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廟里好熱鬧，樓宇一處連一處，香煙繚繞，到處是棚攤。這宮院里和外邊一樣，也成了年貨集市。小販、香客、游人擠成一團，各色各樣的神仙圖畫掛滿院墻，連幾株老樹上也掛得滿滿的。

一束束紅藍黃綠的氣球高過人頭，在些許的微風(fēng)里搖顫著，仿佛要擺脫線的牽扯，飛上碧空……宮院左邊是賣金魚的，右邊的攤上多賣空竹。內(nèi)中有一個胖子，50多歲，很大一頂灰兔皮帽扣在頭上。四四方方一張紅臉，秤砣鼻子，鼻毛全支出來，好像廢井中長出的荒草。他上身穿一件緊身元黑罩衫，顯出胖大結(jié)實的身形，正中一行黃布裹成的疙瘩扣，排得很密，像一條大蜈蚣爬在他當(dāng)胸上。下邊是肥大黑褲，青布纏腿，云字樣的靴頭。他挽著袖管，抖著一個臉盆大小的空竹。如此大的空竹真是世所罕見。別看他身胖，動作卻不遲笨，胳膊一甩，把那奇大的空竹抖得精熟，并且順著繩子，一忽兒滾到左胳膊上，一忽兒滾到右胳膊上，一忽兒貓腰俯背，讓轉(zhuǎn)動的空竹滾背而過，一忽兒又把這沉重的家伙拋上半空，然后用手里的繩子接住。這時他面色十分神氣。那空竹發(fā)出的聲音也如牛吼一般。他的貨攤上懸著一個朱紅漆牌，寫著三個金字：“空竹王”。旁邊有行小字：“乾隆老樣”。攤上的空竹所貼的紅簽上，也都印著這些字樣，并有“認清牌號，謹防假冒”八個字。他的貨攤在同行中顯得很闊綽，大大小小的空竹，式樣不一，琳瑯滿目，使得左右的鄰攤顯得寒傖，冷落和可憐。他一邊抖著空竹，一邊嘴里叨叨不絕，說他的空竹是祖?zhèn)鞯?。他家歷來不但精于制作，又善于表演空竹。他祖宗曾進過宮，給乾隆爺表演過，乾隆爺看得“龍顏大悅”，賜給他祖宗黃金百兩、白銀一千，外加黃馬褂一件，據(jù)說那是他祖祖祖祖爺爺?shù)氖?。后來他家有人又進宮給慈禧太后表演空竹，便是他祖祖爺?shù)氖铝恕Ｗ孑叺哪屈S馬褂沒有留下，卻傳下這只巨型的空竹……說到這兒，他把空竹用力抖兩下，嘴里的話鋒一轉(zhuǎn)，來了生意經(jīng)，開始夸耀自家空竹的種種優(yōu)長，直說得嘴角溢出白沫。本來他的空竹不錯，抖得也蠻好，不知為什么，這樣滔滔不絕的自夸和炫耀，尤其他那股剽悍和霸氣勁兒反叫人生厭。這時，他大叫一聲，猛一用力，把空竹再次拋上半空，隨著腦袋后仰過猛，頭上那頂大兔皮帽被拋掉身后，露出一個青皮頭頂，見棱見角，并汗津津冒著熱氣，好似一只沒有上鍋的青光光的蟹蓋兒，大家忍不住笑了。我媽媽笑了一下，便領(lǐng)我到鄰處小攤上，買了一個小號的空竹給我。那攤販對媽媽十分客氣，似有感激之意。媽媽為什么不買“空竹王”那里漂亮的空竹，而偏偏買這小攤上不大起眼的東西？這事一直像個謎存在我心里，直到我入了社會，經(jīng)事多了，才打開這積存已久的謎。

心湖點點

作者對胖子外貌、衣著以及他的空竹表演都做了精彩的描寫，而對他的自賣自夸的描述也刻畫得入木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