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樂昊
從先鋒退回傳統(tǒng),從苦澀至上到“食色性也”,他畫出自己也是時代更大的不祥與匱乏
有兩件事情是李津的日常,一是酒,二是書法。酒需每天都喝,品種不拘,微醺為宜。他有點酒精依賴,常常醉里作畫,隔夜起來一看,常有意外之喜。書法是這幾年新添的晨課,因為漸漸認識到書法線條中有最純粹的筆性,而且書法是水墨界的素描,也應(yīng)該成為每一個水墨畫家終生不結(jié)業(yè)的功課。最近幾天,在寫“無”字打頭:無中生有、無肉不歡、無可厚非、無所作為、無厘頭……一個繁體的“無”字洇成了大墨團,隱去了一切表情和特征。
曾經(jīng),他挺不愛承認自己有工作室的,對一個畫水墨的人來說,工作室聽起來太車間了。但是沒辦法,現(xiàn)代展覽方式的變化逼迫著藝術(shù)家必須去呼應(yīng)更加高大曠闊的公共空間。他在家里的書房畫小畫,在工作室畫大畫,平鋪或者上墻。畫五十多平尺的大畫,李津得上升降機。
“其實我覺得中國畫往大里畫不好看,你看齊白石的畫室就20平米不到,北京畫院有他的紀念館,完全原尺寸復(fù)制的,小案大概只有我這個桌子三分之一這么大,他畫畫總得有人在對面幫他抽紙,所以他很少畫橫幅,跟這個有關(guān)系,橫幅很不方便,豎幅畫多長都行。”
中國畫的功用性決定了它的尺寸,中堂掛的就算大畫,其余往往是案頭把玩,或者官員外出坐轎,有時候一走就是幾個月,手里得有點可供消磨賞玩的東西,卷軸就很相宜?!翱赡芩紱]有真正打開整體地看過這張畫,都是一段一段地那么看,包括我們現(xiàn)在認為的長卷構(gòu)圖,畫家自己都未必確切記得開首是什么樣子,他就是隨畫隨卷,走馬觀花,走到哪兒算哪兒?!?/p>
神筆馬良童年夢
從兩三歲開始涂涂抹抹,一直沒有中斷,“文革”期間學校不怎么上課,“當時也不敢出去,家里頭成分不好,出去怕挨打受欺負,所以一個小男孩在家坐那兒畫幾個小時畫,大人首先支持?!崩罱蛘f他從小多動,不愛學習,唯有畫畫能讓他安定下來。“就是編故事,自己逗自己玩,我想買一挺機槍,可是肯定得不到,就畫唄。有時候看哪個大哥穿了將校呢的衣服,特別挺刮,我就給自己畫一件,會用很筆直的線,很夸張地去畫這個墊肩?!?/p>
繪畫即是擁有。他那時候最羨慕的就是神筆馬良,畫什么有什么,美夢成真,手到擒來。直到今天,他畫那些酒池肉林豐饒盛宴、肉鼓鼓的性感小女人,在畫里面用宣泄“食色性也”來達到自我滿足,還是他的一個根。
李津的父母是解放前的大學生,地下黨員。母親后來做了天津的教委主任,很懂教育,對兒女管教有方,唯有李津,被認為是“爛泥扶不上墻”,因為他任性,自由散漫,“沒有約束自己的能力,不夠理性?!?/p>
“對我絕對失望,但是失望之后有一個好處,就是不太管我。干脆放縱,你也就無從逆反。我哥哥姐姐被管得多一些,因為未來寄托希望。我是只要不惹事,想畫畫他們提供一些材料,很少干涉?!彼虼顺蔀榧抑械摹奥┚W(wǎng)之魚”?!澳菚r候也沒有正經(jīng)的紙,都是我媽媽寫稿子的反面,或者文件的反面,就在那上頭畫,永遠都是畫得滿滿的,很節(jié)約用紙,情不自禁地去抓那個筆和紙去。”
苦澀的傳統(tǒng)
“文革”后恢復(fù)招生,他1979年入學天津美術(shù)學院。在這之前,他的性情和筆墨都更傾向于西畫,但是表姨周思聰一句話打消了他的念頭。表姨說,學西畫不方便,你連原作都看不到,出版物也有限,印刷得還不好。你要想當一流畫家,還是學國畫條件更便利,能直接看到高古之作,跟民族性對話,當然你要是玩玩的,不求畫得特別好,那隨便。
這句話激起了李津的好勝心,恰好央美那一年國畫不招生,他因此上了天美。彼時天津美院的國畫系是由徐悲鴻先生的弟子孫其峰組建,收納了一批來自北京湖社畫會的老先生。老先生們學問和筆墨功夫道統(tǒng)純正,但是那時北京院校和美術(shù)組織里不需要這么多畫花鳥山水的人,那時候更受歡迎的是能夠用人物畫進行主題創(chuàng)作的畫家,這些老先生因此離開北京來到天津。
