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主義
老張把腿摔斷了,我作為公司的人事主管,代表大伙兒去醫(yī)院慰問他,遇到了一件怪事。
老張住的是雙人病房,房門虛掩著,大概下午四點(diǎn)多鐘,進(jìn)來一個老頭,提著個保溫袋。老頭把保溫袋放在兩張病床間的小桌上,開始向外掏密封餐盒,一共掏出四五個,里面裝的都是飯菜。他一言不發(fā),老張也沒有任何反應(yīng),還自顧和我聊天,于是我以為是隔壁床的家屬,便沒有在意。誰知老頭突然把一盒排骨遞到老張面前:“趁熱吃,吃骨頭補(bǔ)骨頭。”又對我說:“一起吃,一起吃?!?/p>
我大感意外,一邊忙不迭地道謝讓座,一邊用眼神詢問老張:這位是誰?怎么不介紹一下?
老張像是突然換了一個人,目光游移,說話也結(jié)巴起來:“呃,這是我爸。爸,這是我同事……”
之后老張基本沒再說話,老爺子話也不多,氣氛很是尷尬。幸好老爺子吃飯飛快,吃完沖我打了個抽煙的手勢,失陪地笑了笑,就出去了。我借機(jī)也和老張道別,又寒暄了幾句,老張說:“爸,送送?!?/p>
“瞧你這眼神兒吧,老爺子出去抽煙了?!?/p>
“哦,哦。”老張飛快地掃視了一下房間,又垂下眼睛,神色更不自然了。
真是奇怪的父子關(guān)系,回去的路上我想,但是當(dāng)時也并沒往心里去。
一年之后,由于發(fā)生了一些事,我和老張雙雙離職——他在北京換了另一家公司,而我接受了一張來自重慶的聘書。臨走前老張單獨(dú)請我吃飯,我們不再是同事,但是成了朋友。喝酒到后半夜,老張接了一個電話,聽起來是他爸,在催他回去。掛了電話,老張沉默許久,告訴我一件事:“其實(shí),我看不見我爸?!?/p>
“什么意思?”
“我爸對于我來說是透明的,就像空氣一樣,我看不到他。他如果不說話,我就不知道他在哪里。”
“嚯!老爺子還有這樣的特異功能?”
“沒跟你開玩笑。與其說我爸有特異功能,倒不如說我有特異功能,或者說我和他之間的關(guān)系有特異功能。除了我,別人都能看見他。除了他,我也能看見別的任何人?!?/p>
“那么在你眼里,你爸是什么樣子?飄浮的人形衣物?像電影里的隱形人似的?”
“不一定,取決于他穿什么衣服?!?/p>
“怎么講?”
“他要是穿西裝打領(lǐng)帶——參加親戚們的紅白事時他就這么穿,我就能看見漂浮的衣服。還有一種情況,就是他買了一身新衣服,以前沒見過的,我也能看見。而日常的、熟悉的衣服,我就連他帶衣服統(tǒng)統(tǒng)看不見。總之,只有扎眼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我才能看見,而且一旦這些衣服我看熟了,就連它們也看不見了。東西也是一樣,只要是他拿著,我就看不見?!?/p>
“有個問題:你既然看不見你爸,怎么知道他是你爸?”
老張看了我一眼:“你不信是吧?沒關(guān)系,這事兒正常人都很難相信。算了,不說了,喝酒?!?/p>
我趕緊勸他:“你想說什么只管說你的,我信不信是我的問題。你只是想講講你的事,目的又不是讓我相信。是不是這個道理?”
老張被我說服了,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其實(shí)我不是從小就看不見我爸的。上小學(xué)之前,一切都很正常,我還記得我爸喝完酒高興的時候會把我舉得高高的,讓我摸家里的天花板。后來我上了學(xué),我爸也因?yàn)楣ぷ魃系氖聝喝チ送獾匾荒甓鄾]回來。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二年級上學(xué)期的一天,吃完晚飯我在寫作業(yè),突然聽見鑰匙轉(zhuǎn)動門鎖的聲音,那時候我媽也在家,我還以為是小偷在撬門。門開了,是我爸,他就那么一點(diǎn)征兆也沒有地回來了。我爸當(dāng)時特別高興,說我長大了,一把摟起我舉了起來。我往下一看,什么也看不見,我整個人是懸在半空的,只聽見耳邊有人吆喝說舉不動了。就從那一刻起,我再也看不到我爸了。我那時候太小,說不明白,說得明白也沒人相信,都說我爸出去太久連孩子都認(rèn)生了。從那時候直到現(xiàn)在,我再也沒看見過他?!?/p>
“這么多年來,你家里人也沒信?”
