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杜

一

九歲那年，一次偶然中，我聽到了一個秘密：我不是父母的親生女兒。

這個秘密無異于晴天霹靂。我很害怕，害怕有一天他們會不再愛我。我一直不是個乖巧的女孩兒，我很擔(dān)心我的任性會不會讓他們覺得煩。特別是媽媽，我總跟她頂嘴，對她有無數(shù)的抱怨，還嫌她長得不漂亮。那時(shí)小小的我看見別人的媽媽長得年輕漂亮?xí)r，常會想：如果她不是我的媽媽那該有多好呀！

真的知道她不是我的親生媽媽時(shí)，我卻夜夜惶恐，常做噩夢，夢見她丟下我，毅然決然地轉(zhuǎn)身離去。我一直哭一直哭，直到淚濕枕巾才從噩夢中驚醒。我抱著我心愛的布偶娃娃，蜷縮在黑暗的床角嚎啕大哭。

哭聲引來了父母，他們慌忙推門進(jìn)來，開了燈，看見我抱著布偶娃娃躲在床角大哭，急切地跑過來。媽媽一把抱住我，伸手拭去我臉上的淚水，又細(xì)心地撩起我散亂的長發(fā)，在我臉頰上親一口，說：“沒事沒事，妞，你是不是做噩夢了？”說著，她又把我緊緊攬?jiān)谛厍?，讓我感受到從她身體里傳來的脈脈溫情。她輕輕撫著我的頭，柔聲說：“沒事的，沒事的，爸爸媽媽都在，我們陪著你?！卑职忠沧哌^來，同時(shí)把我們倆抱在懷里。

我躲在他們溫暖的懷抱中，仿佛一艘經(jīng)歷過狂風(fēng)暴雨摧殘的小船，終于抵達(dá)安全寧靜的港灣，惶然的心總算安穩(wěn)了下來。媽媽把我抱上床，我卻緊緊地?fù)е豢纤墒?，我害怕一松手，她就不要我了?/p>

“你這孩子，這么大了還怕一個人睡呀？好好好，今晚我陪你，我們娘倆一起睡?！眿寢屨f著，把爸爸支出房間。關(guān)上門后，她隨手關(guān)了燈。

在暗黑中，她又把我摟在懷里，輕輕拍著我的背，安撫著我，引我入眠。我卻異常地清醒，眼睛雖然閉著，但我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溫暖，她濃濃的母愛……一瞬間，淚水又潤濕了我的眼眶。

二

為了家庭生計(jì)，爸爸和家人商量后，加入了遠(yuǎn)赴非洲的工程隊(duì)。送別爸爸時(shí)，媽媽很認(rèn)真地對我說：“妞，你爸爸去非洲工作了，以后家里就只剩我們倆和奶奶，你得幫我喲，我們一起照顧好奶奶，好嗎？”

我重重地點(diǎn)頭，覺得家里終于有我的用武之地了。我一直想做點(diǎn)什么，為這個家，為媽媽，我想讓她知道我是一個還不錯的女兒。我不會再跟她頂嘴，不會再有報(bào)怨，更不會“恩將仇報(bào)”地嫌她長得不漂亮。

一夜長大真的不是童話，當(dāng)我知道自己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后，我就覺得自己不再有撒嬌的權(quán)利，我得懂事，得做個孝順且乖巧的女兒。雖然也曾羨慕過別的女孩，羨慕她們偎依在自己媽媽懷里時(shí)那任性的模樣，但想想媽媽對我的好，我就心滿意足了。我要努力，努力做一個可以讓他們驕傲的女兒。

鄰居們夸我很懂事，我笑笑，卻不回應(yīng)。在家里，我努力做著各種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學(xué)會了煮飯、炒菜，學(xué)會了用洗衣機(jī)，學(xué)會了給奶奶按摩，陪她聊天。我事事順從媽媽，她說什么我都應(yīng)好，然后全力以赴地去完成。我爭分奪秒地學(xué)習(xí)，再不會為了關(guān)注明星而應(yīng)付作業(yè)。

我的改變媽媽覺察到了。她先是以為，是因?yàn)榘职秩チ朔侵?，所以我才變得懂事了，能夠成為她得力的幫手，還夸我真不錯。但后來，她敏感地察覺到我們之間似乎隔著一條無形的縫隙，她突然詢問我：“妞，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媽媽？”

我笑笑，說：“沒有呀，爸爸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了，奶奶身體又不好，你的工作又那么忙，我得快快長大，當(dāng)媽媽的好幫手?！眿寢寭嶂业念^說：“沒事就好，我女兒就是乖?！比缓蟊е?，在我耳畔低語：“乖女兒，有什么事一定得告訴媽媽，媽媽是你最堅(jiān)強(qiáng)的后盾。”