李津說他的傳統(tǒng)功夫來自天美,但造型理念和風格,早年受周思聰、盧沉影響很深。周思聰當時已任中國美協(xié)副主席,她和先生盧沉都師從蔣兆和、葉淺予、李可染,尤其是蔣兆和對他們的影響最為直接。李津受到這種熏陶,每到放假,就去找最貧苦的地方待著,“就愿意下鄉(xiāng)畫工農(nóng)兵,畫底層的人,基本都不在家過春節(jié),都是在鄉(xiāng)村,跟當?shù)氐墓鹿牙先艘黄疬^年。有些老羊倌一輩子都沒結(jié)婚,你跟他聊天,他會告訴你,他去年一年吃了六塊肉。他都能記住一年吃了幾塊肉?!彼麕缀醺杏X自己就浸泡在蔣兆和先生的《流民圖》里,“那個時候以苦澀為審美的高標準,要是說某個人畫得甜,等于就是在罵你?!?/p>
上了大學之后,這種單一審美漸漸被東漸的西風突破,當時《世界美術(shù)》和《美術(shù)》雜志開始把西方的后現(xiàn)代派介紹到中國,“滿腦子都是高更、塞尚、莫迪利阿尼,喜歡德國表現(xiàn)主義,按我的氣質(zhì),當時可能更像個畫油畫的,恨不得留個長頭發(fā)渾身都是顏色那種。”他三次進藏,回來后畫的都是大面積色彩濃烈奇幻的塊面,天是綠色的,云彩是粉紅色,大地是深紅色,人物造型酣暢,近于半抽象,幾乎是野獸派和表現(xiàn)主義的水墨版本。
在85美術(shù)新潮中,水墨的比例比較少,谷文達、楊詰蒼是水墨領(lǐng)域的代表人物。1985年湖北中國當代藝術(shù)展上,朱新建、江宏偉、李津等人作為中國畫里的激進分子,“被掛了一筆”。
藝術(shù)家們的時代命題
除了西藏組畫,他還畫了很多在高麗紙上的潑彩。他把這個階段的作品拿給表姨看,他看得出來,表姨不喜歡。
“但是她的藝術(shù)態(tài)度還是開放的,她不說不好,只說有點意思,就沒再多說?!辈还膭?,不批評。
李津說,表姨一生中只表揚過他一次,還是在她生前最后兩個月里。當時央美美術(shù)館里有一個聯(lián)展,里面展出了李津的五幅畫。邵飛跟周思聰關(guān)系好,跑來跟周思聰說:你下去看看,你這個外甥畫得還真好。當時周思聰身體已經(jīng)不太好了,拖著病體下去看了一眼。兩天后,李津去看表姨,周思聰罕見地把盧沉也叫過來,一起討論當代藝術(shù)。就是在這次談話里,罕見地表揚了李津一次:你還真是有一點小歪才。
“這已經(jīng)是我在她那里能聽到的最高的表揚了,她認為這不叫好,就是看著有點小才華,還是歪的?!?/p>
這次談話給李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今天,他還清楚地記得兩位先生當時說了什么。關(guān)于中國畫要不要變革,原來的思潮是中國畫一定要變,要打破傳統(tǒng),跟上國際化。對于塑造性和語言的探討,尤其是蘇聯(lián)結(jié)實的造型底子,是他們這一代國畫家的強項?,F(xiàn)在新潮的西方觀念,他們覺得有距離。但是如果回歸傳統(tǒng)平面,就等于拋棄了他們這些年來在筆墨上的探索。在兩位先生的眼里,現(xiàn)實主義的大型創(chuàng)作才是中流砥柱,畫家畢生的自我要求就是出“力作”。而其余類似盧沉《東坡醉酒》那樣的傳統(tǒng)筆墨,不過是“小品”,好看歸好看,志不該在此。
這真是困擾新中國一代畫家一生的命題?!皶r代大潮已經(jīng)容不得他們,他們即使不想當弄潮兒,也不想被時代甩掉,因為他們覺得自己一直走在前沿、不是一個保守型的畫家。突然間的這種開放,周圍年輕人的思潮,包括我在她身邊,拿出一卷子都這樣的東西,她嘴上沒說,內(nèi)心也許有觸動?!碑敃r周思聰患有嚴重的類風濕,骨頭都變形了,“她說,我手已經(jīng)不行了,病成這樣已經(jīng)畫不了大型創(chuàng)作了,盧老師他身體好,還能夠往下走?!?/p>
周思聰晚年特別喜歡梅清的畫,常常拿梅清畫的黃山給李津看,“她說你看古人的這種寧靜,這種沉,而且遠,我們現(xiàn)在這個時代太缺這個東西。”言下之意,行筆太快,生虛浮之氣?!拔曳浅U饎印K缒晷泄P也快,也漂亮,充滿靈氣,但慢慢地在她的審美心性上,有一種苦澀和深沉滲透出來。每次去她那兒,獲得很多力量,消掉我那種輕狂。根本不敢,一進她屋里馬上老老實實坐著。她即使在病中,也是那種壓得住的人。”李津說,周思聰去世之后,他不敢看盧沉的眼睛,盧先生眼神完全像個走失了的孩子。兩位先生一生在精神上絕對是綁在一起的,不說伉儷情深,起碼也是深深地互相依賴,尤其是盧沉對周思聰?shù)囊蕾?。一個走了,另一個就像找不到組織了。
85逃兵?
