧。先不說那些盤踞在周邊的石場和樓盤,先說說那些進進出出的過路車吧。那天陽光強烈得刺眼,人們都掛著一副慵懶倦怠的面容,只有小孩仍一如既往地奔跑嬉鬧。我像往常一樣在店鋪打點生意,累了就躺在藤椅上吹風(fēng)扇。正當我要在涼風(fēng)中睡著的時候,聽到了一聲異常尖厲的剎車聲,隨即街道上騷亂起來。一個被同伴追趕的小孩,被奔馳的貨車撞倒了。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趕來的救護車、警車尖厲的鳴笛聲,讓人心揪得發(fā)緊。一陣忙亂過后,小孩失血過多離開了人世。那幾日,來往的人紛紛議論發(fā)生的慘事,同情那可憐的孩子。有兒孫的老人們,也開始嚴格看管自己的孩子,生怕悲劇重演。陰云籠罩在市鎮(zhèn)上空,人們神情凝重,無心下棋,也無心吃燒烤,生意淡下去許多。
死了孩子的一家是開鞋店的。鞋店不大,一間長方形的二十平方米的屋子,里間用簾子隔著,外間是鞋架,放著各種鞋子。平日里鞋店的女主人就坐在靠門的凳子上,有人走進店去,就站起身問來人中意什么鞋子。鞋店很小,但還養(yǎng)著一只花貓,她那孩子平日里不跟街上的其他孩子嬉鬧,就抱著花貓玩耍。孩子走后,花貓還養(yǎng)在店里,肥肥胖胖的,臥在店門懶洋洋地曬太陽,街上有人走過,也不抬眼看一下,慵懶倦怠的姿態(tài),和街上的老人是一個樣子?;ㄘ埖娘埻刖头旁陂T邊,之前里邊的食物從未斷過,孩子走后,女人無心管它,也忘記往貓盆放食,那花貓餓了,便不停地“喵喵喵”地叫喚,聲音也漸漸顯露出了哀傷。
一日,鞋店的女人把貓繩解開,那貓就跑出大街,翻過墻消失在屋頂,再也沒有回來。過了幾日,女人也關(guān)起店門,默默地搬走了。一日我去街上串門,又聽人說起鞋店的事來。幾個婦人湊在一起,站的站坐的坐,邊嗑瓜子邊煞有介事地說話,我遠遠地就聽見了。店鋪女老板說,鞋店女人的男人在外打工,并不在這里,她和那娃兩個人過日子,每年她男人過年時才回來個把星期,沒多久又無聲無息地下廣東了。另一個婦女問,她就一個孩子嗎?店老板說,誰曉得,看樣子像是,那女人平日里話不多,也不太和人來往,一個女人家怪可憐的,天天這么賣鞋,拉扯著一個小孩,誰曾想會有這種事呢,她也真是夠倒霉的。她們再問,店老板也不知道更多了。大家抬起眼望一望那個關(guān)起門的鞋店,搖搖頭,嘆嘆氣,就開始說別的事了。講是不講鞋店了,她們心里卻忌諱那女人的霉運,也不敢靠近鞋店走路,生怕沾染了霉氣?,F(xiàn)在很少有人說起鞋店了,過個一年半載的人們就忘記了這么一家店。偶爾女人家里有親戚來尋,街上的人被問起來,只是搖著頭說,不知道,早搬走了。
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逐漸淡化往事,也實在是沒有多少精力和時間去和過往斤斤計較。街市人來車往,小孩又在新的歡笑聲中打鬧起來。偶爾有人回頭想起一些事,也是想不清楚的,全都在記憶中攪成一團糨糊。老爺子們拿著煙袋,在鞋店門外擺起了棋局,他們拿捏著手中的黑白棋子,半張著嘴巴且睜大眼睛,為輸贏較勁,為一顆棋子的準確去處不斷地拍腦袋。在一盤棋里,每一顆棋子都有自己的使命和位置,在市鎮(zhèn)看來,一切也都有自己的使命和位置,一切的人,有艱辛,有疼痛,有歡笑,有快樂,跌倒了要重新爬起,付出了才會有收獲。人們口頭上不高談道理,但是生活的理,人人心底都是清楚的。
小鎮(zhèn)就像生活海洋中一滴沒有棱角的水,它沒有分明的輪廓,卻已不再害怕干涸。沒有人調(diào)查過留守小鎮(zhèn)的人生活的幸福指數(shù),沒有人清楚在此地的撕裂與生長,那些離家多年的孩子,偶爾回來看看,這里就還叫作故鄉(xiāng)。
走在街邊的小路上,有時我會想想人生,想想自身的遭際。小鎮(zhèn)的確和上海不同,它有我的過去,有我的牽掛。我也曾急著離開,但總也甩不開。如今我才明白,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故鄉(xiāng)是一個地理概念,更是一個心理概念。它的魔力,源于與生長于其中的生命之間的牽扯。這些牽扯,使我保全了自己的屬性,使我在蕓蕓眾生中保留了獨屬于自己的面孔。沒有人會將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混淆,故鄉(xiāng)的脈絡(luò)沿著游子體內(nèi)的血管延伸,就會長出奔流不息的生命之河。那些離別和守望,就會留下一個個令人遙想的背影,把走過的路重新帶到人的眼前。
回望走過的街邊小路,我仍能看到一些往日的痕跡。東邊的水泥路是十年前鋪的,那時我還在上中學(xué)。一日放學(xué)回家,看到施工隊剛剛澆筑完水泥離開,我便大膽地往剛鋪好的路上走,腳踩在還未定型的水泥路面,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竟神奇地留存至今。如今,水泥路仍通向中學(xué),學(xué)生放學(xué)回來,也會路過我的小店,有的便來買些零食吃,愛看書的則會在我的舊書架流連??吹剿麄?,我總是看到多年前的自己,想到他們長大后或許會離開小鎮(zhèn),不由得心生感慨。
曾記得,那些被開發(fā)商劃成樓盤的地方,曾是我和街上其他孩子的假日游戲之地。那里曾是一片樹林,我們在里邊追逐打鬧,樹葉漏下的星星點點的光斑,就會在南方潮濕的水汽中,折射出光暈和色彩。潮濕柔軟的泥土,雜草蔓生,小花斑斕。微風(fēng)拂過,草葉浮動,花朵搖擺,泥土散香。這些事物,不像高樓顯眼,不像珠寶奪目,總體看去卻仿佛一幅不同凡響的油畫,在質(zhì)樸中暗藏著神秘。
我還記得在樹林里屬于孩童的快樂和秘密。那個遙遠時空里的搗蛋鬼,曾對著忙碌的螞蟻撒下細碎的沙子,以毀掉它們開辟出的道路;曾把樹根下有毒的蘑菇塞進書包,拿到學(xué)校送給城里來的年輕女教師;有時還會在尖細的樹枝上捉住幾只天牛,偷偷放到女生的書包里,然后懷著激動的心情等待那一聲從不失約的尖叫。捉弄那些嬌氣的膽小鬼,讓我享受了瞬間的英勇氣概。而捉弄我的是那些帶著花紋的蝴蝶,它們的尾部閃耀著金色的斑點,它們扇動翅膀引著我飛跑,引著我跳躍,直至翻進了山溝。
如今樹林消失了,我的童年也已遠去,唯有回望的目光仍時時穿越長街。而長街上,有溫潤如水的小日子,有守望孩子的老人,有終將離去的孩子。他們的思念,把長街帶進了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