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禮平
傅抱石是二十世紀(jì)中國畫壇的開派大師,幾十年來,他的作品都是收藏家爭奪的寵兒。傅公的畫,有評論家認(rèn)為以金剛坡時期最佳。《麗人行》(1944)就是傅公這個時期的代表作。畫的內(nèi)容是描寫杜甫七言樂府詩《麗人行》:“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tài)濃意遠(yuǎn)淑且真,肌理細(xì)膩骨肉勻……”
傅抱石一生只畫過這一幅《麗人行》,但自傅抱石畫作拍出千萬元后,世間已至少冒出四幅《麗人行》。這幅傅公名跡,后來如何到郭沫若家的呢?
傅抱石留學(xué)日本時,已認(rèn)識郭沫若。郭很幫年齡上比他小一輪的抱石??箲?zhàn)期間郭沫若回國,出任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拉傅抱石到三廳秘書室做文字工作。傅離開三廳后在中央大學(xué)教書,而郭沫若也住在金剛坡,往來頗密。新中國成立以后,郭在北京,傅在南京,書信往還不斷。傅每年送一件得意之作給郭,所以郭收藏的傅畫都精,都是代表作。
重慶時期,郭老已心儀傅公的這件《麗人行》,認(rèn)為是傅畫中之珍品。1952年郭沫若六十大壽,傅抱石專門畫了一件丈二匹的《九老圖》祝賀。次年9月傅赴京參加全國第一屆國畫展覽會,將這件《麗人行》帶來北京,在會上供觀摩。郭老秘書王廷芳的文章說傅抱石將此畫贈送郭老,郭非常高興,當(dāng)晚請吃飯,還請來老舍、曹禺等陪同。郭對此畫特別珍愛,放在辦公室書柜中,老友來時,偶爾展示共賞。有一回郭向陳毅展示《麗人行》,陳毅連說“畫得好,畫得好”,喜歡得不得了,還要求借回家中慢慢細(xì)賞。郭也大方應(yīng)允。唯陳借了許久,郭怕有劉備借荊州之嘆,讓秘書王廷芳一再催促,三個月左右才完璧歸趙。但傅抱石女婿葉宗鎬在《傅抱石年譜》中透露,此《麗人行》是留在郭沫若家的,并沒有說贈送,并談到郭老自陳毅處追回此卷之后,“郭曾寫信問傅抱石是否要將此畫寄回南京”。可見對于此畫的物權(quán)問題曾有過不同意見。郭、傅兩家兩代一直友好,兩老已歿,許多事情是說不清的了。
上世紀(jì)90年代,筆者編輯《名家翰墨》,第十九期系“兩岸珍藏傅抱石精品特集”(1991年8月),收入臺北蔡辰男、北京郭沫若兩人所藏傅抱石畫作精品的專集。臺灣大藏家蔡辰男獨嗜傅抱石畫,因緣際會,香港郭文基歿后整批傅抱石畫作歸入蔡家,加上蔡歷年購藏,得近三十件,而郭老歷年得傅公送贈,也有十八件。筆者覺得整冊作品以《麗人行》最佳,于是挑了《麗人行》做封面?!尔惾诵小芬驗?953年送給了郭老,所以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傅抱石各種畫冊都沒有刊載這件佳作。到70年代末80年代初刊行傅公畫集,才收進(jìn)這畫,但當(dāng)時印刷水平所限,畫冊顯示不出此作品的細(xì)微處。到拙編這一集,不僅做了封面,內(nèi)頁又多局部原寸原色刊登,纖毫畢現(xiàn),讀者才欣賞到此作原貌的佳妙。1994年,我們穿針引線,促成傅抱石作品展在臺北歷史博物館舉行,這個展覽系紀(jì)念傅抱石誕辰九十周年而辦,臺灣大藏家蔡一鳴一口應(yīng)承,就由他所代表的臺灣中華文物學(xué)會接辦。展品以傅家所藏為主,郭沫若家就借了這么一件《麗人行》,去臺灣展覽。在臺灣展覽之后,臺灣好幾位藏家心儀這件作品。郭庶英死活不賣,因這幅畫的去留她個人是決定不了的。