在1989年參加了中國現(xiàn)代藝術(shù)大展之后,李津也在很長時間內(nèi)找不著組織,自我邊緣化。這種逃離實際上從1985年之后就開始了。1988年的“黃山會議”,他在會上見到很多風頭正健的先鋒藝術(shù)家,但是他卻突然感覺自己不屬于這個人群,不屬于當代這個團體。會上有起哄的,有爭江湖座次的,有掐架的,這讓李津感到了一點理想幻滅的味道。1989年大展他壓根沒去現(xiàn)場,他提交的也并不是他的西藏組畫,而是一組類似八大山人的作品,這個時候,他似乎已經(jīng)想從先鋒的實驗往傳統(tǒng)的方向退了。
他因此常常自嘲是85的局外人和逃兵,高名潞、栗憲庭本來認他是水墨里的一員干將,結(jié)果都對他相當失望。老栗當時就說:你無論如何就延續(xù)你在西藏畫抽象的狀態(tài),以你的繪畫性,你的東方特點,都沒有問題。不知道你怎么就哐當一下,人找不著了。
李津后來常說,在繪畫這件事上,對他啟發(fā)最大的兩個人,一個是周思聰,另一個是朱新建。1985年他去南藝進修,結(jié)識朱新建,當時就被朱新建“洗了腦”。那時朱新建正是在畫小腳女人最精彩的時候,用很薄的細線,畫俏生生的出水藕一樣的女人。
“實際上一到南京,我已經(jīng)對自己包括西藏組畫在內(nèi)的東西開始否定了,朱新建給我洗腦說,真正中國人玩的最高級的是什么,是四兩撥千斤的風雅,玩的是一種智商?!碑敃r江蘇水墨的三杰,江宏偉、周京新、朱新建,數(shù)朱新建爭議最大。
朱新建比李津大五歲,但是老成得厲害,有著自成一體的認知。外人常常覺得朱新建狂狷任性,但其實,他是最理性不過的人。他認為,整個中國文化體系,包括中國畫體系,古人早就建筑完成了。大廈已成,我們這一代人所能做的,無非是找一塊采光更好的位置,在高樓上開個窗戶,讓光線透進來,這就已經(jīng)功勞巨大意義非凡了。你想改造是胡扯,你要重起爐灶也不可能。
在當時各種思潮同時涌入的時代,擺在中國藝術(shù)家面前有一百條路可以走,誰也舍不得把這么多可能性給丟棄了,但朱新建說,“我不那么貪婪,不那么妄為,我就設(shè)計,這個時候設(shè)計得越窄,給自己提的問題越少,你就能進去了。聰明一點的人一百條路都不看了,就只選一條路?!?/p>
天津是我的底色
朱新建病了之后,來北京第一頓飯就是李津張羅著給接的風,一圈兒都是普通的椅子,朱新建突然看見旁邊有一個太師椅,他就要把太師椅搬過來,他得坐這個!“他這個人始終有意思,始終較勁,他的腦子到死都是明白的,他得是拔尖的,得壓眾人一頭?!崩罱蛘f,頤養(yǎng)朱新建的是金陵王氣,“南京這個地方,就算敗落里都有霸道的大氣?!?/p>
李津生于天津,母親在北京上的大學,解放天津的時候,他們是第一批最先進城的,因此用這個城市給孩子命名,天津也成為李津繪畫里的底色?!拔耶嬂锏挠哪?,民間曲藝的味道,都跟天津有關(guān)系,跟楊柳青年畫有關(guān)系,天津的楊柳青年畫和其他年畫都不一樣,它是殖民地年畫,它里面有素描的影子。滿清宮廷里都興用楊柳青年畫做物件兒,有種洋派在里頭。那個時候天津是租界,這邊是洋樓,純正咖啡館,西裝革履;那邊就是真正的民房,說相聲的、茶館、賣藝的,天津衛(wèi)就是這樣大紅大綠。我出生在德租界的洋樓里,有閣樓,有地下室,但是我上工藝美校就是一個特民俗的、三不管的地方,我的畫里不土不洋的東西,跟這個城市有直接關(guān)系?!?
