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中驥
一個曾經創(chuàng)造了五千年燦爛文化的中華民族,卻一度淪為受西方列強欺凌、宰割的“愚昧民族”,這段歷史是中華民族的悲哀和恥辱。然而,面對列強的侵略,中國人民不屈不撓、前仆后繼,用生命和鮮血譜寫了一曲曲彪炳史冊、可歌可泣的英雄篇章……
新編近代歷史桂劇《烈火南關》反映的就是19世紀中華民族抵抗外侮,取得反侵略戰(zhàn)爭唯一一次勝利的中法戰(zhàn)爭——“鎮(zhèn)南關大捷”的悲壯故事。
導演排演一部新編歷史劇,如何以劇本為依托,將平面的文字轉化為生鮮的舞臺演出,這就需要導演通過藝術構思,以演員的表演為中心,帶領二度創(chuàng)作的各部門共同創(chuàng)造完整統(tǒng)一的舞臺形象。而這舞臺形象又是具有生動、獨特、鮮明的藝術風格的,這是導演的職責和面臨的課題,是進入戲劇二度創(chuàng)作的切入點。
導演工作需要理性思維,把握哲理層面的思考,更需要形象思維,尋求捕捉演出的樣式和風格。
掩卷思索,心緒涌動,不由斷想一二……
斷想一:神——主題的發(fā)掘
我們知道,新編歷史劇創(chuàng)作難點既不在史,也不在劇,而在于如何變史為劇。變史為劇不是直白敷衍,更不是調侃戲說,它應是真實的、藝術的,具有史實記憶、史鑒記憶和史詩意義。既然是劇,是演給當代人看的,更應具有觀賞性和審美功能。關照思想深度、歷史厚度、藝術高度,并能與當今對話,給人以啟迪與審美滿足,始能算為一部成功的新編歷史劇。
新編歷史桂劇《烈火南關》(以下簡稱:《烈》)是正面宣傳愛國主義、弘揚民族精神的主旋律作品。作品以史為據(jù),藝術構思獨到:劇本反映的是一場戰(zhàn)爭,但沒有簡單的描寫戰(zhàn)爭過程,而是以戰(zhàn)爭為背景寫人、寫情、闡理,較好地把握了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的關系,是既有思想高度又有藝術品味的戲曲,一曲愛國主義的頌歌。
《烈》劇主線講述了七旬老將馮子材臨危受命,造棺銘志,誓死抗法,火燒番鬼的英雄行為。劇情曲折跌宕,激蕩人心。副線則揭示了清朝政府在這場反侵略戰(zhàn)爭中“不敗而敗”的屈辱、馮子材與“宿仇”的矛盾、與親情的沖突,構成了英雄馮子材的悲劇命運和悲壯情懷,透射出了深刻的歷史回光警示,讓人們感悟到當年西方列強帶給中國人民的災難不限于物質表層,而潛伏于國民精神深處的創(chuàng)傷。
歷史告訴我們:中華民族不可侮,是能戰(zhàn)勝一切強敵的偉大民族。然而《烈》劇劇情也告訴我們:“民族的覺醒始能偉大”,這才開掘出富有哲理意味和啟迪意義的劇本主題。
尋找出主題后,是直奔解釋主題,將干巴巴的說教和純理性的思辨和盤托出,“強奸”觀眾,還是將其哲理內涵深藏起來,將思想的把握與藝術追求結合起來,這是考驗導演眼光和把握能力的節(jié)點。
《烈》劇的演出應該尋求一種整體的審美意象——飛揚激越的情狀、詩化的情調、一群有血有肉的形象、生動的感染力。潛移默化地負載起凝重深沉的哲理主題,這便是解釋《烈》劇主題和尋求演出樣式的恰當選擇。
斷想二:形——“形象種子”的捕捉
如何捕捉《烈》劇形象種子是導演構思的首務。
形象的產生來源于對歷史的認知和對現(xiàn)實的思考,每當筆者一次次細讀中國近代史、求教歷史專家和走訪馮氏后人、探究這場抵抗外侮的戰(zhàn)爭時,都對這段歷史、這方水土和人有了更加清晰的認識和感受。瞻仰馮將軍白水塘故居,仿佛聽到了當年萃軍演武練兵的吼聲在震撼回蕩;凝望馮子材皓首銀須持刀佇立的英姿,驀然感覺一身鐵骨俠膽、氣宇軒昂的老英雄活現(xiàn)眼前;默默站在馮將軍的墓前,迎著北部灣帶咸濕的海風和灼熱烤人的烈日,終于體味和捕捉到他英雄形象產生的來源:是海風和驕陽鑄就了欽廉人的剛毅膽骨,賦予他們對祖國這方水土的深情熱愛,真正孕育和鍛造了時代英雄……
