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阿曼
太陽升到當(dāng)空時,我還活著。我躺在木椅上,感到烘熱。天空被流火烤過,稀疏不定的云,身段柔軟,滋潤著整幅畫面,降低了幾分火氣。鳥掠過樹梢,影子一個完美的滑翔,羽翅分明可見,停落在枝上。我眼見生命在旺盛。風(fēng)很大,是下雨前的風(fēng),撼動著樹木。當(dāng)樹枝的影子撫過我臉龐時,我忍著不眨眼。悉心保存的無數(shù)個秘密此刻就掛在嘴角,而我緊抿嘴唇,極有安全感。
那些丑鳥早早就明白,進入一個多愁善感的女人眼里會被許久思量,可我已提不起筆將它們寫下了。那些鳥兒一定知道我是一個將死之人,它們不再起飛,在枝影蔭庇處看著我。看著我講述對一個人的懷念。像懷念任何一個人一樣,因為我在死亡面前無事可做。特殊只在于,我將他排在最后一位。
也是一個七月。熱鬧非凡的城市廣場,捏泥人的老者正在捏出棕色的鼻子,紅色的嘴巴,搭配在淺黃色的身子上。天太熱,水分蒸發(fā)得快,他只得不停完成一個又一個的小物件。孩子們圍繞在他周圍,拿著正在滴水的冰棍。汽車從廣場旁邊出發(fā),可以看見發(fā)動機散發(fā)出的騰騰蒸汽。廣場兩側(cè)全是商鋪,有茶肆、飾品店、發(fā)廊和游戲廳,除此之外全是賣酒的店鋪。聚集起來的啤酒商擺出各色遮陽棚,浩浩蕩蕩地占據(jù)了廣場的四分之一。在門口有矮樹叢的那家店,可以用更便宜的價格買到清爽的冰啤酒。
我坐在大紅色遮陽棚下,喝著冰啤酒,等著幾個朋友來赴約。那時我十八歲,正在幻想自己未來所能有的建樹,幻想在背上家庭包袱前的隨心所欲。畫面中多出幾個人,昏昏欲睡的老板,不停擦拭柜臺的女招待,還有一個趴在酒瓶當(dāng)中的男人。他在我斜前方,桌上排滿了空酒瓶,地上也橫橫豎豎躺著許多。他的腦袋埋進胳膊里,沒有動靜。我端著玻璃杯,百無聊賴地觀察著這個男人打發(fā)時間。
中等身材,穿一件白底藍條的襯衫,袖口已被啤酒漬黃,看上去二十七八歲,不服帖的毛寸發(fā)型被紅頂棚映得發(fā)紫……他突然抬起了頭,剛好撞上我的眼神。我轉(zhuǎn)過頭,將杯子送到嘴邊,眼神不知該放在哪里。年輕的我還沒學(xué)會舉杯致意。許久,等我回過頭,他還在盯著我,眼神很木然。他突然站起,朝我走了過來。我無法判斷他現(xiàn)在幾分醉,有些膽怯,掃了一眼在前方的老板和服務(wù)生,確定他們都在店里。
“這個項鏈送給你吧?!?/p>
一個長方形的黑色絨面盒子。
他打開盒子,軟絨墊上躺著一條墜著藍寶石的銀色項鏈。我們距離很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聲。我回過神,本能地后退一步。
“先生,你還好嗎?我們不認識?!蔽覍⑺母觳餐苹厝?。“這個我不要,你收好?!彼谖遗赃叺奈恢米聛恚檬帜﹃菞l鏈子。
“我去煤礦上班,小莉管家,她出街買菜,煮飯,學(xué)瑜伽,日落時我們常去散步,買些她喜歡的植物,偶爾一起看電影……”他說著,有些哽咽,用有酒漬的袖口去揩眼鏡上的水漬。
我有些懵掉了,猶豫這時該不該說話。
“小莉……是你妻子?”