我心里暖暖的，很慶幸自己當(dāng)初能夠被他們收養(yǎng)。

三

在學(xué)校里，我不再是那個能言善辯的強(qiáng)勢女生了，我不想說話，不想與人交往。閑暇時(shí)間，我總是一個人呆著，坐在教室窗前，望著窗外郁郁蔥蔥的樹，透過樹蔭望向高遠(yuǎn)的天空，腦子里不由自主地想，是什么樣的女人生了我？她為什么要生下我？為什么又把我遺棄了？

這些問題糾纏著我，像蛇信子一樣吞噬著我的快樂，讓我欲罷不能。我越長大，心事越多，想的問題就越紛亂復(fù)雜，我想不通，想得頭痛欲裂。只有在想到媽媽對我的好時(shí)，我才滿心歡喜，覺得自己很幸運(yùn)。雖然小時(shí)候，我常惹她生氣，但她從沒嫌棄過我。

我曾以為這個秘密不會有人知道，但有一天，當(dāng)我和一個女同學(xué)起爭執(zhí)時(shí)，她竟然不屑地嚷道：“你得意什么呢？成績好又怎樣？你親生父母都不要你，還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我呆住了，半天反應(yīng)不過來，她怎么會知道這些？難道我一直以來都在“掩耳盜鈴”嗎？我以為的秘密卻是公開的事，只是我自己不知道而已。

“你瞎說！”我艱難地反駁，卻沒有勇氣大聲質(zhì)問她。她說的都是真的，我只是一個沒人要的孩子，再努力又如何？我的身世無法改變。

圍觀的同學(xué)面面相覷，他們驚訝地望著我，不相信那么狗血的情節(jié)居然會發(fā)生在我身上。一直以來，我曾是那么驕傲的女生，我成績好，我強(qiáng)勢，我對誰都伶牙俐齒，可我居然是個被人遺棄的孩子。在他們擠眉弄眼、竊竊私語時(shí)，我忍不住哽咽：“我媽對我好著呢，你才是沒人要的孩子?！?/p>

“你還想爭辯？我姨就住你家附近，對你家里的事了如指掌，你家的那些老鄰居，誰不知道你是你父母撿來的……”那個女生得意洋洋地說，我卻惱怒地?fù)溥^去和她扭打成一團(tuán)。

事情驚動了老師，我們都被“請家長”。媽媽來時(shí)，我一直低著頭不敢看她。從九歲知道這個秘密后，我就小心翼翼地藏在心里，不想被她知道我已經(jīng)了解事情真相，不想當(dāng)面聽到這個事實(shí)，我怕自己再也無法像過去一樣和她親近。

四

經(jīng)過班主任的教育，那個女生最終向我道了歉，她的媽媽也一個勁地賠不是。我原諒她了，但我無法忽視自己不是媽媽親生女兒的事實(shí)。媽媽走過來時(shí)，我沒勇氣對視她的眼睛，沒勇氣像過去一樣親昵地?fù)溥^去抱住她，叫她一聲“媽”。

我呆站著，垂頭喪氣。我很懊惱自己，媽媽一直對我這么好，是不是親生的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可我就是擔(dān)心，具體擔(dān)心什么我也不清楚，就是感覺我和她之間和過去不一樣了。在我茫然不安時(shí)，媽媽先抱住了我，她溫柔地說：“既進(jìn)一家門，就是一家人，妞，別管別人說什么，你永遠(yuǎn)都是我的女兒。你爸去那么遠(yuǎn)的非洲工作就是想多掙一些錢讓我們一家人生活得更好一些，你是我貼心的小棉襖，最得力的幫手，少了你，一切都不完美了……”

媽媽絮絮叨叨地說著，她抱著我，輕撫我的背。直到這時(shí)，我才驚覺，我的個頭早已比媽媽高半頭了。眼前的她，削瘦、羸弱，但眼神堅(jiān)定。她看著我的眼睛，說：“妞，應(yīng)媽媽一句，我們是幸福的一家人，對不對？”我重重地點(diǎn)頭，哽咽道：“是——”話才出口，我已淚流滿面。

我緊緊地抱著媽媽，把內(nèi)心所有的恐懼都擲到九霄云外，我再也不要去想那對生我卻拋棄我的父母，再也不要去管別人說什么，幸福是我的，快樂是我的，爸爸媽媽也是我的，跟別人有什么關(guān)系呢？每個努力生活的人不都應(yīng)該擁有屬于自己的幸?？鞓穯幔?/p>

我不要再去想自己是不是媽媽親生女兒的事，不要再去為那些無謂的事而煩惱。生活很真實(shí)，媽媽對我的愛也很真實(shí)。我要努力做最好的自己，做媽媽最得力的好幫手。

我要像爸爸、媽媽一樣，做個勇于面對現(xiàn)實(shí)的人，為我們家能變得更好而努力工作，不辭辛苦。

媽媽愛我，愛家人。我也要愛她，愛家人，我要積極樂觀地面對人生，再不要怨天尤人，因?yàn)槲医K于明白了：我是這個家里不可或缺的一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