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撫順路11號:零星的,遺憾與想念
撫順路11號。我說的是1993年——1995年或者更早一些時候的位于青島市四方區(qū)內(nèi)的南北兩個院落。其后,變化是疾速的,令人目不暇接,更因為,1995年后,我再也沒有去過那個院落,我再也沒有去過四方區(qū),也沒有去過青島。遠在千里之外的我,看到身邊的、外地的許多地方的驚人變化,我照樣可以想象撫順路11號的改變?;蛟S,它已經(jīng)不是1990年代中期或者更早一些時候的樣子了,或許,它已經(jīng)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了。
甚至,我不知道,它是不是還是撫順路11號,它還是不是位于山東路與撫順路交叉口處的11號,它還是不是青島建筑工程學院的駐地。
這是一個小小的、美好的、只有一座教學大樓、一座圖書館、兩座男生宿舍、一座女生宿舍的學校,此外,還有醫(yī)院、有食堂、有影院、有體育場、有巨大的塔松、有通幽的小徑。這是1995年或者以前更早時的撫順路11號,我也只喜歡1995年或者以前更早些時候的撫順路11號。在這里,我留下了一些帶著夢想的、憂郁的、野心的、朦朧的、羞澀的、混合的種子,然后迅速地消失,然后,它們在我的身體里潛移默化般地變異,久久的。
那一段年輕的歲月,在南院或者北院,我把我的帶有著太多的無知與精力的愉快、不愉快都不經(jīng)意地灑在那里。在1990年代,我還是貧窮的,成績羞人,干瘦、長臉、嘴歪的相貌令我較他人迫不得已地更多了一些含蓄、沉默。我只好把我的大多時間放在那座紅色的大樓里面。在那里面,我忘記了一切,我沉浸在那安靜的、有點好聞的、偶爾有細細碎碎翻書的聲響之中。我忘記了我自己,以及所有的人。
像是嘩啦一聲,許多東西被無形的大手打開了,我猛地驚呆了,原來我還珍藏著這一個地址:撫順路11號,東邊是山東路,向西下去不遠是鞍山路市場,再向西是人民路,海泊河公園就在附近,我常常坐1路車去火車站或者海邊,或者沿撫順路走下去過人民路去紡院找老鄉(xiāng)去吃蛤蜊,往往是喝得暈暈乎乎地回來。我再次想起它,這個位于青島市四方區(qū)內(nèi)山東路與人民路之間的撫順路上的院落。里面包藏著許多的人、事、景象。如今,這些人雪花般紛紛散落在人間的喧囂之中,如我一樣帶著對這個地方的深深的、永久的懷念與敬意。
在1993年初秋到1995年夏初,我?guī)缀跆焯觳铰拇掖业卮┻^撫順路,從北院到南院去上課,或從南院回到北院休息、吃飯、其它。這可能是我的靈魂的一個漂泊點,現(xiàn)在回過頭來想,我似乎覺得在撫順路11號度過的這幾年,我沒有收獲什么。迫于生活,菜金與饅頭讓我近于斤斤計較,窮于應付學業(yè),努力而無效,幾次補考,對于一些課程,我覺得是在浪費著我的青春精力乃至美好生命。最后離開11號之際,我在自己的畢業(yè)紀念冊上寫到:“終于畢業(yè)了,可以不考試了,可以想做自己的事情了?!睕]料想,心藏著這樣幼稚的想法,我陷入到更加不自已的繁雜之中。
