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兒
大約七八歲的時候,有一天放學回家,口袋里沒帶鑰匙,于是就躺在廊檐下的一個草垛上,天上浮云悠悠,人間歲月安好,便覺得光陰一生一世都會這樣安好下去。不知不覺就長大了。長大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仿佛昨日還是那個坐在草垛上,仰望天空的小女孩。一晃,已經三十多歲,時間的車輪越跑越快。
記得小時候放了學,趴在雪梅家的洗衣板上寫作業(yè),寫到天色發(fā)昏,才收拾作業(yè)本,一路飛奔回去。天色暗下來,村子上空星星閃爍。那一條小路,我曾無數次地飛奔過,經過一戶門前種木槿花的人家,便有點提心吊膽,那家死了人,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聽說得了抑郁癥,擔心屋上的梁會掉下來,于是終日睜大眼睛不敢睡覺。后來,就這樣活活地累死了。
那家的女人,拖了兒子,改嫁到鎮(zhèn)上。據說那個繼父待兒子不錯,一直供養(yǎng)到大學。那個男孩子,我仍記得他的名字,祝偉。祝這個姓,在我們村子里只有一家,可是現在已經連根拔除了。祝偉大學畢業(yè)以后,在杭州開了一家公司。把母親和繼父接了過去。他們家的宅基地,就一直荒廢在那里。每年春天,木槿花仍在開放。
奶奶說,木槿是一種不祥的花,長在墳地上。姓祝的人家,不曉得為什么要栽這一種花。于是我對木槿也生出了恐懼之心??吹接⒆硬闪艘欢洌逶陬^上,我一把把花扯掉,摔在地上。踩了幾腳。英子為此跟我狠狠地打了一架,掐我的胳膊,掐到肉里。我狠狠地咬了她一口,說,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后來,英子抱了一盆太陽花,來找我道歉。我這才原諒了她。那一陣,我們迷戀太陽花,在陽臺上,開辟了一個小花園。春天時撒了一片花籽,初夏,便赤橙黃綠的一片,格外叫人歡喜。盡管英子的書沒我念得好,花卻比我種的好多了。在學校里,我當小組長,英子背書給我聽,我忍不住想敲她的腦袋。一篇課文,她背得支離破碎,還隨意篡改。不過,英子的花比我種的好多了。我早就覬覦她的花了,她挑了最好看的一盆送給我。于是,我倆很快就和好了。
十六歲,我去外地念書,回來去英子家,英子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她穿了白色的紗裙,旁邊站了一個滿臉青春痘的男孩。唔,他可真丑,我不禁脫口而出,英子捂著嘴笑。我心里便有點難過。英子與我,不復是從前那般親密了,因為有一個人橫亙在了我們中間。以后,這個人會變得比我們更親密。我心里有點嫉妒。
英子出嫁以后,我見到過她兩次。有一次,我回我媽家,她過來玩,彼此很明顯地疏遠了,不曉得說什么好。英子走的時候,我送她到門口,眼淚不知不覺就掉下來。后來,我見過她女兒。長得幾乎就是英子的翻版,我差點喊英子的名字。那個小女孩子,笑嘻嘻地望著我。我說,認識我么?小女孩搖搖頭。我說,我是你媽媽的好朋友。小女孩子說,那你為什么不來我家,也不和我媽媽玩???是啊,我也不曉得,為什么這么多年,我從沒去過英子家,也不再和她一起玩。
我不明白,為什么曾經好得須臾離不開的兩個人,有一天,會漸漸走散在時間的荒涯里。
光陰啊,你把一個女孩子扔在了童年的荒野。她茫然四顧,可是已經再回不到亙古的歲月中去了。
2
春天,蜜蜂嗡嗡嗡,在油菜花田里飛來飛去。我們拿了蘆葦竿,在紅家門口前的那一堵泥墻上搗蜜蜂蛋。只有紅家里還是磚瓦房,那一堵泥墻又老又破。