“不是,我們沒結(jié)婚。她是我女朋友,不,前女友?!?/p>
我立刻明白,這個男人的失魂落魄源自失戀。他眼睛紅腫,里面布滿枯燒的紅云,還有一個瞪著眼睛無所適從的我。我在戀愛課題上是蒼白的,還不懂那些用于陌生人不痛不癢的關(guān)懷。在那個滿是熱氣流的燥熱的棚子里,我為一個陌生男人感到哀憐。我的手,鬼使神差地挪了過去,輕輕地撫摸了一下他的頭發(fā)。第一次做這個動作,卻自然地像一個老道的母親在撫慰自己的孩子。這類似母性的情感瞬時噴發(fā),讓自己震驚。我縮回了手。
他抬起頭,看著我,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周圍噙著一圈眼淚,眼神里復(fù)雜的內(nèi)容讓我感到一陣局促。
“謝謝你。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安妮?!?我沒有抬頭。
我感覺到他起身了,停了幾秒,然后傳出褲角摩擦的聲音。他結(jié)賬時連同我的也一起結(jié)了,還讓服務(wù)員在他走后給我送來一杯昂貴的鮮果汁。朋友們陸續(xù)到了,我們照常一邊喝飲品,一邊談?wù)撔@八卦和網(wǎng)絡(luò)新鮮事。我感覺自己對她們聊的話題再也提不起興趣,總是分神,想到剛才遇上的那個男人。
第二天同一個時間,我們又在那里碰面了。還是七月雷同的天氣,夜里下過的雨已不著痕跡。就稱呼他為高先生吧,我喜歡用這個正式的稱呼。和昨天的襯衫西褲不同,高先生今天穿得很有朝氣。純白色T恤衫和牛仔褲讓他看起來很陽光,但看得出情緒依舊低落。他坐我對面,點了和我一樣加冰的啤酒。
“前天夜里,我在小莉家樓下跪了整整一夜。”他點燃一支煙?!拔蚁胪旎厮?,我不計較她和別人發(fā)生的事,真的不計較。但她鐵了心要跟我分手。她犯錯,然后她要離開。”我假裝淡定。“沒有……挽回的余地嗎?”
“不可能了。我跪了整整一夜,她連窗都沒開一次。發(fā)了條勸我回去的短信后就關(guān)機了。身和心一起出軌的女人是挽回不了的?!彼嘈?,“當(dāng)我意識到天亮?xí)r,我的雙腿已經(jīng)完全麻木,不聽使喚了。”
我們沒有繼續(xù)聊下去。喝多了啤酒,有一點眩暈。我盡量像個成熟的女性,瀟灑地將頭發(fā)撩到后面,單手玩弄著額前的發(fā)絲,歪著頭,往眼神里加了些不知名的成分,露齒大笑改成了抿嘴微笑,好讓自己看上去比實際情況更醉一些。原來男人是需要救濟的。眼前這個男人,讓我感受到一種從沒發(fā)覺的、可以有選擇的權(quán)利。我在沒有弄懂之前,就想去驗證一下。
洗煤廠的夏天有自己獨特的氣息,空氣中滿是翻斗卡車流出的汽油味。高先生在地面工作的十五天,輕松而枯燥,整日無所事事;在井下工作的十五天都是夜間工作,一旦他鉆進地下,就與外界完全失聯(lián)。顛倒的白天黑夜讓我和他保持了一種生動的距離感,朝與夕的錯落將我們分割成兩個完全獨立的世界。
他和我的聯(lián)系密集了起來,讓我感到驕傲的是談話中她的前女友在逐漸隱去,我們的十歲相隔也在逐漸隱去。他看我的眼神里沒有一絲歲月的傲慢??匆粋€女人的眼神,和看一個孩子,看一個學(xué)生,釋放出的訊號是完全不同的。我從他眼神里摳出來的那一點漫不經(jīng)心與輕佻,令人莫名地感到滿足。
高先生工作在煤礦的第一線,煤層采掘。擠滿人的運人車鉆進傾斜井巷,沿著鐵軌,白天下去,下一個白天上來。下井的那些天,他總在午后約我出來喝一杯冰啤酒,每日換洗的整潔衣服遮蔽了他所有的精疲力竭。夜里高危險高強度的工作需要人時時刻刻集中注意力,所以幾乎沒有酒精度的冰啤酒他也只喝一杯就打住了。
我單單陶醉在和他在一起的快樂之中,他說起自己那份工作來總是一筆帶過,顯得那么輕盈。相識那天的場景經(jīng)常在我腦海中重放,被一個犯錯的女人懲罰的男人就這么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即使他死去多年后,我還是可以生動地還原自己那股瞬間涌動出的沖動——崇高的拯救感。
