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良

樹，哈季蘭比

薩印，是一句滿語，意為美。在我家鄉(xiāng)新賓，滿語Hajilambi，哈季蘭比，即親密、親愛。樹，哈季蘭比，即樹與樹親密、親愛。這是一個倒裝句，如果把賓語置前，主語放在后邊，即親密、親愛的樹。親密、親愛莫過于人間的夫妻，這種樹又稱夫妻樹。

夫妻樹，在古代被稱為“連理枝”，又稱“生死樹”。這是世上的樹木像人類的夫妻那樣相依而生的一種現(xiàn)象。凡是被人們譽為“夫妻樹”的樹，要么同根生，生長在一起，根連著根，枝連著枝，從幼苗長成大樹，從青春走到暮年，向人類展示著親密無間、攜子之手、執(zhí)子到老的風貌；要么是相鄰相通的兩棵樹，兩相合抱，兩相依偎，讓世人聯(lián)想到人間生死相依、忠貞不渝的愛情。一言以蔽之，“夫妻樹”共同的特點是與人間美好的愿望相契合，人間渴望天下所有的夫妻都能不離不棄，無怨無悔，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白頭偕老，因此，凡“夫妻樹”大都有一段美好的民間傳說在當?shù)亓鱾鏖_去，直至有人將夫妻樹上掛上吉祥的紅布條，讓它們成為膜拜的偶像。一對對青年男女戀人，面對夫妻樹，雙雙膝跪，指樹盟誓，祈求真情和幸福。

在華夏神州，許多民族都有本民族崇拜的夫妻樹。

畬族有一個民間建筑風俗，即砍伐夫妻樹作屋梁。建屋前，人們采伐屋梁木材須尋同根樹，砍后由夫妻倆人抬回，表示夫妻恩愛。

黎族也有相同的習俗，在每年的“三月三”等節(jié)日里，黎族青年男女聚集在夫妻樹下唱歌跳舞，談情說愛，表示要像夫妻樹那樣永不分離。

東北地大物博，夫妻樹也是千姿百態(tài)。琿春有守望故土兩千年的紫杉王夫妻樹，長白山大峽谷里有著名的“松樺戀”。在遼寧本溪關門山、黑龍江五大連池、牡丹江南岸、小興安嶺的大山里，人們每到一個地方，差不多都能看到歷時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夫妻樹，盡管樹種不同，但這些夫妻樹都以同根并蒂、相依相偎，長相依、長相守的姿態(tài)向人們展示著“天長地久”的意象，給人們以遐想，生命如斯！愛情如斯！

網(wǎng)友雙湖居士賦詩詠《夫妻樹》曰：

根盤干錯葉相連，

彼此偎依愛意綿。

共對風霜同沐露，

天長地久不思凡。

我的家鄉(xiāng)新賓是滿族的故鄉(xiāng)，丈夫滿語稱愛根，妻子稱薩爾漢。象征著親密、親愛的夫妻樹，生長在一個叫和睦的地方，不知這是一種巧合，還是必然？

根據(jù)《新賓滿語地名考》注釋，和睦這個地名，滿語稱為“和睦哩”，是對頭山的意思。蘇子河北岸有兩座對峙的山頭，兩山間的村莊便因而得名。和睦，漢語意為相處融洽，和諧。滿語稱為“阿楚琿”。又傳說，老汗王曾御賜該村一戶人家為“阿楚琿人家”，村名源于此。史載，這戶“阿楚琿人家”的青壯年男子隨老汗王出征先后陣亡，所遺老嫗婦孺仍和衷共濟，拿起剪子做軍裝，支援前線，受到老汗王表彰，傳為佳話。

夫妻和睦，家庭和睦，鄰里和睦，民族和睦，乃炎黃子孫之崇尚、之追求。所以，生長在和睦山林中的夫妻樹，又名“和睦樹”。熟悉新賓歷史的人這樣說，和睦山林的“和睦樹”就是在本地歷史文化的沃土上應運而生的一種樹。它們生長在和睦村北面群山中的一片美麗而幽靜的森林里，這是一種罕見的樹，樹齡在百年之上，樹為同根，樹身長高到一米以上后，皆分為相對的兩干，向上挺拔，像民間傳說中象征夫妻相愛的“和合二仙”，又形如一對百年好合、形影不離的愛根和薩爾漢。本地人將這種夫妻樹稱為“和睦樹”，不僅有歷史與自然的淵源，還浸透著民俗文化成份，恰如其分。

這里還有一種緣契，和睦的“夫妻樹”為槭樹，槭，木之戚也。人有六戚，父母兄弟妻子。槭樹，一種其葉子可以比擬為同宗兄弟氏族的樹木。在中國就有一百五十多個種類。而其中的一些種類俗稱為楓樹。中國是世界上楓樹最多的國家，又以東北南部的楓樹最具觀賞價值，到了秋天，楓樹樹姿優(yōu)美，葉形秀麗，葉色和葉形的變化極為豐富，獨樹一幟，魅力無窮，漫山遍野的楓葉，在霜降前后漸漸地變?yōu)榧t色或黃色，上呈橄欖綠色，下面是淡紫色，如火似霞，用滿語說是富拉霍里——火焰紅。紅得發(fā)光，紅得鮮亮，無比美麗，分外妖嬈。

