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曉國
“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詩人能離于愛嗎?不能!沒有愛的詩人猶如失去權(quán)杖的國王,沒有愛的詩歌是文字堆砌的尸骸。愛是詩歌永恒的主題,那些不朽詩人的不朽詩篇無一不是愛的結(jié)晶。俄羅斯“白銀時代”(俄國文學(xué)史上繼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黃金時代”之后的又一個“詩歌的時代”)最卓越的天才詩人曼德爾施塔姆在其《一絲輕煙在凜凜的大氣中隨風(fēng)消散》里為我們展現(xiàn)了他對俄羅斯大地及人民的真摯而深沉的熱愛。
一絲輕煙在凜凜的大氣中隨風(fēng)消散,
而我,正忍受著愁苦的閑暇的磨難,
真想羽化而飛升,隨一陣清冷的贊美詩,
永遠(yuǎn)逝去不留蹤影,但我卻只是
在鋪雪的大街上一步步走,在這個黃昏,
狗在叫,西天的斜暉尚未燃盡,
行人迎面而來,他們在招呼我。
別跟我講話!這會兒有什么好對你說?
全詩形制短小,只有8句,卻將敘事、描寫和抒情完美地融于一體。首句“凜凜的大氣”既渲染了一種清寒的自然氛圍,也為整首詩奠定了凄涼哀傷的感情基調(diào)。黃昏中,一絲輕煙就這樣在大氣中消散了。隨風(fēng)而逝,了無痕跡。詩人的內(nèi)心也生發(fā)出虛無的孤寂,而且,這一孤寂感還無以排遣。在首句間接抒情的鋪墊之下,次句直抒胸臆,詩人“正忍受著愁苦的閑暇的磨難”?!澳ルy”是“愁苦的”,又是“閑暇的”;既是外在的,又是直指內(nèi)心的:曼德爾施塔姆的身心在“磨難”中承受著煎熬。出路何在?
第三句詩人說“真想羽化而飛升”,隨“一陣清冷的贊美詩”飄升天堂極樂之境。當(dāng)人處于精神的迷惘中時,無助彷徨之際很容易投入宗教信仰的懷抱。雖然信仰的本質(zhì)也是虛無,但畢竟有一條向上的“天國之途”。遺憾的是,詩人并不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而且基督也不能引導(dǎo)詩人通往他自己所向往的“不留蹤影”的無我之境。求而不得的悵惘愈來愈繁密。
曼德爾施塔姆不是一個棄世的人,他不是不熱愛腳下的俄羅斯大地和大地上的人民,事實上,詩人一生都在執(zhí)著地追求美與和平。他思索社會和人生,始終懷有一種馬雅可夫斯基(著名的俄國詩人)所謂的“巨大的愛”,正如他自己的內(nèi)心傾吐,“而我,把未來的世界擁在心中,我竟把無用的‘我全部忘懷?!睈鄣健巴鼞选弊晕?,這是一種何等巨大的愛!但恰恰是這一巨大的愛給曼德爾施塔姆帶來矛盾和痛苦。因為他不知道以何種形式來表現(xiàn)這種愛的激情。他一心渴盼祖國的解放,十月革命后,強(qiáng)大的蘇聯(lián)讓他隱約瞧見新生活的希望,但他又無法和新生活水乳交融。愿望與現(xiàn)實的沖突,使他在矛盾中苦苦掙扎。他極力追求“逝去的光”,但這“光”在何處,他自己都是一片茫然。基督終究不是他的“救主”。曼德爾施塔姆明白這一點,所以在贊美詩里飛升的愿望只是想想而已,他的腳下踏著的仍是冰凍堅實的俄羅斯大地。
“但我卻只是在鋪雪的大街上一步步走”,寂寥的黃昏,空曠的大街,詩人踽踽獨行;雖然“狗在叫”“西天的斜暉尚未燃盡”。內(nèi)心的郁悒與外在的喧嘩,形成鮮明的對比,而憂愁也就愈發(fā)深重。對夕陽斜暉的描寫,給人心帶來一點溫暖明亮的底色。這大概是虛無之境里高高在上的“上帝”給予無助詩人的一絲精神的慰藉吧!
可是,“行人迎面而來,他們在招呼我?!爆F(xiàn)實生活并沒有忘記詩人的存在,甚至還對他懷有相當(dāng)?shù)臒崆?;但生活充滿悖謬,現(xiàn)實并不能映照世界的真相,一顆溫暖的靈魂似乎注定永遠(yuǎn)漂泊在孤獨之旅。尾句的“別跟我講話!這會兒有什么好對你說?”更是讓我們看到一位坦誠率直的赤子形象。本質(zhì)上講,他并不排斥周圍的人們,反倒真摯地愛著他們。這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另一種形式上的心靈訴說。當(dāng)然,詩人的心思也得有人明白。那些“行人”明白嗎?曼德爾施塔姆給我們留下一塊想象的“空白”,一塊帶有強(qiáng)烈悲劇意味的“空白”,真正的“言有盡而意無窮”。全詩飽含著豐富的意蘊,充滿著巨大的張力。
就是這樣一位偉大的詩人,在其短暫的一生里,內(nèi)心堅持進(jìn)行著真誠痛苦的追求與探索。磨難壓不垮他,挫折打不敗他,自始至終他都不曾改變對祖國的忠貞、對人民的熱愛,哪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1937年,曼德爾施塔姆因?qū)懺娭S刺斯大林遭蘇聯(lián)當(dāng)局逮捕流放,病逝于荒寒之地的一個簡陋的板棚里,尸歸何處,至今未明……
[作者通聯(lián):湖北安陸市安陸二中高三年級語文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