紅的媽媽生了小弟弟,有一天懸了一根繩子在屋梁上,上吊死了。之前一點征兆也沒有,那時候,大家還不知道有產后抑郁癥這件事,都說紅的媽媽被鬼附身了。那間屋子被關了起來,里面堆滿了雜物,結滿了蛛網。有時,我們禁不住好奇,偷偷推開一點縫隙朝里看,一只蜘蛛垂下長長的絲,嚇了我們一大跳。
紅家里是我們的根據地。紅的爸爸常年在外面打工,只有紅一個人,帶著弟弟。紅在屋子里放了一塊木板,教弟弟認字。我們當小老師。我教語文。在黑板上寫了一首詩: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當當當,一塊磚頭敲三下,換音樂課。紅的嗓音真好聽,唱的是一支《晚霞中的紅蜻蜓》,“晚霞中的紅蜻蜓,請你告訴我,童年時代遇見你,那是哪一天?”清脆的童聲,從那一堵泥墻邊飛出去。
我們把瓦片當碗,擺上菜葉,玩過家家。折了紅薯藤,做成項鏈,一條一條掛在脖子上,手腕上,環(huán)佩叮當。小黑子和海冰哥蹲下來,四只手絞在一起,做成一頂轎子。紅笑嘻嘻地坐到轎子上。轎子抬著紅,轉了一圈,紅咯咯地笑。
那時不過六七歲,紅比我大一歲,已經會做飯。拿一只小凳,站在灶臺上,煮一大鍋青菜粥。粥滾起來,紅熄了火,在灶里煨了兩個地瓜。一會兒,屋子就溢滿了香氣。紅的晚飯,不過就是青菜粥和地瓜。有時,紅的爸爸回了家,大家紛紛作鳥獸散。紅的爸爸是一個目光陰郁、瘦削的男人。中年喪妻,令他的臉總是緊緊地繃著。我?guī)缀鯖]聽見他說過話。后來,我奶奶去世,我看見他在我家的廂房里,給奶奶換壽衣,已經是一個專業(yè)的鄉(xiāng)村入殮師。
鄉(xiāng)村入殮師,一般的人是不愿意當的。與死人打交道的活。紅的爸爸,臉色日漸和緩,也許洞悉了生死的秘密,他的心變得平靜下來。一個曾經被妻子的死差點摧垮的男人,終于與死亡達成了某種和解。他目光中的陰郁一掃而空,變得柔和、平靜。
不過,紅的爸爸當了鄉(xiāng)村入殮師以后,日子變得更加窘迫。
十四歲,我穿著白裙子,抱著書,穿過香樟樹的濃蔭,在步云橋畔遇見紅,紅從口袋里掏出一包餐巾紙送給我。紅說,她在鎮(zhèn)上的一個小作坊上班,每天折餐巾紙。我打開那包餐巾紙,上面印著卡通圖案,聞起來有一股香氣。紅從我身邊走過去,她的身影高挑、美麗。我忽然發(fā)現,十五歲的紅,已經是一個美麗的女子了。
我與紅從此再無交集。
直到有一天,我在城市的馬路上遇見紅。乍一眼認不出她來了。她腰身粗壯,嗓門很大,不過三十來歲,卻已經像個大媽了。紅一眼就認出了我,大聲喊我的名字。
紅說,你怎么一點也沒變,還是娃娃臉,身材還是那么消瘦。紅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我對紅的熱情感到驚異,并且稍稍有一點不自然。紅似乎覺察到了,放開了我的手,跟我說了聲再見。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滾滾人流中。宛如那一只晚霞中的紅蜻蜓。
3
夏夜,我們從外婆家回來。有一家子搭我們的船。那一家子,有一個女孩子,與我年紀相仿。她媽媽和我媽媽,小時候是姐妹淘。結婚以后,回娘家才可以見到一次,彼此親熱得不得了。
那個女孩子,皮膚白白的,眼睛大大的,笑嘻嘻地望著我,我也笑嘻嘻地望著她。彼此眼睛里都有一點試探與好奇。
你叫啥名字?小青。
你呢?小橘子。
兩個小女孩,在一艘夜航船里,頭抵頭,像兩只小羔羊。交換著口袋里的寶貝,一顆玻璃彈珠,一個貝殼,一個竹蜻蜓,須臾就變成了分不開的好朋友。等到船靠岸,女孩子上了岸,不停地回首。我的心忽然也變得戀戀悵悵起來。
再去外婆家,我便纏著外公帶我去找小青。小青的外婆說,小青沒有來呀。那她什么時候來,不曉得。小青的外婆說,下次來,我告訴你好不好?