那個暑假,我們常常一起出去玩,他開著輛黑色桑塔納奔馳在公路上,音樂開得很大。我們大聲說話,我不停抒發(fā)著對許多社會時事的稚嫩評析,瑣瑣碎碎。他的手嫻熟地搭在車窗上,不時歪著腦袋沖我笑一下,他抿嘴笑時右臉會出現(xiàn)一個酒窩。我也漸漸對這感覺依戀了起來……當(dāng)時我并沒有將這些歸結(jié)為愛情的發(fā)生,現(xiàn)在這樣歸結(jié)也還是簡單了點。
那個下午悶透了,我們照常坐在老地方納涼,我對他說假期就要結(jié)束了。他沒說話,用食指把煙灰彈落在地面,他看著我,眼神悠遠,像在看遠山。他的呼吸凝止了幾秒,又長長呼出了一口氣,一聲不著痕跡的嘆息。他又笑了笑,沒說話,這沉默生出一段憂郁的距離。
汽車向前奔馳。車輪卷起公路上的煤屑塵土,落下時撫平了車輪離開的痕跡。高先生送了我一小程,為了避免和我父母碰面,他遠遠站在汽車出站口,汽車在出站口停下來檢票時,他跑了過來,從車窗塞進來一個打地鼠的簡易游戲機。我看到那小玩意兒愣住了,一抬頭,他撓著后腦勺站在車下傻笑。一剎那,我覺得他像十九,我像三十。
他那位女朋友沒有再回來找他,徹底離開了,據(jù)說跟一個有學(xué)歷的男人走了,去了南方。我當(dāng)時一直有著自豪感,覺得自己拯救出了一個可憐的、比自己大十歲的男人。那時候?qū)矍榭吹眠^于簡單,簡單到只區(qū)分對錯。我坐汽車到一個城市,然后再轉(zhuǎn)火車去學(xué)校。一路往北的路上,全是長滿闊葉的樹,交錯的高山低地,在同樣火辣的日光中蜿蜒。和高先生的相識像是一場夢,離開不到半天,夢好像就醒了,我又變回一個十九歲的學(xué)生。我無法拯救任何人,尤其是在我還不懂的情場上。
近來的每一天我都精心梳妝打扮,套上漂亮的裙子。身體無力,每動一下便虛汗肆流。我的頭發(fā)變得很稀少,每次梳頭都會掉落許多,那些柔軟的發(fā)絲放在手心里,冰涼冰涼。我不知道自己何時離開這個世界,所以隨時做好準(zhǔn)備,要以美好的姿態(tài)告別。他們按照大夫的醫(yī)囑給我捧上各色各樣的藥片和沒有調(diào)味品的食物,他們拿來什么我便吃掉什么。我不屑于拖延性命,但我格外在乎這些圍繞在我周圍的人。他們覺得這樣做才算是盡心盡力,那我就好好成全他們的安心。近來常會睡著,那些睡眠來的毫無預(yù)兆。我格外珍惜清醒的時光,珍惜,卻也不知道怎樣度過不算浪費。我坐在陽光下,光線給整個景象賦上一種微妙的色調(diào),很多潛藏在記憶角落的,從來沒有被想起的小事情卻突然清晰起來,那些大波大折經(jīng)歷過的事情反而一點也想不起來了。我想用這盛夏的日光曬去周遭的霉氣和死亡逼至的晦氣。
相遇只是開端,讓我來繼續(xù)講述這個故事。
認識高先生的那個夏天還沒過完,我就得到了一個舉國驚動的消息。夜間一場最尋常的雷陣雨里,一場礦難,在嘩嘩的雨聲中奪去了八十三人的性命。而出事的煤礦,正是高先生工作的礦井。消息是從朋友口里得知的,我立刻查看了新聞,手抖得厲害。瓦斯爆炸時,一百多人在井下作業(yè),只救出了重傷的二十七人。
我看到了新聞?wù)掌?,幾排炭黑色的尸體,用亮藍色的布掩蓋著,只露出雙腳。我不敢再看下去。我害怕,非常害怕,嘴唇僵了,后背滋生出的冰涼一直滲到心眼里,手止不住地顫抖。我拿起電話想要撥過去,但恐懼已然將我吞噬,手徹底僵了,指節(jié)已經(jīng)不能活動。我怕。我將手機扔向一邊,蜷在椅子上瑟瑟發(fā)抖,大腦開始有些恍惚。舍友投來關(guān)心又疑惑的問候,但那一刻我的耳朵似乎聽不見了。
就在前一天,礦難前一天,我參加學(xué)校一項評選時落選,全部努力都落了空,心情很低沉,找不到一個豁口去排遣糟糕的心情。學(xué)生間的活動在沒讀過大學(xué)的高先生眼中卻是非常神圣的事業(yè),他知道自己幫不上忙,打來了電話卻也不知該說些什么。隨后我收到了一條來自高先生的短信:“乞力馬扎羅是一座海拔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長年積雪的高山,據(jù)說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廟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jīng)風(fēng)干凍僵的豹子的尸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么,沒有人作過解釋。”看到這條短信時,我破涕為笑了。真想象不到不讀書的高先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安慰人。我猜想這段話他一定是查找了許久,可以想象他那用心又愚蠢的樣子。讀了這段海明威筆下最耐人尋味的話,不知為何,心情舒展多了。乞力馬扎羅山上那只孤獨的豹子,死在高寒處的風(fēng)雪里,這大約也是他選擇攀爬的代價吧。