“我媽前年去世了,我覺得她是信的,雖然她嘴上一直說不信。她偷偷查過臆病、幻視之類的資料,那些我早查過八百遍,都能背下來了。說實(shí)話,我自己也找過心理醫(yī)生甚至精神科醫(yī)生,沒用,都說不出個所以然。我媽自己是相信,但是特別怕外人知道,家里有客人來,她無論在哪里都會馬上趕回來,決不讓我和我爸單獨(dú)接待客人,怕我露出馬腳。逢年過節(jié)走親戚更是難關(guān),她得密切注意著,給我打掩護(hù)、打圓場,我都替她累得慌,所以后來能不走親戚我就不走。其實(shí)別人也不傻,都看出來不對勁兒了。上次我住院那些天,隔壁床的病號都看出來了,和那些家屬整天沖我指指點(diǎn)點(diǎn),我就當(dāng)沒看見。我家親戚都以為我們父子不睦,還有說我不孝的……”
老張制止了我的安慰,接著說下去:“我不在乎別人怎么想,真的。不過自從我媽去世后,我把我爸接來一起住,就不好辦了。你能想象和一個看不見的人一起生活嗎?你不知道他在哪里,所以和他說話只能看著別的東西,看著墻壁或地面;你走路總是撞上他,或者踩到他的腳——我現(xiàn)在在家走路是溜墻根的;他生病、生氣、難過,你也看不出來。更要命的是,我爸到現(xiàn)在都在回避這個問題,我覺得他還是不相信我看不見他。他覺得是我的錯——我撒謊、我有病,有時又覺得是他自己的錯——因?yàn)樗龅貌缓脙鹤硬艑λx擇性失明,總之不能正視這件事?!?/p>
“這……很麻煩呀……”
“是啊。他現(xiàn)在年紀(jì)越來越大了,需要人照顧。腦子也有些糊涂了,前幾天我還聽見他跟人打電話說我三十八歲了,其實(shí)我是三十六,他連他兒子的歲數(shù)都記不清了。萬一有一天他走失了怎么辦?我怎么找他?”老張聲音卡住了,雙手捂臉,沉默良久,手拿下來之后,臉上是一副麻木的神情,“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嗎?我怕他死了之后我才能看到他,我總有一種感覺,等到他死了,躺在殯儀館等著被火化,我突然就能看見他了,還不如永遠(yuǎn)看不見。”
“還不如永遠(yuǎn)看不見?!薄獣r至今日,我都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這句話。不過老張的生活后來好轉(zhuǎn)了許多,我們分別之后一年,他給我打電話,高興地告訴我他找到了“組織”——一個IP地址在紐約的小論壇,里面聚集著來自世界各地的上百個對近親屬選擇性失明的人,有人看不見母親,有人看不見兒子,有人看不見兄弟姐妹,大多數(shù)還是看不見父親。沒有人知道這個異?,F(xiàn)象的原因,但是大家聚在一起,就是一種安慰。老張還把論壇內(nèi)容翻譯給老爺子看,老爺子的接受度高了許多,兩人已經(jīng)商量好,老張到了四十歲還沒結(jié)婚的話,家里就請個保姆來協(xié)助照顧老人。
我最近一直在想,世界上是不是總有某些人,對于另外某些人來說是不可見的。我們之所以從沒注意到,是因?yàn)槭澜缣?,這些人不一定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里,即便出現(xiàn),也是無關(guān)緊要的路人。老張只是比較倒霉,他看不見的人恰好是他父親。
老張事件給我的另一個啟示是:學(xué)好英語真的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