可是,下次小青去的時候,我不在啊。就這樣,我和小青再碰面的那一天,推遲了很久很久。照例是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小青的媽媽走進外婆家的院子,喊我媽的名字。
小青的媽媽說,愛芳,等下我們搭你們的船回去。
我一聽,像箭鏃一樣飛出去。果然,穿了碎花衣裳的小青,佇立在院子里。
小青說,我來找過你,可是你不在。
我笑了,說,我也是。
上次我給你的花籽,發(fā)芽了嗎?小青問我。
開花啦,美則美矣。
這一次,久別重逢,彼此已經不再生疏,也不再忸怩。又比從前長大了一兩歲,擁有了一些秘密。這些秘密,平日里對最好的朋友也沒有說過??墒俏乙е∏嗟亩?,對她輕輕說了。小青聽了,笑嘻嘻地看著我。小橘子,謝謝你信任我?,F在,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了,對么。
我點點頭。繁星從水上漂來,宛如亙古的夢境。
那一艘夜航船,載著兩個女孩子,駛向一座流星花園。
4
不記得是哪一年了,村公社的河灘上,來了一個做豆腐的女人。穿藕荷色的衣裳,皮膚又細又白,綽號豆腐西施。
黃昏的時候,豆腐西施挑著一擔豆腐,走在鄉(xiāng)村的小路上。蝴蝶從她身邊翩翩起舞,蜻蜓在她的花頭巾上飛來飛去。她走起路來,像楊柳一樣搖擺。村子里的光棍漢泉明,口水都快要掉下來了。
村長的黃眼珠,也暴突著,我聽見村長對泉明說,你看,她的胸脯多大啊,要是趴在上面,一定像個又松又軟的大饅頭。
泉明聽了,哈哈大笑。
我心里忽然覺得無比氣憤,替豆腐西施感到羞辱。跺著腳,捧著空碗就回家了。
我媽說,怎么沒買豆腐回來?豆腐賣光啦?
我一聲不吭,走進屋子就關上了門。
我媽嘆了口氣,這時,豆腐西施的擔子正好停在我家門口,我聽見豆腐西施說,小橘子呢,明明剛才還看見她的。
我媽說,不曉得撞到了哪路大仙,一個人在屋子里生悶氣呢。別管她。
大人哪里曉得一個孩子的心思呢。
我生的就是豆腐西施的氣。她干嗎長了那么大的胸脯,那么細的腰肢。引起男人的邪念。真是太不要臉了。哎,我以后還是不要買她的豆腐了。
我隱約覺得,一個女人長了那么大的胸是可恥的??墒?,我的胸,不知怎么也有點硬硬的,脹脹的,像一個小核桃,摸起來有點疼。它以后也會長成一個饅頭么。我苦惱著。
它以不可阻擋之勢,日滋夜長。念初中時,我走路駝著背,含著胸。
我媽說,要不買個背背佳,不然將來駝背了丑死了,嫁都嫁不出去。我媽哪知道,要是挺起胸,我的胸脯已經像小饅頭一樣那么大了。羞都羞死人了。
幸好在學??梢源┬7N姨焯齑┲7?,到了六月,天氣很熱了,我仍舊穿著寬寬大大的校服,劉海遮在眼睛前面。
有一次,拍證件照,一個男老師說,同學,把眼睛露出來。我把劉海捋起來。照片上的女孩,眼睛水汪汪。一個男同學一把搶過照片,笑嘻嘻地說,美女嘛。我的臉頓時滾燙、像有火焰在燃燒。
我趴在課桌上,嗚嗚地哭起來。
老師訓斥了那個男同學,男同學一臉委屈,我又沒欺負她呀。我只是贊美她。
可是,十四歲的我,覺得男同學的贊美,對我而言就是一種侮辱。
就像那些迎面騎著自行車的小流氓,沖我吹著口哨。那口哨聲,對我而言,也是一種侮辱。
一個少女的羞恥心,對身體的蒙昧與無知,對美的抵觸。也許就起自于那一個春天的黃昏。
直到現在,我的背仍微微有點駝。我有時候仍會覺得,美,是一種罪惡。
5
十六歲,有一天我走在步云橋下,遇見一個村子里的姐姐。那個姐姐嫁到別的村子里,已經三十來歲。我看到她那張臉,長滿了雀斑,并且已經有了婦人相,心里忽然十分難過。那時候,我覺得三十歲的女人已經很老了。