想到這兒,我實在忍不住了,大顆大顆的眼淚滾出眼眶。我抓起手機,給他發(fā)了條短信,內(nèi)容只有一個問號。我攥著手機,手心滿是汗水,在等待一個命運給出的答案。命運是不能抗拒的,人不行,雪山上風(fēng)干的豹子也不行,無論孤獨或強大,當(dāng)一切到來就得接受。我安慰著自己,等待著時間。過了半小時,終于收到了回信,“我沒事。很忙,晚上說?!蔽医K于哭出了聲。我將手機扔得老遠。哭著還是笑著,自己也說不清了,更說不清的是,他竟可以給我造成如此巨大的影響。我拒絕了舍友給予的所有安慰。有些情緒太奇特,一旦說出口便破壞了它的完整性。我不愿對人說,也不愿意別人去說,這種感情,這種我自己都感到神秘不解的情緒。
高先生說,出事那天他是場面工作,白班,不是夜班,僥幸了一次。
秋風(fēng)早早吹進了我所在的海濱城市,一場夜雨就澆敗了盛夏積攢起來的全部火氣。一切又陷入了庸常。我和高先生的聯(lián)系開始變得越來越少。我愛上了同校的學(xué)長。他個頭高挑,皮膚白皙,干凈利落的短發(fā),脖子上經(jīng)常掛著一架單反相機。我喜歡他古典恬靜的氣息。秋天還沒有結(jié)束,我就戀愛了。我和男友像大學(xué)校園里任何一對情侶,用熱烈的感情給枯燥的大學(xué)生活調(diào)味。我將這個消息告訴了高先生。他在電話里明顯愣了一下,隨即說,小姑娘終于談戀愛了。沉浸在戀愛中,沖動和理智不斷拉鋸。世界突然小了,除了圍著對方而生出的小情緒外,沒有任何伸展的空間。我感覺自己也越來越小,蜷縮回了稚嫩的十九歲,甚至比十九歲更幼稚。
寒假回到家,我又見到了高先生。那一天飄著小雪,溫度很低,他穿一件很厚的灰色棉服,整個人看起來十分腫脹,人也胖了一點,新鮮的胡茬服帖在耳根處。他提著一盒巧克力站在廣場的另一頭,我遠遠就望見了他。我裹著男朋友送的綴滿小鹿和雪花的圣誕款大紅圍巾,口腔呼出的水汽將半片眼鏡遮蓋,我裹緊圍巾,朝著他一路小跑。
他將巧克力遞給我,說這是小孩的最愛。他伸手幫我拂去頭發(fā)上的積雪。我們?nèi)ヤ袒疱?。聊時光的飛快,聊大學(xué)的生活,聊學(xué)校評選的黑幕,沒有聊我的戀愛,沒有聊他的礦難。他抽著煙,聽著我滔滔不絕地講學(xué)生會那幫人有多勢力,他臉上的那種平和的微笑就好像告訴你他贊同你所說的一切。他不說話,聽完之后只是點點頭。我們最后聊到了他的前女友,他看上去已經(jīng)釋然,他說小莉去外面是正確的選擇,在這小縣城呆著這輩子也就沒什么出息了。也好,要不是那天,我也不會認識你呀。你這個小孩。
他升職了。雖然還是十五天地面,十五天井下,但像他那樣的學(xué)歷能評上職稱也是很少見的。他的工作很忙,整個寒假里沒有再見過他,他在電話里跟我說他要準(zhǔn)備成人高考,考上就和我一樣是大學(xué)生了。接下來的大段時光里,我們各自忙碌在隔著幾千公里的不同世界里,他開始從我的生活中淡去,自然而然地。我們偶爾通個電話,但可以聊下去的話題越來越少,他說正在讀海明威的小說,他開始尋找一些和我專業(yè)相關(guān)的話題,嘗試去讀一些艱澀的書。我需要耐著性子去聽他說一些淺顯又帶個人偏見的評說,聽他說桑提亞哥的傻說大馬林魚的聰慧。我也嘗試問他礦井的情況,他有時會說得多一點,我會佯裝給出一個聽懂了的回應(yīng)。慢慢地,電話也少了。他已經(jīng)跨過三十歲,在家鄉(xiāng)小鎮(zhèn),這個歲數(shù)不結(jié)婚已經(jīng)是破天荒了。在沒有聯(lián)系的日子里偶爾想起他,希望他已經(jīng)遇上一個合適的姑娘,正投入地談著戀愛。