“槭槭深紅雨復然，染得千秋林一色。”自古以來，我國的文人學士、騷人墨客便對槭樹的秋葉十分青睞，吟詠描繪之詩詞曲賦屢見不鮮。清代道光皇帝路過這里，在距離和睦不遠的馬爾墩留詩：“回道瞻依增戀慕，白云紅葉凈長空?！?/p>

和睦山林生長著大面積的百年槭樹，“夫妻樹”并非只有一棵，隨處可見。走進這片遠離凡塵的大森林，人們會看到一棵又一棵象征愛情、吉祥、和睦的夫妻樹，它們依戀在山澗里，相愛在溪水旁，舉案齊眉于山道兩邊，釋放著濃濃的愛意。它們胸徑一米左右，樹高十五六米，在秋日的正午，“夫妻倆”抖落風霜，沐浴在秋天的陽光里，紅葉滿枝，搖曳著滿滿的幸福。

因為有夫妻樹生長于和睦山林，這片擁有迷人的傳說、誘人的自然景色、充滿溫馨的森林又被稱為“和睦森林”、“愛情天堂”，名聲遠播。

烏珠，天上龍肉

有那么幾年，縣城里一些男人喜歡擺弄槍，樂于跑山打獵，逢星期天便輾轉于縣城周邊的山林去打狍子，打野豬，打野雞。父親迷上了打獵，他一旦有獵獲我們家就可以改善一下生活，解饞。每逢星期天，父親就背著獵槍鉆山，最初是與別人搭伴，我十幾歲的時候也被拖進來，與父親組成“父子二人打獵組合”。每個星期天，天不亮就起來打上綁腿，背上獵槍，騎上大金鹿自行車，擰著兩個屁股蛋子，迎著冬日寒冷的黎明進山了。

樹林里突然傳出一片哨子一樣“突嚕?！钡恼褚砺?。我抬頭尋望，一群毛色如野雞體積比山鴿子大的“沙半斤”呼嘯著向樹林上方飛去，轉眼消失在密林深處。

父親說，這不是沙半斤，是樹雞。

樹雞，學名榛雞，為東北特有，是大小興安嶺及黑龍江流域、遼寧東北部獨有的一種森林留鳥。我第一次看見樹雞是在新賓往戶溝里的林子頭，龍崗山下的森林里。樹雞之所以能吸引我，不是它的美姿，而是一句東北民諺：“天上龍肉，地下驢肉”。

民諺說的龍，非傳說中圖騰的龍，而是東北的樹雞，滿語叫飛龍。清朝中葉有個滿族人叫西清，著有《黑龍江外記》。他說，飛龍是滿語“斐耶楞古”的轉音，漢譯為樹雞。相傳清代的東北地方官員經(jīng)常在獵民中大量收掠樹雞，送到京城給皇帝品嘗，樹雞肉質雪白細嫩，味道鮮美，被譽為世界上罕見的珍饈。皇帝特下詔書賜名“飛龍”，將飛龍霸為只有皇帝、皇室才能享受的美味。民間還有一種說法，樹雞頸骨長而彎曲，猶如龍骨；腿短有羽毛，爪面有鱗，像龍爪，故又稱“飛龍鳥”。其實，早在十四世紀，飛龍就已經(jīng)是東北向朝延進貢的貢品，早有“歲貢鳥”大名如雷貫耳。聽說飛龍肉好吃，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吃貨內心充滿了期待，盼著父親和我能夠早日獵獲幾只飛龍，吃一回“龍肉”，一飽口福。

我和父親一起做了幾年“星期天獵人”，直至上中學。在我的記憶里，我們獵獲過傻狍子、兔子、野雞，一次也沒有獵獲到樹雞。這是因為我們的目標是狍子，獵槍里裝的都是打大野獸的子彈，沒有打樹雞的“散沙”，偶遇樹雞，換子彈來不及，它們呼哨一聲就全部飛走了。

樹雞喜歡群居，一年四季生活在茂密的森林中。每只體長在三十六至四十厘米，體重六至九兩。特點是“大胸”，胸脯豐滿突出，羽毛呈灰褐色，略帶白色斑點。頭頂一束盔毛，尾端有黑色條紋。雄雞頦下有一圈黑毛，雌雞喉部呈棕色。樹雞吃樹籽、野果和草籽，也食昆蟲、嫩樹葉。它們四月初開始發(fā)情，五月中旬為盛期，下旬即孵化，每窩產(chǎn)卵五至八枚，雛鳥數(shù)日齡就能鉆樹趟子，能飛上樹。夏天，樹雞們棲息在樹上，冬天在積雪覆蓋的灌木叢或草叢下用雪筑起洞穴居住。在一片寂靜的森林里，它們隱蔽在樹上，起飛時撲撲作響。每次飛翔不太遠，落下后稍息片刻再飛，飛行時多靠兩翅膀平展滑翔。一群樹雞展翅發(fā)出的“突嚕?！钡恼褚砺暘q如大森林里的交響樂。