在不經(jīng)意間,我突然意識到,在有著幾千人的撫順路11號里,或者說是在一個叫做涉企931班的僅有著三十人的小小集體中,我的朋友僅有著同宿舍威海籍的三個同學與另一宿舍濱州籍的一個同學,其他的均不曾有過深交往……十幾年后的某一時刻里,二十九張面孔突然親切起來,但是卻丟失了一些名字。莫名的遺憾、傷感緊緊攫住了我的心,我失去了太多,在十幾年的一瞬之間,我們的成熟里已經(jīng)間夾了太多的無奈與滄桑。不久前的一天,那個有些胖胖的、善良的,臨別給我留言“同船修得百年渡”的淄博女孩張煒在回復我的郵件里這樣說:“畢業(yè)十多年,每個人都變化很大,要是能聚在一起談談就好了。你聯(lián)系得到柏雪芹嗎?我挺想念她的。不知道現(xiàn)在怎么樣了?!卑匮┣?,這個與我近距百里之地的同學,十幾年里我卻沒有她的半點音訊,當時濱州的那位好友也失去了消息。驀然發(fā)現(xiàn):我們都是那個有著三十個兒女的、緊緊簇擁在一起的、有著一些可愛的小矛盾的大家庭中的一員,那是三十張親切的、永生難忘的面孔,那是十幾年前最后一次聚餐時的傷感的、淚水的惜別,以及內(nèi)心里永久的惋惜、隱隱的痛,溫暖著。以及,我對另外二十九個人的深深想念。
圖書館:幽暗的、迷人的
紅樓,隱隱地,我內(nèi)心里想起了那特殊的紅色時代,不確切的,紅色時代有兩個,一是1950年前后的,一是“十年文革”的時代。從校史上猜測,這應該是建于1950年代的一座紅樓。1995年或者以前,它是學院的圖書館,兼行政辦公樓。更早的時候,這個學校應該只有這座紅樓以及與之緊挨著的作為女生宿舍的紅樓。圖書館門前是學校的正門,舒體的青島建筑工程學院的牌子就掛在前面的石柱上,但1995年或者更早的一些時候,學生們就都不太走這個門,只有畢業(yè)合影時才利用一下這個地方。
氣派、莊嚴、肅穆,這是我第一次站在這個紅色大樓前給我的印象。臺階很高,門前柱粗大,老式的格子窗,除去玻璃以及少許的彩繪,均是朱紅。我卑微地站在它面前仰視著,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我剛剛從很遠的鄉(xiāng)下來,第一次見到這么氣派的房子。兩邊是高大的、蓊郁的塔松,遮得滿是陰翳,沒有多長時間,我便喜歡到塔松下的石欄上來坐坐了。沉浸在一片陰翳之中,在舒適的涼意里,是時光靜止般的安靜。
我走在圖書館一樓由東向西一條長長的、又高又窄的過道里,光線有些昏暗,因此白天也開著發(fā)紅的燈。我恍若穿過久遠的年代,我覺得自己也陳舊了下來,我安靜了許多。為了獨享這種感覺,有時我不去樓上看書或者借書時,也常常繞道穿過這狹長的古老過道,我低著頭,不說話,就一直由東向西,或者由西向東,腳步輕極了,幾乎不發(fā)出聲音,身后或者前面偶有吱的推門聲傳來。獨自靜靜地走在這長長的、幽暗的過道里,我想得更多的是神秘、肅穆、莊嚴的教堂,和藹、慈善或者略有點怪怪的傷感氣息的修女。在這不太見日光的地方,修女們臉上白得嚇人,看上去覺得她們內(nèi)心里也孱弱得可憐。她們窸窸窣窣地在幽暗中穿行,卻沒有丁點害怕,她們都去做功課了。想到這些,我穿行在這長長的過道里,身子突然莫名地戰(zhàn)栗了一下,是敬畏,也有小小的害怕。
記不清是二樓還是三樓了,那才是我常去的地方,去借閱室,去期刊室,去閱讀室。這些,是因為我當時正迷戀文學、傻傻地做著關于文學的夢的緣故。那個時候,我迷戀的是巴爾扎克,在借閱室里,我?guī)缀踅璞榱税蜖栐说乃行≌f,而且還必須是傅雷的譯本,我沉醉于巴爾扎克的或者說是傅雷的那很長的有氣勢的句子,為此,我還模仿著寫了一個小說的開頭,終因寫不下去罷手了。在期刊室里,我?guī)缀醴榱怂械奈膶W期刊,《小說月報》、《人民文學》、《十月》、《收獲》、《山花》、《花城》等,我看的是小說,有一點一直沒說出的疑惑:我為什么看不懂那些小說。抬頭看看四周,大家或者認真地翻著雜志,或者在書架前來回地走動,我終于沒有說話,又低下頭去。