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慶
我雙手握住警察郭亞的手,感到他的手是冰冷的。為了握這雙冰冷的手,我趕了1894.3公里的路。
回到北京后,我心里一直尋思,那天下午的太陽很暖,為何他的手這么涼?后來想明白了,貴州大山深處潮濕的低氣溫,怎能讓一個年逾六旬老男人的手溫潤如玉?
老郭引領我走進值班室隔壁一間小屋,三個輔警圍著一張方桌,安靜地注視著我這個外鄉(xiāng)人。陪同下鄉(xiāng)的縣局政工室張主任不停地與老郭用當?shù)胤窖越榻B我,老郭不住沖我點頭,我頻頻頷首,裝作聽懂的樣子。
與老郭交談,當?shù)胤窖允钦系K。
雖然老郭從警前,當過初中數(shù)學老師,但他告訴我:我教數(shù)學,一直用方言。沒辦法,我們的交流只得在反反復復的追問中進行。
郭亞(土家族)——貴州省印江土家族苗族自治縣木黃派出所民警?,F(xiàn)年59歲,中共黨員,從1984年從警至今,歷任派出所指導員、副所長。1994年因年齡偏大,退出現(xiàn)職,任社區(qū)民警、
穿越了半個中國來見警察老郭,當然不是想看一眼他簡單的簡歷,更想看看老郭的家——派出所。
老郭是師專畢業(yè),1984年從教育系統(tǒng)調入公安局,被分配在木黃派出所當民警。妻子與他是一個寨子的,可謂是青梅竹馬。結婚后,沒有住房,夫妻暫借派出所一間宿舍,之后一兒一女相繼出生,從小也在派出所長大。一晃,女兒大學畢業(yè)后,嫁到了外縣;兒子??飘厴I(yè)后,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便回到木黃派出所當輔警。三年前,兒子結婚沒有房,又借了派出所的一間宿舍。
之后,孫女出生,木黃派出所成了老少三代人的家。
在木黃鎮(zhèn)當了32年警察,59歲的老郭,除了升級為爺爺之外,級別一直在副科級、二級警督上駐足。
我似乎忘了聽他講“事跡”。只想知道這個老警察為什么沒有屬于自己的一套住房。
他從年輕說到現(xiàn)在,經(jīng)濟困難是阻礙老郭購房的最大障礙。工資收入低,除供養(yǎng)老婆孩子,還要時常照顧遠在鄉(xiāng)下的雙親。每月的工資基本入不敷出,只得找親屬借錢度日。最困難的時期,是孩子相繼上了大學之后,老郭一人的工資,無法支撐兩個孩子的學費,只得向銀行申請助學貸款。這筆貸款,老郭還了整整十年。
老郭的愛人姓田,跟著老郭過了三十年清貧的日子,但老郭說,他最感謝的是自己的愛人,不僅支持他的工作,且心地善良。
那年,老郭下寨子工作,遇一位九旬老太生活孤單,回家與愛人說其困境,轉天愛人買來米和油,讓老郭用摩托車送到老人家;家在派出所32年,歷任民警都愛吃“田娘娘”(田阿姨)燒的菜。晚上民警們加班,“田娘娘”就是派出所的編外廚師。
天黑下來,我走進老郭的家——派出所樓下一間十幾平米的半地下室里。屋子里沒什么家具。老郭的床是一張陳舊的木質沙發(fā)。陰冷的風從外面吹進來,老郭搓著手說,這些都是暫時的,現(xiàn)在民警工資待遇比前強多了,人得知足啊。
晚上,我在老郭家用餐,老郭的愛人特地給遠道而來的“張老師”加了菜。面對圍桌而坐的老郭家人,看著他小孫女好奇而清澈的眼神,聽著一家人樸實而溫暖的交流,我感到老郭清貧的日子里充滿著無數(shù)快樂。
端起老郭家的飯碗,我對幸福的概念有了一種全新的理解。
放下老郭家的飯碗,我想起一位大師說的:人活著,比什么???比的就是誰快樂!
晚上,我和老郭走在小鎮(zhèn)的街上,迎面時常有村民與他打招呼。老郭說,鎮(zhèn)上許多老人還一直稱呼他“所長”,有難事就找所長,估計是習慣了?;蛟S正是這種習慣,讓老郭在木黃堅守了32年。
老郭的事跡我記了很多,我就講一件吧。
2014年7月,貴州進入雨季,17日晚9點,距木黃鎮(zhèn)約7公里的革地村,山體突然出現(xiàn)裂縫。一位老人發(fā)現(xiàn)險情,打電話給派出所。老郭帶著兩位輔警,冒雨駕車直奔現(xiàn)場。中途汽車拋錨,老郭果斷棄車,頂著暴雨率先沖進村子,挨家挨戶,將熟睡的村民喚醒,與后續(xù)趕來的鎮(zhèn)干部一起,動員村民轉移到安全地帶。四個小時后,轟然一聲巨響,山體滑坡,泥石流瞬間將山下的村子全部淹沒。八百余名村民安然無恙。
2016年是紀念紅軍長征勝利80周年。木黃鎮(zhèn),正是1934年紅二、六軍團勝利會師之地。每天跋涉在這片紅色的山鄉(xiāng)沃土,守望著這片土地的平安歲月,我想,這是警察老郭根植于木黃這片沃土的信念。
晚上,打開電腦開始記錄老郭的故事時,突然想起我們短暫的相識與交流,想跟他嘮叨兩句:
聽我說,老郭,你說半輩子最遠只去過貴陽。
作為同行和兄弟,我在遙遠的北京,邀請你退休后,帶著你的“田娘娘”來北京,領你們先在天安門前留個影,還有故宮、頤和園、長城……之后,再跟我回天津吃“狗不理”。
聽我說,老郭,我相信你的房子一定會有的,就像我們分手話別時,你微笑著說:張老師,我想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一刻,你的手依然很涼,但是,我卻久久不肯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