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和平

法國大文豪奧諾雷·德·巴爾扎克的身上有兩重人格：凡人的巴爾扎克和偉人的巴爾扎克。先說說凡人的一面。

巴爾扎克的祖輩是貧苦農(nóng)民。父親偽造家譜，更改姓氏（巴爾扎克的姓氏都是假冒的），靠著官場的投機鉆營，在50歲時步入上流社會。母親自私、冷酷、放蕩。巴爾扎克和母親幾乎沒有親情，從7歲到13歲，他被送到旺多姆的教會學(xué)校讀書，6年中回過一次家，母親只去看望過他兩次。記憶中他說“我從來不曾有過母親”，“我母親就是給我的生命降落一切災(zāi)難的根源?！蓖昴笎廴笔撬赡旰蠼Y(jié)交年長女友的一個原因。

巴爾扎克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是以失敗開始的。20歲從索爾本學(xué)院法學(xué)系畢業(yè)之后，他以“當(dāng)文壇國王”的目標(biāo)開始努力，在三年間寫的31部小說成為無人賞識的“垃圾”。

巴爾扎克的創(chuàng)業(yè)是失敗的。為了不依賴家庭，他冒險做了投機商人。最初做出版人，接著開辦印刷廠和鉛字鑄造廠，他沒能發(fā)財，卻背上了近6萬法郎的債務(wù)，陷入極度貧困之中。這6萬債務(wù)中，有4萬是欠他母親的。

巴爾扎克的愛情是失敗的。巴爾扎克崇拜女人，而且有一種從未滿足過的愛情需要。22歲時，他愛上了一位比他大了23歲的女人貝爾尼夫人，一個生育了9個孩子的母親，巴爾扎克稱“她是我的母親、朋友、家屬、伴侶和顧問，她使我成為作家，她給予我在青年時所需要的同情心……沒有她，我無疑早已死了?！敝螅?dāng)巴爾扎克見到了另一個40多歲的阿布朗泰斯公爵夫人（這位夫人見過拿破侖）的時候，巴爾扎克幾乎立馬忘卻了貝爾尼夫人。在以后的一次次的情感獵艷中，巴爾扎克似乎都沒有在愛情中滿足過。

巴爾扎克的家庭生活是失敗的。巴爾扎克在病人膏肓的時候，他卻要了卻一樁心事，要和一位俄國女子韓斯卡夫人結(jié)婚，想通過這樣的婚事進入學(xué)士院、議會或貴族院。巴爾扎克對她說：“我既不曾有過幸福的青年時期，也不曾有過繁花盛開的春天，但是我將會有最燦爛的夏季，最溫暖的秋天?！卑蜖栐艘?0多年的馬拉松似的追求和等待，用2000多封情書證明了自己的百折不撓。出于冷憫，韓斯卡夫人勉強和他舉行了婚禮。100天后，巴爾扎克彌留之際，這位新婚夫人不知去向，而在他身邊守候的卻是他的妹妹、妹夫和感情不睦卻血肉相連的母親。

但偉人的巴爾扎克卻是個奇跡。在世界文學(xué)史上，恐怕沒有哪位作家的寫作速度和刻苦可以與巴爾扎克相比了，這位身高不足1.6米的文學(xué)巨匠，摒棄了巴黎的都市繁華和喧囂，每天寫作50頁、60頁，甚至一個晚上寫兩個短篇小說，三天寫一個中篇小說，或者兩個星期左右寫一部長篇小說，狀如一個被迫趕的氣喘吁吁的動物。每隔三天，他的墨水瓶需要重新灌裝一次，鵝毛筆要用掉10支。單單在1821年，他便完成了近20卷小說的創(chuàng)作。1834年11月間，他甚至每天要寫作20個小時。他說：“拿破侖用長劍未能完成的事業(yè)，我要用筆來完成?！?/p>

38歲時，巴爾扎克開始了他的空前絕后的《人間喜劇》的整體架構(gòu)。批評家們指責(zé)巴爾扎克寫的過快，行文蕪雜而不夠精煉，其實他的速度恰恰是他無與倫比的創(chuàng)作力的反撥，因此雨果說：“在最偉大的人物中間，巴爾扎克是第一等的一個；在最優(yōu)秀的人物中間，巴爾扎克是最崇高的一個?！弊罄Q“他創(chuàng)作了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有資產(chǎn)階級社會的全景圖，人類的抱負、欲望、野心、貪婪、權(quán)力、忌妒、愛情、仇恨、阿諛，千姿百態(tài)，俯拾皆是。