臺灣展覽之后不久,郭大姐哥哥、中國科學(xué)院理論物理研究所研究員郭漢英,到日本擬籌募郭沫若基金,找其父輩朋友西園寺辦事處負(fù)責(zé)人南村志郎幫忙。南村說現(xiàn)在日本跟從前不同,經(jīng)濟(jì)一直不景氣,恐難以籌到款項。我問南村他們成立基金要多少錢,南村說人民幣一千萬,我立即說很簡單,日本籌不了,可以從郭家拿一件畫,就能解決問題。南村問哪一件,答以傅抱石《麗人行》。那個時候一千萬是天價了。但我很快就找到一位老友應(yīng)承照價交易,是港幣一千萬,當(dāng)時折合人民幣一千一百多萬。但與郭庶英商談時,庶英說哥哥反對賣父親的藏畫,遂告吹。隔不久,筆者在拍賣場碰到中國嘉德甘總甘學(xué)軍兄談起這事,建議嘉德去挖寶,由嘉德出面,郭家會安心一些,說不定會答應(yīng)。不久,嘉德果然談成,郭家拿出《麗人行》,還有一件徐悲鴻的《九州無事樂耕耘》和郭夫人于立群書法等幾件。聽說嘉德最初對《麗人行》的估價好像三百多萬,郭家當(dāng)然不同意,郭家希望九百萬到一千萬,因為筆者都找到人應(yīng)允出一千萬,郭家以為筆者這位朋友會進(jìn)場,但朋友見公開拍賣就不要了,完全放棄競投。最后可能郭家讓步,達(dá)成底價七百萬,而嘉德是要為達(dá)到千萬目標(biāo)而努力。我記得預(yù)展時嘉德老板陳東升帶著一王姓壯漢來觀賞,我在現(xiàn)場一不小心聽了一句“七百萬就七百萬吧”,好了,有人墊底了。當(dāng)時臺北蔡辰男也想投這幅精品,畢竟是為他而出的《名家翰墨》十九期的封面嘛,蔡托小張(宗憲)代拍,出價七百幾十萬,比底價略高幾口。但拍賣時,很快超過蔡的出價,張繼續(xù)舉牌,直至別人已舉到九百八十萬,張以超出預(yù)算太多,才微軟不舉。結(jié)果為北京某家公司的辦公室主任奪得。
當(dāng)天晚上,郭庶英、郭平英姐妹在四川飯店擺慶功宴,招待筆者。我說等收到錢再慶祝吧,她們說怕什么。結(jié)果大家都知道,此天價舉牌投得的人并沒有付款,拖了許久,嘉德很被動,要另覓買家承接。這就是當(dāng)年較著名的天價拍品收不到錢的典型案例。晚飯時,郭大姐還問我要不要分些錢給傅家,小生姓許,怎能替郭、傅兩家亂出主意,只有閉嘴不言最為安全。但轉(zhuǎn)念郭家姐妹還是很有人情味,也念舊。很遺憾,我一直沒有把她們曾經(jīng)的一問,告訴二石。后來聽傅益玉說,《麗人行》拍賣時她正好在北京,郭庶英問玉子,要不要送一輛車給她媽媽用,玉子客氣地婉拒了。于此可見郭家還是很有人情味的。
故事未完。隔了不久,有兩卷號稱傅抱石畫的《麗人行》冒出來了。有一回,啟老(功)蒞小軒,坐著閑聊時忽指著放置在矮幾上的《名家翰墨》第十九期封面《麗人行》說,楊老(仁愷)介紹一個朋友來,請他(啟老)在這卷畫后加題。我說這卷只有一件,有徐悲鴻、張大千題字,啟老聽罷右手捶了一下右腿,大概知道上當(dā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