我硬著頭皮慢慢地看,就像看那些現(xiàn)代詩歌。也看散文,但是只看目錄,有點隨便翻翻的意思,當時我覺得這些東西太簡單,寫得也一般,有點小兒科。雖然看的是小說,但是我那時喜歡寫的是所謂的雜文,我以為只有雜文才是純正的,才是文學的,我中了魯迅太深的毒。幾年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有些落伍,就像圖書館里那些發(fā)黃的、散發(fā)著好聞的霉味的、一本本的書。
圖書館里,我去的最多的是閱讀室,沒有事的時候,我就去那兒。有一年冬天,我只看了一本書,恩格斯的《反杜林論》,我有些讀不太懂,因為里面有關于物理的、化學的、數(shù)學的,但我著迷的是關于天文的描述以及恩格斯的語言。每天晚飯后,我會準時穿過那幽暗的過道,上二樓或者三樓,去閱讀室,徑直奔向書架抽出那本《反杜林論》,然后找好位置,就迫不及待地讀起來。我讀得一頭霧水,但卻好奇,我覺得是那些關于天文的描述攫住了我好奇的心,那是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的部分,這與我十幾年后讀霍金的《時間簡史》的感覺一樣,內(nèi)心震動甚至有些害怕,但不忍釋手。我還把我的一些朦朧的、甚至是可笑的理解記錄了下來,有一大本,但可惜后來被我弄丟了。
那真是一個迷人的地方,我長久地留戀于此,卻在南院令我一直分不清的教室里把學業(yè)給弄得一塌糊涂。許多年后,我依舊懷念這座有著長長的、又高又窄的幽暗過道的圖書館,我在里面找到了許多心儀已久的神靈,以及似曾相識的面容。
彌漫的氣息:情欲的、亢奮的、無知的
在1990年代的中期,撫順路11號的天空里彌漫著青春情欲的氣息。旺盛的荷爾蒙像春雨一樣,澆灌著每一顆青春的、欲望的乃至有著太多迷惘的心。但是,并不是每一顆內(nèi)心都會得到女神的眷顧,多情的種子有些就在暗處自生自滅,但是,也可以在自己內(nèi)心里萌發(fā)出甜蜜的、蠢蠢欲動的氣息。
在撫順路11號里,散發(fā)出這種暖得令人頭腦發(fā)暈的氣息的場景隨處可見,在由北院去南院或南院回到北院的路上,在餐廳里,在下午或者晚上的自習室里,在周末南院二樓階梯教室的錄像廳里以及北院的劇院里,他們旁若無人地緊緊地牽著手,或者挨在一起,晚上的時候,他們散落在黑暗里,他們更放肆了一些。他們的大膽令我多了些不好意思,反倒是我的臉有些紅了。他們是我的師兄、師姐或者師弟、師妹,他們在給我上著青春期的教育課,他們在教導著我,誘惑著我。旺盛的荷爾蒙小兔子一樣在我身體里四處亂撞。我隱隱覺得一個名為更加開放的、實際失去主流的時代馬上就要開始了,一直呆在鄉(xiāng)下的我對此一無所知,我的好奇被他們譏笑為少見多怪。
我們幾個在宿舍里往往要說到那些戀愛,說到某某的關系是否有了實質性的進展,其實我們說的是性欲的,是仰望著那一顆略帶有羞澀的、美好氣息的神圣果子,在欲望的指引下,朦朧的男女彼此伸出了不該伸出的、顫抖的、無力的手。在黑暗中,濟寧的尚秋季同學躺在我東邊的下鋪上激動地說,剛剛他在路邊走過的時候,聽到了樹木、花草叢后面陰暗處的呻吟聲,真是不像話。我在他的敘述里,仿佛覺得自己身體里的火在不由自主地燃燒著,但是我抑制著,我隨時加入他們的談話以掩飾自己的異樣。后來,尚秋季同學的女朋友也不遠千里來到撫順路11號看望他,幾天后,他又離開了撫順路11號好幾天去送那個女孩子。威海的于濤同學在西邊靠窗的上鋪笑嘻嘻地說某女同學每周都要收到在濟南的男友的來信,某次沒有收到來信,急得她每天去收發(fā)室問有沒有濟南的信,結果是周末男友從濟南匆匆趕了過來,寫信是無法解決問題的。