我吃到“天上龍肉”是在幾年之后，父親下鄉(xiāng)做農(nóng)村工作隊員，包村時與一個鄉(xiāng)下瘸老頭學會了吹哨“打叫雞”，我這才有幸吃到了渴望許久的“天上龍肉”。

那個山村叫紅石砬子，村部里住著一個瘸老頭，是無兒無女的“五保戶”，因做不了農(nóng)活兒，村里照顧他，叫他住在村部打更，給村里看電話，兼收發(fā)。這老頭嘴兒好，在村里很有人緣，算得上村里的一個人物。父親來村里后，與他同吃同住，二人投脾氣，對撇子，尤其是聊起跑山打獵的事兒，更是一拍即合。老頭見父親這個人實在，便教了父親一個打樹雞的絕活兒。

老頭也好跑山打獵，腿腳卻不爭氣，但他善于觀察，能琢磨“道道”，他用子彈殼做了一個小哨子，含在嘴里模仿樹雞叫，樹雞炫耀叫聲為拖長的吸吮音tseeuu-eee tititi。告警時為快速的pyittittittitt-ett-ett聲，召集幼鳥的叫聲為dir， dir， dir。而他獨把雄樹雞呼喚雌樹雞的叫聲學得惟妙惟肖。春天來了，到了樹雞發(fā)情的季節(jié)，他一個人背著土槍屁股一擰一擰地進山，溜達到一片樹雞常來的山林里，先坐在地上鼓一袋煙，然后在一棵樹下隱蔽好，用哨子學雄樹雞叫，很快就會引來求偶的雌樹雞。他從樹蔭里伸出槍口，一槍一個準兒，一槍一只樹雞。

這一絕活實際上就是滿族先民“哨鹿”的遺風。

鹿哨是滿族先人用樺樹皮制成的，形似牛角，一端粗，一端細，能模仿發(fā)出鹿鳴的呦呦聲。每當夏歷八、九月公鹿、母鹿互相鳴叫尋找配偶時，獵人即模仿公鹿的叫聲在森林里吹響鹿哨，鹿群聞聲而至，獵人便開槍射擊。紅石砬子村的瘸老頭師承先人，將吹哨打樹雞的絕活兒發(fā)揚光大，而且一直獨享這門絕技，不外傳，怕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但父親是外來人，住上半年就走了，學會了也不會搶他的“飯碗”。于是，就收了父親這個徒弟。

父親從鄉(xiāng)下回縣城休假，帶回家?guī)字粯潆u，我終于品嘗到了“天上龍肉”的美味，發(fā)自內心的歡呼一聲：烏珠，天上龍肉。

烏珠，滿語是第一，先鋒，老大的意思，用在飛龍肉身上再合適不過。飛龍肉在中國是著名的山珍野味，樹雞胸脯發(fā)達，胸脯肉能占體重的三分之一還多。肉雪白、細膩、鮮嫩，煎、炒、烹、炸均可，尤其是做湯，不用加任何佐料，只需放少許鹽即可。湯呈乳白色，不起一點沫，細細品味，那股濃濃的香便沁入心脾。在歷史上，滿族火鍋“飛龍鍋”是火鍋中的上品，因飛龍清湯而著名。據(jù)說在國宴上，只有外國元首才能喝到用樹雞肉做的“飛龍湯”。如此說來，我早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就喝到了像西哈努克親王等外國元首才能喝到的 “飛龍湯”，這實在應該感謝紅石砬子村的瘸老頭兒。

關于這瘸老頭，我的同事趙榮利與之同村，我們曾津津樂道地談論過他，好像姓周，名字被我忘記了。

我與“天上龍肉”的故事發(fā)生在四十多年前，那時人們對樹雞的認識還沒有上升到今天的高度。今天的“飛龍”可牛了，它具有極高的經(jīng)濟價值，對外出口，在國際市場上是極受歡迎的熱門貨，與熊掌、哈什蟆、猴頭一道被譽為“四大山珍”。

可惜，我沒有從父親那里學到用哨子模仿樹雞叫的這手絕活兒，倒不是我想去森林里捕獲樹雞，在東北大部分山林實行禁獵的今天，我只是想在春游的時候鉆進森林，用哨子模仿飛龍的叫聲，惹它們過來，把相機鏡頭對準它們，一雌一雄成雙成對、形影不離的樹雞被稱為林中鴛鴦，它們在溪流邊，在稠密的草叢，在茂密的樹椏間，向人類展示自然之美，和諧之美。

〔特約責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