天津人有種給自己找樂子的本領(lǐng),正像天橋相聲里說的:“逗你玩兒!”在李津自我放逐的那些年里,每天都是靠玩兒對付,既不參加美協(xié),又不參加全國美展,一點榮譽感都沒有,全然放棄的態(tài)度。天天卡拉OK,喝大酒,不跟畫家玩兒,但有的是玩兒,天津有玩古玩的、玩蛐蛐兒的,熱鬧得很,還養(yǎng)魚,看魚在魚缸里游就是一兩個小時。他是個特別害怕孤獨的人,生活就該像他常穿的大花襯衫一樣,豐盛,熱鬧,滿得要溢出來。
每一種過度都有其反面
這個原來哪里最苦去哪里的人,現(xiàn)在完全跑向了反面,哪兒舒服哪兒呆著,什么好吃吃什么。在他上一個展覽《九州行》里,他畫出了這種不分國籍的享樂:在日本泡溫泉,清酒美婦刺身,在德國酒池肉林,慕尼黑啤酒和巴伐利亞風味的烤豬肘。他并不覺得自己是一個享樂主義者,一個愛熱鬧的人內(nèi)心往往怕孤獨,或者有一個更大的不祥與匱乏害怕被提醒。
為李津策劃了他的三十年回顧展的汪民安,從哲學角度解讀出了他滿紙聲色背后的荒涼和荒誕,“他致力于將人性的東西灌注到紙上,并將這種瞬間的快樂永恒化。李津的作品是表層的喜劇,深層卻埋伏著揮之不去的傷感。他對世俗生活的強烈迷戀受到了必死的悲劇意識的促發(fā),這正是‘人的終結(jié)的主題,它在此以兩種方式表達出來:一種是海德格爾式的人之必死意識,一種是科耶夫式的人之終結(jié)意識。對于前者而言,我們看到了畫面笑聲后面的悲劇,對于后者而言,我們看到了畫面悲劇前面的笑聲?!?/p>
他不厭其煩地畫自己,一個肉頭鼻子滿面胡須的人瞪著呆萌的豆眼,自戀似的,他畫不煩自己,也覺得自己的形象挺入畫的,就像始終用第一人稱寫作。身邊總有一個小媳婦似的白凈女人,嬌嗲地嘟嘟嘴,那也是來自生活,他只畫自己認識的、熟悉的人,但不寫生,都是默寫。
有人比較過他畫的女人和朱新建的,說朱新建畫的是可供把玩的小女人,但李津?qū)Ξ嬛信藚s總有仰望之意。他不反對這種說法,他覺得朱新建早年用細線表現(xiàn)女體這種薄透,那種敏感,似乎對女性的每個信息、每種彈性都懷著高度理解。而李津?qū)ε耸冀K懷有母性的期待,“我細想可能小時候還是缺乏母愛,媽媽太忙,我父親病得早,四個孩子,她一個女的在外面撐著,很少跟我們在一起。”他知道母親肯定不喜歡自己的畫,但因為是兒子畫的,便也喜孜孜地拿他的畫冊或掛歷送人。她抱怨李津,能不能少畫點花里胡哨的裸體,她這個老革命送人送不出手。于是李津?qū)iT為媽媽單印了一批掛歷,“整點黑白,畫點古人”,老太太很高興,拿去送醫(yī)生送護士送同事朋友。
早年最讓母親失望的孩子最后取得了成功,這種劇情逆轉(zhuǎn),讓母親在暮年重新分配了她的母愛。臨終前,她告訴李津,其實她心里還是最喜歡這個兒子。
繁華落幕之時
對于李津,有各色各樣的評價,一度頗為盛行的“壞畫理論”,他聽著不順耳。另外還有一種“迷失”論,認為他“迷失”在小情小趣里。方力鈞寫他:“迷失了以后呢,你就覺得再也無望在下一個路口見到三哥了,忽然發(fā)現(xiàn)三哥還在下一個路口等著呢?!边@個世界有點奇怪,就是有好多種可能性。
李津沒事也會捋捋自己:這種耽于世俗生活的繪畫,在藝術(shù)史上究竟意義何在?往小了說,是畫出了人之本能本真,往大了說,似乎是畫出了中國整整一代人在社會高速發(fā)展、物質(zhì)從匱乏到極度豐饒之后爆炸式的欲望,是諧謔式的解構(gòu),這也許會為后人反觀這個時代提供了一種理解角度。