如果說，在19世紀(jì)的法國文壇上，夏多布里昂呼吁基督精神的復(fù)蘇，雨果用愛去化解人間的苦難，喬治·桑致力于理想主義的渲染，繆塞為痛苦的世紀(jì)病患者呻吟，那么，巴爾扎克卻獨樹一幟，游離于浪漫主義的創(chuàng)作隊伍之外，他讓故事時間與歷史真貌相合，在歷史時空里講述虛構(gòu)的人物故事，以巍峨的《人間喜劇》中的91部小說，再現(xiàn)法國社會60年動蕩的歷史。

于是便有了絕對貪婪者：高布賽克、葛朗臺、查理和紐沁根。這是一群貪婪成性守財奴，他們像一條條“貪得無厭的巨蟒”，張開血盆大口，用鋒利的牙齒，狠狠的而又干凈利落地咬嚙窮人。

絕對父愛者：高里奧老頭，他用錢去買女兒的歡心，替女兒還債，并幫助女兒偷養(yǎng)情人。20年間，父親把什么都給了女兒，“檸檬榨干了，那些女兒把剩下的皮扔在街上”。

絕對嫉妒者：貝姨，她的忌妒不是一般的心懷怨恨，而是一種喪失人性的“野獸一般的妒意”，因忌妒而生出惡毒的計謀，置人于死地而后快。

絕對好色者：于洛，一個“老雄貓”、“老風(fēng)流”。年輕的時候，于洛經(jīng)常有3個情婦，一個是他正準(zhǔn)備丟掉的，一個是當(dāng)今的，一個是為了將來而正在追求的。

絕對賢德者：于洛太太，她是“女性中最圣潔最高尚的一個”，“死心塌地”的愛著丈夫，對丈夫絕對溫順，絕對寬容。

絕對忠貞者：歐也妮，葛朗臺的女兒，她有一顆“只知有溫情而不知有其他的高尚的心”。她忠于對堂弟查理的愛情，受盡父親的威脅恐嚇，過著吃清水面包的幽居生活也在所不惜。33歲時做了寡婦，但她仍然忠于自己的感情。“在世等于出家，天生的賢妻良母，卻既無丈夫，又無兒女，又無家庭。”

絕對野心者：伏脫冷、拉斯蒂涅、杜·蒂埃、腓利普。他們狠毒兇殘，出賣朋友和親人，不擇手段地攫取財富和地位。

在《人間喜劇》中的2400多個人物身上，巴爾扎克展示了人類在物欲誘惑下異化的精神狀態(tài)，演出了正義被邪惡壓倒，真善美被假丑惡打敗的人間悲劇，這是巴爾扎克整個《人間喜劇》中否定性的主題。

51歲時，巴爾扎克全身的器官都出了毛病，支氣管炎、神經(jīng)衰弱、心絞痛、肺氣腫、蛋白尿、腹膜炎、積水、動脈硬化、四肢腫脹、可卡因中毒等，一起向他襲來。命運之神為他的生命寫下了人間喜劇中的悲劇一幕。夏天，雨果來向他告別，他走到巴爾扎克的床前，掀開被單，握住他的手，看著他的側(cè)面，很像拿破侖，他試圖在巴爾扎克那張垂死的臉上讀到些許奇跡，但看到的只是死亡和腐爛。

“偉人的一生勢必不幸”，巴爾扎克自嘲的一句話應(yīng)驗了自己的命運。

活著的巴爾扎克沒有任何來自官方的榮耀，當(dāng)他申請加入法蘭西學(xué)士院的時候，一些道貌岸然的先生們，對他關(guān)上了大門?！皹s譽，是死者的陽光?！卑蜖栐怂坪躅A(yù)料到他死后的光環(huán)。

在巴爾扎克之前，小說是非主流文學(xué)，是巴爾扎克讓小說走進了千家萬戶，登上了大雅之堂，成為主流文學(xué)。160多年來，當(dāng)今天的人們把所有的榮耀鋪天蓋地的加在了巴爾扎克的身上的時候，想想他活著時候的冷遇，我們應(yīng)該明白，什么是死，什么是不朽，除此之外，還能有什么呢？

（作者單位：井岡山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