最后他笑著說自己怎么沒女朋友呢,要不也能體驗一下這感覺到底怎樣了。這些,我們都是當笑話說的,也是當笑話聽的,許多年后,我已經(jīng)失去了聽這樣的笑話的心情。那些愛情的或者情欲的,肯定是神圣的,可惜來的早了一些。那些迷亂的氣息令人昏昏沉沉,當這一次愛情失敗之后,第二次真正的、永久的愛情來臨之際,那些過早發(fā)泄完的荷爾蒙,已經(jīng)失去了最初的激情。他們體驗的,將是無味的、失去激情與新鮮感的、白開水式的愛情。
我隱隱看到,那一張張曾經(jīng)飽滿、稚嫩的臉,在迷亂、激情之后突然憂郁、蒼老了許多,這氣息,如瘟疫般傳染了起來,撫順路11號也不知所措地被這巨大的瘟疫裹挾在里面。
后來我知道,撫順路11號里的愛情不是一個特例,或者說,它還更為保守一些。后來,再后來,更為迷亂的、情欲的、直奔主題的快餐式性愛代替了愛情,這卷起的巨大漩渦是否也在撫順路11號里發(fā)生著,我無法知道。無知、刺激像毒癮一樣席卷著所有年輕的內(nèi)心,撫順路11號里的青年男女們是否知道那是外表美艷的罌粟花。當年我們那個大家庭中的兄弟姐妹們可否為年輕時的輕狂與無知感到了內(nèi)心里隱隱的痛,以及深深的愧疚。
他們:新潮流的,早就開始的風暴
風暴早就孕育著了,社會已經(jīng)把撫順路11號裹挾其中。在11號里的時候,我像個沒有腦子的孩子,對此一無所知。時隔近二十年后,再次回憶起11號的時候,我猛然想到了這一點,這也是11號里的必修課,可惜我一直學不好,直到今天。11號,不僅是一所學校,還是一個過道,外面的聲音、氣息與里面的聲音、氣息在此自由地交匯、混合,有的人早已經(jīng)在自由地呼吸著外面的氣息,有的人已經(jīng)略略有所感覺,但也有人依舊麻木、遲鈍,依舊一無所知。
我們班里訂了份報紙——《青島日報》。有幾個關心青島新聞的,開始我也是那幾個中的一位,后來我就只關心那個好像是叫做琴島的文學副刊了。再后來,大家都不大看了。而只有王國巖同學還在堅持著看,其實他看的是股票,后來我也陪著他看,每天看股票的價格,只看一股,當時大約叫作金杯汽車的,起初我看不懂,后來我大略知道了其中的意思,就如菜市場上賣菜的菜販子一樣,賤買貴賣,道理很簡單,但操作起來卻復雜得很,要不然,為什么老多人都被套在里面呢,這樣一想,其實他們都是買菜的,他們的好處都給了菜販子。比如教我們證券與投資的胡老師,課堂上滔滔不絕、洋洋灑灑。最后我們?nèi)ド虾嵙暤臅r候,說好了是他帶我們?nèi)サ?,結果換了一個姓丁的老師,經(jīng)打聽好像是胡老師炒股票賠了,心情不好。當時我有些奇怪,他的理論那么棒,聽他講課的時候,我們都佩服得要命,他知道那么多關于股票的事情,怎么會賠呢。我記得他曾經(jīng)在課堂與我們說過,行家不如炒家,炒家不如一竅不通的,我不清楚胡老師究竟屬于行家還是炒家。證券與投資對于我這個剛剛從魯北鄉(xiāng)下跑到都市里的窮學生而言,無異于天書,所以胡老師的課我也聽得一塌糊涂。即便這樣,我還是很熱心地為王國巖看他的股票行情,后來我不大喜歡報紙上的副刊了,但是我依舊堅持陪著他看股票的漲跌。