在一個小女孩的眼睛里,三十歲已經是一個女人的極限了。再老下去怎么得了?滿頭白發(fā),臉上爬滿了核桃一樣的皺紋,像個老妖怪一樣。多么可怕。村子里就有一些這樣的老人。老得令人嫌棄,挨媳婦的罵。媳婦白著眼睛罵婆婆,老不死的。
我有時候甚至覺得,一個女人頂好在三十歲之前死掉。那她就永遠不會變老、變丑。就像村子里的小曼姐姐。
小曼姐姐皮膚雪白,笑起來,綻開一口貝殼一樣的牙齒。她談過一次戀愛,男的是隔壁村的一個軍官,后來轉業(yè)去南京當了參謀長,娶了一個城里的女孩子。
那個軍官,很多年以后一個春節(jié),我回故鄉(xiāng),偶然邂逅他。他已經老了,五十多歲,攜夫人一起回鄉(xiāng)。我看見她的夫人,挽著他的手,笑容溫婉。他的夫人,面容娟秀,與小曼姐姐有幾分神似。我一時有點恍然,以為她是小曼姐姐。
小曼姐姐三十歲了,還是獨身一人。我們經常鉆進她的小房間,她的房間里有一股雪花膏的香氣。窗簾是淡淡的草綠色。
窗前有一個寫字臺,壓著一面大玻璃,玻璃底下,夾著明星片和照片。
照片上的小曼姐姐,披了白色的面紗,半張臉遮在面紗底下,一雙狹長的丹鳳眼,含情脈脈地望著某個地方?;蛘呤悄硞€人。我猜想是那個軍官。
我偷偷地把照片取出來,看見背后寫了一段字:贈永新哥,小曼。
桌子上放了一個錄音機,放磁帶。悠悠唱著鄧麗君的歌。有時候戛然而止,光陰仿佛也停頓住了——小曼姐姐托著腮,怔怔地望著窗外,吳江白,越水綠,春光一寸一村,沒上河堤。
小曼姐姐的目光,就有點癡了,傻了。
三十歲的小曼姐姐,佇立在淡綠色的窗前,身子一天比一天消瘦下來,漸漸就變成了一個病美人,吃了很多的藥,仍舊不見效,身子急劇地衰弱下去。
有人說,小曼姐姐害了相思病。那時,我哪里曉得,什么是相思病,只知道這個病癥十分可怕。
一寸相思一寸灰。小曼姐姐一天比一天消瘦。仿佛風一吹就要倒下去。
我去她的房間里看她,她皺著眉頭,捂著心口,看起來像西施——病中的小曼姐姐仍舊是好看的。
十來歲的我,忽然懼怕長大。長大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弄得不好,還會得相思病。對于童年的我而言,那真是世上最可怕的病癥了。
現在想來,三十歲,一生中最好的光陰??蓱z的小曼姐姐,為了一個男人,像一朵花一樣萎謝了,變成了光陰里,掛在墻上的那一幀美麗的照片。
米缸里的毛桃
1
小時候,家里有一個沙發(fā),米黃色,可以翻開來,變成一個床。記得有一個春天的黃昏,父親請了一個制沙發(fā)的人來家里。他拿著刨子、木板和海綿墊,花了三天功夫,做出了一個布藝沙發(fā)。那個沙發(fā),十分洋氣,村子里的人從來沒有見過。許多人都來我家看稀奇。我不厭其煩地,一次次把沙發(fā)拉開,演示它如何變成一張床。仿佛在變一個魔法。我醉心于這樣的時刻,有那么多觀眾,我仿佛站在舞臺中央。身上閃閃發(fā)亮。
我知道,閃閃發(fā)亮的是那個沙發(fā)。作為一樣新事物,它引來了那么多觀眾??墒怯^眾的好奇心很快散掉了,稀奇只是一時。況且,那個制作沙發(fā)的人,又跑到別人家,制作了一張一模一樣的沙發(fā)。
于是我很快就對那個沙發(fā)厭棄了。對于與別人一樣的東西,我很容易生出厭棄之心。我總覺得是那一件東西背叛了我。一起背叛我的,還有那個制作沙發(fā)的人,那個春天的黃昏,那些觀眾。那個閃閃發(fā)光的時刻。
是的,我是一個嬌蠻任性,愛賭氣的小姑娘。我和沈蕾鬧了別扭,起因是她把我媽媽的一條彩色絲巾,蒙在臉上,扮演阿拉伯公主。我看著她翩翩的舞姿,心里不高興了。我覺得她圍了絲巾,比我漂亮。她的臉團團的,眉心上有一點美人痣。我嫉妒她。于是,我一把扯掉了她的絲巾,我說,這是我媽媽的。憑什么讓你圍?