得到他的死訊,是在我們認識的第二個夏天。當(dāng)他的朋友打電話給我時,我一點兒也不相信。他朋友說,那一天非常燥熱,廣場上的雕塑都快要被烤化了。高先生是井下夜班,皮帶輪過來時,他竟站著打盹了,就那么一瞬間整個人被卷進了皮帶,被救出來時已經(jīng)不行了。后來調(diào)查報告說他血液里酒精度嚴(yán)重超標(biāo)。那天夜班前,他好像在啤酒攤喝多了啤酒。他的朋友說著有些激動?!安恢罏槭裁矗幌蚴莻€謹(jǐn)慎的人,明明知道下井前喝酒就是在拿命開玩笑。”
他的朋友在電話里說著……我的腦袋中似乎涌出許多細小的蟲子,在每個角角落落啃噬,一陣抽離式的疼痛。那人后面說的話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我看到一個歇斯底里的晚上,被剪破的月影下跪著一個人,我想走近,但我越走近我們的距離就越遠,我眼睜睜地看著他越來越遠,在慘白的月色里化成一個點,像一顆泯滅的星,一閃而過。
我請了一周假,外面驕陽流火,我還是覺得冷。身體里的熱量好像被抽空了。照進屋的光束中飄著細碎的灰塵,我可以清晰地看到每一粒灰漂浮的軌跡。一個如此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從我的世界徹底退場了。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第一次遇見死亡式的告別。那感覺像千百次失戀疊加在了一起。我和高先生之間有的這一年的回憶,自此也都成了標(biāo)本。一年而已,我好像過了十年。它落在了那個但凡動心便會摩擦到的角落。后來,我和我的攝影師男友像很多校園戀人一樣,不到畢業(yè)就選擇了分手。我們分手很平和,彼此沒有虧欠,離開得輕巧。
太陽藏在重疊的云后,準(zhǔn)備降落了。云有十萬種顏色。光從一棵大而松散的樹枝間發(fā)出,地平線隱約起伏。有人靜止在金黃金黃的湖邊,戴著大帽檐的帽子。我能感受到癌細胞在我體內(nèi)游走,我的一大半生命已經(jīng)萎蔫了,在我這四十歲不到的年華里,我已經(jīng)感受到了極大的生的豐富。重來一遍,人生大抵還是如此吧。沒有象征和企圖,如今生命只不過自然流淌到了繞不過去的某一處吧。這是唯一關(guān)乎永恒的事,不可避免。
我仔細回憶,一些人事被莫名地篩選出來,大多只是同行過一段路的過客。我從來不主動回憶十九歲到二十歲的這段過往。可是它又彌漫在我生活的各個角落,提醒著我,生怕我忘掉。
現(xiàn)在的我可以完全理解高先生的前女友。開始理解她,她的一切就像一面鏡子,也來映照出我自己的樣子。十九歲不經(jīng)世事的女孩究竟能拯救得了誰。到底是她錯了,還是我錯了?出事前喝多了酒的高先生和與我相遇時那個喝醉的人又有什么兩樣。絕望或者心碎又有什么兩樣。我曾多次閱讀《乞力馬扎羅的雪》,我雙手摩挲著開頭那一段,那段高先生曾經(jīng)抄來安慰我的話。不是安慰,更像是預(yù)言,一語成讖。高先生的死一直梗在我的胸口。一道題面,兩個選擇。偏向了生,也便容納了死。死亡只是命運隨時橫出的一根利刺。我也不那么懼怕了,只有愛能翻騰起新一輪脈搏的跳躍。七月的太陽落了。我也乏了,閉上眼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遠處林蔭包裹著一座山峰,中間是積雪,深藍、淺藍、灰藍,延伸至黑土地里,中間一襲火光,火光漸變處冒著一縷青煙,傳來人們遁地歡騰的歌聲和酒杯碰撞的清脆聲。
我的耳邊傳來《安妮》,一首王杰80年代發(fā)行的老歌。有人在開香檳,有人擊掌,有人擁抱,眼前的景布被逐漸放下。我躺在搖椅上,沐著夕陽最后的余暉,這光充滿疼愛地照來,軟黏真實,我的身體也變得酥軟。我努力眨著困倦不堪的眼,這一刻的溫暖與悲涼仿佛是最后的。我看到導(dǎo)演和副導(dǎo)演在前方擊掌慶祝微電影的全部殺青。高先生穿著最后一場戲的衣服坐在不遠處的設(shè)備箱上,正在和前來探班的女友談笑,他們細瘦的高腳杯碰在一起時,一行眼淚涌出了我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