其實他的炒股,是受青島的同學宮相鈺的影響。宮相鈺同學看起來文文靜靜的,誰想到他還有這般的經(jīng)濟頭腦呢。后來聽逄靜說,宮相鈺股票炒得不錯。但是,王國巖當時卻栽在了股票上。我陪著他關心了大半年的股票,但依舊是股盲,我以為那是神話中的事情。后來我想,人心都是貪的,但真正賺錢的卻是不貪的,比如這股票,你永遠買不了最低價,也賣不了最高價,最好是適可而止,理想的是比你想象的低價要高一些買進,比你想象的高價要低一些賣出,但結果大多都在里面出不來了,其實這是個內(nèi)心的境界問題。比如那個被我稱作是好像只有在醫(yī)院里才能看到的那個走勢圖,其實我說的就是心電圖。
宮相鈺、王國巖絕對是我們班里的新潮流,比起其他幾個有經(jīng)濟頭腦的。當時,我們宿舍里的李秀軍同學每周末都去即墨批發(fā)市場批發(fā)老人頭牌子的皮鞋,回來后在學校或者去夜市練攤,忙得他不亦樂乎。有一天,濱州的同學周洪峰突然找到我,神神秘秘說與我借100塊錢,我問他做什么用,他支支吾吾地說是做買賣。后來他叫上我陪他去青島雙星鞋廠、孚德鞋廠找人家批發(fā)鞋子,套路與李秀軍的一樣,現(xiàn)在回過頭來想,其實他比李秀軍想得要遠一些。后來的事實也證明了我的想法。畢業(yè)之際,他還我的100塊錢的時候,還給了我一雙雙星鞋,我說給他錢,他沒有要,好像是算作我的入股分紅了。畢業(yè)以后他在一家毛紡廠跑銷售,后來又辭職跑保險,現(xiàn)在卻如多數(shù)同學一樣沒有了消息。
他們的超前的、甚至是有些高明的舉動并沒有在我的內(nèi)心激起任何風浪,后來我想到,其實在撫順路11號里,這些早就存在著了,每到周末或者下午休息的時候,在北院的門口,不是有很多學生模樣的人也如周洪峰、李秀軍他們一樣在練攤么,那一張張年輕的臉上的狡黠表情里依然夾雜著難以剝蝕去的書生氣。我現(xiàn)在以為,那也是一張張真誠的臉,那也是一張張好奇的臉,他們在撫順路11號里好奇地向外張望著這個越來越有誘惑力的世界。那時候,那個受到國人景仰的年逾九旬的老人剛剛從南方回到北京不久,在這方面,他們都是這個老人的剛剛入學的小學生,而我還在校門外向里張望著,臉上一幅茫然的樣子。
撫順路11號,其實還是一個更大的學校,是我們這些年輕的心向社會學習的學校,這也是宮相鈺、王國巖、周洪峰、李秀軍他們以實際行動教給我的認識。在這方面,我始終不是一個好學生,我一直不曾向那個學校的門口邁進過一步,甚至是連想法都沒有過。
我的理想:好笑的、狂妄的、隱忍的
“老孫,不要總是飄在天上,還是腳踏實地的好?!彼灞虮蚺R別之際給我寫下了這樣的話??粗@個濟寧籍小胖女孩對我刁鉆的打擊,我有些臉紅,莫非我內(nèi)心的小想法被她看穿了,她看到的是一個不切實際的空想主義者。
我有些多變。在來撫順路11號之前,我曾經(jīng)一本本地讀魯迅、托爾斯泰們。我像一個饑不擇食者在囫圇吞棗地讀,混混沌沌的,結果弄得消化不良。我的精神上有些游移,飄飄忽忽的,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無法把握自己,我是不是有著某種神經(jīng)質。1990年代的中期,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想做些什么,我一本本地看那些讀不懂的書,究竟是不是為了一個單純的文學夢。記得還要早一些時候,那時我只有十七八歲,一次我在一個修車攤前問修車人的收入,修車人嘆了口氣說不太好,我竟有些像模像樣地跟著嘆口氣說,我們的日子也不好過啊。現(xiàn)在想起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來,自己都感到?jīng)]意思。正如隋彬彬說的,我一副“總是飄在天上”的樣子。