沈蕾有點驚愕,說,有一次,在我家,你也穿了我媽媽的高跟鞋呀,還從抽屜里拿了一支口紅,在眉心上點了一顆痣呢。我一聽就生了氣,嘟起嘴巴,我不想跟你玩了。
沈蕾也生氣了,一把把絲巾扯下,說,不玩就不玩。小橘子,你記著,你以后求我跟你玩,我也不跟玩了。
誰稀罕跟你玩,我一輩子都不跟你玩了。我大聲說。
只聽見門砰的一聲,沈蕾氣沖沖地走了。
我一個人在房間里跳舞。脖子一扭一扭,一會兒跳新疆舞,一會兒跳印度舞,布娃娃是觀眾。布娃娃不說話,也不會鼓掌,可是會滴溜溜地轉動眼珠,會咯咯地笑。一個下午,它們坐在那里,只看我跳舞。它們是世界上最好的觀眾。
過了幾天,沈蕾真的不來找我玩。我悄悄地去她家,看見她一個人在跳舞。我敲了敲她家的窗戶。沈蕾說,誰?
是我,小橘子。里面沒聲音。
過了一會兒,當我想離開的時候,沈蕾打開門出來了。
兩個人佇立在廊檐下,都有點不好意思。
我把媽媽的那條絲巾偷出來給沈蕾,說,今天你扮演阿拉伯公主吧。沈蕾呢,也把她媽媽的口紅也偷出來給我,說,今天你扮演埃及皇后。
我們曾彼此約定,要一生一世當好朋友。
當然,這個約定,如此輕盈,仿佛水面上的波痕,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2
春光融融,我和沈蕾在房間里百無聊賴。阿拉伯公主和埃及皇后,我們都已經扮演得厭倦掉了。布娃娃呢,仍舊只會眨眼睛,站起來,睜開眼睛,躺下去,閉上眼睛。布娃娃的臉上,被我用圓珠筆畫了長長的胡須。像小花貓一樣丑。
我還用圓珠筆在自己的手腕上畫了一個手表,大大的表盤,寫上十二個數字,兩個指針,一個長,一個短,短的指針指向一點鐘。日光移動,太陽骨碌碌的,落到了河對岸的草叢里。
手腕上的時間,永遠停留在那一刻。
那兩個小女孩子躺在沙發(fā)上,百無聊賴的一刻。布娃娃閉上眼睛的一刻。小鳥在窗外啁啾鳴唱的一刻。風吹送來花香的一刻。萬物寂靜的一刻。
我不知道那個下午,怎么會如此寂靜。也許是我畫在手腕上的時間,對一切施了魔法。總之,那悠遠如同亙古的光陰,一下子停駐下來了。
只有沈蕾和我,在屋子里走動,兩個人小聲說話。
沈蕾湊近我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說,好,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賴。
沈蕾說,昨天放學后,錢老師讓我去他家里。
啊,去干什么?
沈蕾期期艾艾地說,他送了我一支鋼筆。說完,從衣兜里掏出一支金光閃閃的鋼筆,遞給我看。
這是一支派克筆呢。
錢老師為什么送沈蕾鋼筆呢。我有點想不明白。沈蕾除了長得漂亮,念書念得一塌糊涂。照道理,錢老師也不會獎勵她這么貴重的東西呀。
沈蕾有點忸怩了一下說,他親了我。
啊,你說什么?我驚訝地瞪大眼睛。沈蕾把手指豎在嘴上,噓了一下,別這么大聲。錢老師說,不能告訴別人。
可是,我媽說,女孩子是不能隨便讓別人親的。老師也不行。我對沈蕾說,親了會生小娃娃的。
沈蕾著急起來,那怎么辦?你說,那我會生小娃娃嗎?她盯著自己的肚子犯了愁。
我也替她犯了愁。這樣吧,要不我?guī)湍憧粗嵌亲庸钠饋淼脑?,就去醫(yī)院,找我阿姨。把小娃娃打掉。我阿姨是婦產科醫(yī)生。
沈蕾這才松了一口氣。
以后,錢老師再讓你去,你就別去了。你以后離他遠一點兒。
沈蕾沖我點了點頭。
那一刻,我心中是驚訝的。我驚訝那個風度翩翩的錢老師,會對沈蕾做出這樣的事情。我已經朦朦朧朧地知道,這可不是什么好事。
幸好,沈蕾的肚子后來并沒有鼓起來。
我們照例跳舞,玩布娃娃??墒俏铱傆X得,沈蕾哪里有些不一樣了。偶爾,她會呆呆地盯著某個地方出神。小小的臉上,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3
我低頭盯著手腕上的手表,它一動不動,有時候,我真希望,光陰永遠不會流淌,那么,我就可以永遠停留在亙古的時光里。
有時候,我又希望自己能快一點長大,和沈蕾兩個人,一起去闖蕩江湖。
沈蕾說,小橘子,我們倆長大了,就一起去城里,開一家小店,賣中國絲綢和印度沙麗。小橘子,你知道什么是沙麗嗎?