這些感性體悟交織涌動,“雄獅”二字躍然心上——“一頭沉睡的雄獅,一躍而起,發(fā)出撼動大地的長吼,威武地捍衛(wèi)著它的領地……”“雄獅”作為“形象種子”的確立給《烈》劇的導演構思提供了具體形象的依托和聯(lián)想。
斷想三:魂——風格樣式的選擇
《烈》劇表現(xiàn)的弘揚愛國主義民族精神的主題要求二度創(chuàng)作要有與之相適應的風格樣式。
劇本從戰(zhàn)爭正面切入,設置了三條戲劇沖突線:與朝廷的斗爭;與民軍的聯(lián)合;與家人的親情。較好地尊重了歷史事實及虛構了事件和人物。全劇以“曾許白頭赴憂患,何惜熱血染青山”的主題歌貫串,牽引出該劇激揚的力量和振奮的精神,如催人奮進的嘹亮號角,褒獎了馮子材的大無畏精神和彪炳史冊的豐功偉績。由此,該劇應該營造氣勢恢弘的戲劇氛圍、鋪展大開大合的戲劇情景、推動起伏跌宕的戲劇節(jié)奏、渲染蕩氣回腸的情感色彩,使戲劇具有強烈的藝術震撼力和感染力,并賦予戲曲特點和地域特色,以構成該劇的鮮明戲劇樣式。
在全劇的整體風格把握上,宜追求一種濃烈深沉、凝重大度的基調。濃烈而不花哨,深沉而不消沉,大度而不小氣。將如火如荼的抗法戰(zhàn)爭真實藝術地展現(xiàn)出來,創(chuàng)造出磅礴的氣勢與濃郁的詩情并重,豪放與柔美兼顧的風格特色。運用各種舞臺手段,營造出輝煌與冷寂、雄壯與凄愴的強烈對比,體現(xiàn)悲壯美的意蘊。因而要將舞臺節(jié)奏氣氛、舞臺調度畫面、人物形象的塑造及音樂的烘托、舞臺美術燈光氣氛的營造統(tǒng)統(tǒng)凝聚在這一藝術追求當中。
準確地表達作品的風格,應遵循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依照戲曲藝術的規(guī)律,將戲曲藝術歷來主張的虛擬、凝練、夸張的精神實質融入創(chuàng)作之中,將該渲染的地方,大張旗鼓地強化張揚,該省略的地方則一筆帶過。如劇中的“釣權”“祭棺”“烈火”“祭魂”等情節(jié)場面,都要強化、升華為一種輝煌的儀式,構筑起震撼人心的藝術效果,謂之“強化效應”。用“曾許白頭赴憂患,何惜熱血染青山”的主題歌作為貫串全劇的音樂形象,反復出現(xiàn),步步推進,營造出《烈》劇獨具的個性色彩、鮮明的戲曲形式感、震撼的藝術效果。
值得提出的是,戲曲演進到今天,作為導演一方面要保留她的神髓,發(fā)揮其形式美的長處。同時在表現(xiàn)重大歷史題材時必須站在傳統(tǒng)與時代的交匯點上,尋求出與內容相適應的,充滿傳統(tǒng)精神和現(xiàn)代質感的新的戲曲演出。
《烈》劇所表現(xiàn)的內容,促使我們在戲曲藝術精神的指導下,自覺遵循兼收并蓄、為我所用的原則,同時借鑒融化運用其他姐妹藝術的表現(xiàn)手法,做到遵循戲曲規(guī)律的“陳而不腐、新而不媚”。例如序幕和尾聲宜采用象征對比和首尾呼應的ABA手法:以燒紅天際的烈火與坐江邊垂釣的皓首素衣老翁的畫面構成兩個演區(qū),形成殷紅與雪白、動蕩與靜謐的鮮明對比,喻示危急的邊關情勢和馮子材“人雖閑,心中浪濤千層疊”的憂患、沉穩(wěn)和謀略。將觀眾帶入戲劇情景并引發(fā)出對馮子材大智大勇、運籌帷幄的英雄氣度的崇敬之情。尾聲處理也讓我們在感受了這場大快人心、酣暢淋漓的勝仗后,引發(fā)出“不敗而敗”的唏噓與思考。這是傳統(tǒng)戲曲所沒有的表現(xiàn)手法,借鑒融合電影的疊化、多重空間手法可以豐富傳統(tǒng)戲曲的表現(xiàn)手段,也可較好地烘托出戲劇的情景氣氛和精神神韻。同樣的原則手法在“父子別”一段也可使用。又如:戲曲是以寫意為主要藝術手段的戲劇形式,《烈》劇也應遵循虛實相間的創(chuàng)造原則。如何表現(xiàn)這場戰(zhàn)爭是值得斟酌的課題,19世紀的鎮(zhèn)南關大戰(zhàn)是敵我雙方冷熱兵器的博弈,是洋槍洋炮對大刀長矛的廝殺,如在舞臺按傳統(tǒng)套路安排一段開打蕩子,企圖還原戰(zhàn)爭的“真實”,勢必虛假。與其虛假不如避實就虛,以虛表實。