令我至今想起來都臉紅的是,剛剛走進撫順路11號不久,大家在班上作自我介紹,我在臺上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大通,大意是因為讀魯迅、托爾斯泰讀得多了,我的理想由愛好文學轉到了愛好政治?,F(xiàn)在仔細回味,愛好政治是一個怎樣的理想呢,莫非自己就是一個官迷。說這些話的時候,好像受了冥冥之中的某些指引,我要表達,我要說出。只是從那次開口以后,我便閉上了我的曾經(jīng)大言不慚的、無遮攔的嘴巴。但是,我的一些想法依舊像草子一樣在內(nèi)心暗暗地積蓄著,只是越來越雜亂起來。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有了害羞的感覺,我盡量把自己藏得更深一些,就像一只受到驚嚇的兔子。我好像明白我在撫順路11號一開始就說錯了話,把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亮給了其他二十九個人。用不了多久,這二十九個人就像二十九臺沖天的鼓風機一樣把我的大話像風一樣吹遍撫順路11號的角角落落。所有的人都會在背后對我指指點點的,譏笑著說:看,這就是我們撫順路11號里的政治家。我感覺每個人看我的目光都是怪怪的。
我有些沮喪,我更加害羞了。我在撫順路11號里一開始就犯了傻。撫順路11號變得越來越晦暗起來。我依舊回到我自己,閉著嘴巴回到那些書里去。像冬眠一樣,我身體里的那些不安分的東西越來越郁積??裢兂闪斯掳粒野褕D書館想像成我內(nèi)心發(fā)泄或者傾訴的對象。那些書中的人或者精神像青煙一樣若有若無地飄出來,然后悄無聲息地落到我的身上。就這樣,我被慢慢地改變成一個分裂體,開始外表平靜、內(nèi)心更加狂熱起來,我想到了朱耷、卡夫卡、梵高這些藝術上的孤僻者。
終于有一天,在撫順路11號南院的某一天的某一課堂上,我利用一節(jié)課構思、草稿,一節(jié)課修改、謄寫,幾天后在《中國青年報》上就見到了我的第一篇千字文。這令我內(nèi)心更加狂熱,表面更加不屑。其實,撫順路11號里早就有文學社,但是我從來沒有去過那里,也沒有與那些人交往過。我獨來獨往著,我不是不感興趣,而是孤傲。后來,我常常想起彬彬那句話,這多像一顆子彈,狠狠地擊中了我虛偽的內(nèi)心,這令我多了一點點的小害羞,以及小小的溫暖。
其實,我還想著兩個人的話,一個是文登的董君曉,我與他沒有多少交往,但是他用心寫的話真好,我記住,他這樣對我說:假如有一間房子,你是主人,我是客人,什么時候我進去坐坐;假如有一本書,你是作者,我是讀者,什么時候我翻開讀讀;一個是那個胖乎乎的、豪爽的青島女孩逄靜,上海實習后不久,她給我寫道:什么時候寫寫我們的上海之旅。
僅僅有理想是不夠的。在撫順路11號里,那些輕浮的或沉重的、虛幻的或真實的碎屑一點點地飄落,漸漸幻映出二十九張面孔,依舊青春,慢慢清晰起來。原來是他們一直在我內(nèi)心的最溫暖處鼓勵著我,警示著我。二十九人分別是:青島宮相鈺、逄敬(女)、萬莉莉(女)、范欣(女)、張蕾(女)、郝晗青、高振倫、高紹光,威海劉文平、于濤、王國巖、李秀軍、董君曉、車駿鵬、黃燕璐(女)、林麗霞(女),濟寧孔令舉、尚秋季、呂毅、顏廷剛、徐江晶(女)、隋彬彬(女),濱州周洪峰、趙相民、魏清澈、楊明敏、柏學芹(女)、高立峰,淄博張煒(女)。
最后,我寫下,我們這個家庭的家長,班主任沈文清老師,以及相處隨便的英語老師生安鋒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