中國古畫和它的觀者之間,存在相互選擇的關(guān)系,換言之,有欣賞門檻。李津的繪畫,從題材到構(gòu)圖,卻極大地對了卡通一代的胃口。他覺得,他提供了中國畫里一種前所未有的景別:中景,讓中國畫里的距離感在他這里得到了拓寬。“古代中國畫里畫人,要么是給一個具體的人造像,要么就是畫宗教題材,這兩種人物畫像,畫家都不敢太造次,另外就是山水補景,人物作為山水中的點綴和補充,那時遠景的人物已經(jīng)只是象征性的人了?!敝袊糯嬂镱^對人特別忌諱裁剪,可以遮,但不可以裁,而李津大量地使用中景、出現(xiàn)裁剪和局部,“我要借這種構(gòu)圖來說明我對人物的空間認識,不遠不近,這就是我的態(tài)度。”
從繪畫性上來說,他不否認,自己還停留在巴黎畫派的階段,到現(xiàn)在他內(nèi)心親近的還是夏加爾、莫迪,以及奧地利分離派的埃貢席勒。整個架上繪畫,在后期印象派之后也并沒有向前再走多遠。“因為我們整個的教育和審美,從古典主義一路下來,按流程來說,也還是停留在上個世紀。除了少數(shù)玩觀念的想跟世界同步的,那是一種更加直給的東西,它沒有審美慣性,沒有群眾基礎(chǔ)。中國現(xiàn)在真正的社會基層審美還停留在一百多年前。文化建設(shè)不像高鐵,可以隨便提速。你到西方去看,他們的藝術(shù)史沒有斷檔,雖然步伐很快,但是一棒一棒地交接,我們是中間好幾棒沒有,虛的,直接跳到最后一棒。”
他畫的市井生活,就是他自己的小日子,他覺得那才是他真正掌握的東西。策展人朱朱說,李津以“食色性也”巧對“林泉高致”,這種態(tài)度與“玩世現(xiàn)實主義”、政治波普以及艷俗藝術(shù)具有切近的精神底調(diào),或者說面臨著同樣的困境:政治現(xiàn)實的挫敗,人文情懷的流失,藝術(shù)家們以犬儒主義的立場來轉(zhuǎn)換昔日的理想主義。
有差不多十年的樣子,他和藝術(shù)圈互不搭理,倒是也沒斷了畫畫,畫好了就隨意往床底下一擱,幾乎沒做什么展覽,也沒有畫冊宣傳。中國人不買他的畫,生活主要靠老外。老外來了,花幾百美元買幾張,他就拿這錢過上一段,等到快沒錢的時候,還就又來老外了。
他后來在外國藏家家里看到自己的畫這么些年都在墻上掛著,很感動,覺得這些在他最沒名沒分時上門買畫的老外是真愛他的畫,他們往往連畫上有沒有簽名都不在乎。而他火了之后蜂擁而來求畫的有些國內(nèi)藏家,常常是用耳朵而不是用眼睛在賞畫,最在意的就是簽名、合影,然后畫可能連裱都不要裱,直接疊在信封里收著,等待升值。
俗話說,盛宴必散。豐盛的盡頭是什么,李津很清楚。但是他想著,縱情把豐饒畫到極致吧。那十年他天天在聲色里泡著的時候,他就知道,總有一天,體能和精力都不允許他再過這樣的生活。有時候他會想,到了那時候,他畫什么?
“沒法預(yù)設(shè),那時候我可能會畫山水了,慢慢地,真有可能。古人畫山水做減法,我可能要做加法,加到山不像山。我始終認為風景要虛設(shè),風景要是寫實就沒有任何意義,我畫一個紅燒肉可以很逼真,我要畫風景要特別逼真,我不太認可。我現(xiàn)在畫畫特別下力氣,比如這山有五千棵樹,我恨不得就畫五千棵。我會因此感覺這個山是我造的,我一棵棵種的,成為我的一個寄托,我的樂園。我在里頭加上霧氣加上云,讓它寂靜,這是我能想象出來的一種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