對戰(zhàn)爭場面的處理,不從正面表現(xiàn)槍炮相對的如何打,而是運用戲曲舞蹈的形式和舞臺聲光技術的配合,藝術地反映戰(zhàn)爭的“真實”和一個截面——映紅舞臺的烈火、前仆后繼的將士、震撼人心的廝殺聲、爆炸聲和“曾許白頭赴憂患,何惜熱血染青山”的主題歌疊加交織……用這種以虛表實的處理還原戰(zhàn)爭的“真實”—— 升華抽象出人們對戰(zhàn)爭的感受,對戰(zhàn)爭殘酷、激烈、悲壯的顫栗,體味正義戰(zhàn)爭的崇高美,從而給現(xiàn)代人以一種思考和認知。畫外音、伴唱、燈光音響效果、舞蹈等手法的運用,其意都在于拓展導演語匯、豐富戲曲表現(xiàn)手段,實驗一種交響雜交的優(yōu)勢。
斷想四:人——人物形象的塑造
戲劇是寫人的。戲曲尤其講究以表演藝術為中心。戲曲塑造人物形象是通過特定的程式完成的,其中行當配置便是戲曲審美特性重要的一環(huán)。一出好戲需要行當齊全、文武兼?zhèn)?,始能好聽好看,滿足戲曲觀眾視聽審美要求。
馮子材自幼父母雙亡,流落江湖,身世坎坷,后入伍從軍。作戰(zhàn)勇武,官至廣西、貴州提督。咸豐年間從向榮、張國梁鎮(zhèn)壓太平軍,治軍四十余年,威嚴有方,寒素如故。中法戰(zhàn)爭時,雖已年近70,仍被朝廷起用為廣西關外軍務幫辦,大敗法軍于鎮(zhèn)南關,攻克文淵、諒山,重創(chuàng)法軍司令尼格里……其飽經風霜、歷盡滄桑、戎馬一生的歷史軌跡,構成了他特定復雜的人物性格,精神氣質和行為方式。從戲曲行當而論,毋庸置疑《烈》劇主人公馮子材應用文武老生擔綱,但又需吸納凈行的某些表現(xiàn)手法完成劇中技術要求,以剛毅蒼勁而又不失懷柔深情的刻畫他復雜的性格和精彩的生命軌跡。劇中,他已年近古稀,退隱白水塘,本應含飴弄孫,盡享天倫之樂,在國難當頭,他卻心系國家,關注戰(zhàn)事,募集萃軍兵勇,以備赴難。這么一個古稀老人臨危受命,縱橫捭闔,一次次突破困局和險境,奠定這次彪柄史冊的偉績,是何等的震撼感人。塑造一個剛烈睿智、不畏強敵、運籌帷幄、大勇大愛、有血有肉、有靈魂的政治家、軍事家、謀略家的豐滿形象是《烈》劇首要任務,要求馮子材的扮演者務必具備唱作俱佳的素質和文武兼?zhèn)涞膽蚯夹g手段。
同時,塑造一群鮮活的藝術群像,以綠葉襯托紅花又是該劇的重要任務?!读摇穭∽裱藨蚯膶W創(chuàng)造規(guī)律,設置了大義凜然、足智多謀而又熱血鐵骨的馮子材(老生);儒雅倜儻、稚氣未脫、以身赴難的馮相華(小生);嫉惡如仇、深明大義的仇清(武旦);看似鐵石心腸卻能以死報國的干娘(旦);剛武魯莽而又威凜無畏的蘇元春(凈);忠誠憨實又不乏幽默色彩的馮虎(丑)……一群生旦凈丑行當齊全,形象性格鮮明生動的人物群像,構成了該劇作的形象特質和具有音樂屬性的戲劇沖突節(jié)奏,為該劇的戲曲性和好聽好看奠定基礎,是導演最用功夫之處。
劇本以戰(zhàn)爭為背景,已經為我們提供了描繪戰(zhàn)爭中人、情、理的空間,行當只是作為戲曲特性的規(guī)范,并非生套傳統(tǒng)程式,表演上務必處理好體驗與體現(xiàn)的關系,追求真情實感,以情感人,用演員身心塑造出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打動觀眾的情感,從人物出發(fā),塑造活生生的“這一個”,始終是應遵循的創(chuàng)作原則。
戲曲是一門綜合藝術,音樂、表演、舞美及服飾道具皆應在以上所謂“神”“魂”“形”“人”的斷想中共同尋求與內容相適應的風格樣式——符合戲曲規(guī)律,又充滿現(xiàn)代質感,一部能讓觀眾產生共鳴、在戲曲舞臺上立得住,好看好聽的好戲。
斷想只字零碎,掛一漏萬,并非邏輯縝密,兼顧全面的導演構思,要將這零碎片斷演繹成完整的戲劇演出,無疑將是十分艱巨和漫長的,這恰恰也是戲曲導演形象思維的規(guī)律和形成完整導演構思的雛形和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