我搖了搖頭。沈蕾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條玫紅色的絲綢,攤開來,足足有一個人高,兩側鑲嵌了金色的滾邊,上面還繡著艷麗的花朵。
沈蕾炫寶似的說,這是我媽媽的一個朋友,從印度帶來的。瞧,這就是沙麗。沈蕾把那塊絲綢裹在腰上,像穿上了一條直筒長裙。然后把末端下擺披在肩上。一只手插在腰部,扭動腰肢,看起來,她已經是個美麗的女郎啦。
那時候,我跟我媽說,如果我以后考不上大學,就給我?guī)兹f塊錢,我要和沈蕾去城里開一家小店。我媽白了我一眼,想得美。考不上大學就找個人把你嫁掉。我才不會花那個冤枉錢。還有,你別跟我提沈蕾那個小妮子,以后,你少跟她往來。你沒看見,她經常坐在一群小流氓的摩托車上。像個女阿飛。
我說,不許你侮辱沈蕾,她是我的好朋友。
我媽哭天搶地,小橘子,反了啊,你現在不聽媽的話了是吧。你睜大眼睛仔細瞧瞧,沈蕾她媽媽可不是什么好東西。成天打扮得妖精似的,去舞廳跳舞。她的女兒,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每天穿得花蝴蝶一樣,去舞廳跳舞呢。
我說,跳舞咋了,我也喜歡跳舞,難道我也是女阿飛嗎?
我照例和沈蕾廝混在一起。只不過,我從來沒有坐過那些男生的摩托車。
有一天,沈蕾說,小橘子,我們去兜風怎么樣?我說,我不去。
沈蕾沖我冷笑了一下,真不夠意思,還說是好朋友呢。
那個騎摩托車的男生沖我吹了一下口哨,在一旁起哄。我忽然覺得十分討厭。
我看了一眼沈蕾,她穿了一件黑色絲絨的裙子,耳朵上掛了許多耳環(huán),環(huán)佩叮當。她似乎不再是那個跟我玩布娃娃,跳印度舞的小女孩了。她變成了一個成熟的,身上有著嫵媚氣息的女郎。
那個騎著摩托車的男孩下車,朝我走過來。
我沖他說,滾開。
沈蕾說,小橘子,不給我面子是吧。以后我們橋歸橋,路歸路。沈蕾扔下這句話就跟著摩托車男孩揚長而去。
我呆呆地佇立在馬路上。淚水忽然簌簌而下。
4
有一天,我從外地念書回來,我媽說,沈蕾死了。我的腦袋“轟”的一響。媽,你說什么?
我媽淡淡地又說了一遍,沈蕾死了,就是小時候經常和你玩的那個女孩子,你還記得她吧。聽說死得很慘,在城里一間車庫,裸著身體,脖子有裂痕,是被人勒死的。
才二十歲的小姑娘,真是作孽啊。至于我媽后來說些什么,我都沒有聽見。我只覺得我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大顆大顆的淚珠,從我眼里淌落下來。
沈蕾死了,怎么會呢。那個愛跳印度舞,臉圓圓的,眉心上有一顆美人痣的小姑娘沈蕾。那個清新猶如草葉上的露珠的小女孩沈蕾。那個長大以后要開一家店,賣中國絲綢和印度沙麗的女孩子沈蕾。那個光芒四射,猶如夏夜璀璨的星星的女孩子沈蕾,那個耳朵上掛了銀耳環(huán),環(huán)佩叮當的美麗的女郎沈蕾。
就算如我媽說的,她后來變成了一個壞女孩,女阿飛,女流氓,再怎么樣,總罪不至死吧。
況且,還是被人強奸、勒死。
沈蕾的媽媽哭得暈倒過去。這個姿色猶存的婦人,一夜白了頭發(fā)。她跪在警察面前,央求警察一定要找到兇手,為女兒報仇??墒?,這一樁案子,過了很多年都沒有破,成了一樁懸案。
魔法消失,那個阿拉伯公主忽然變成了灰姑娘。金光閃閃的馬車,又變成了南瓜。車夫變成了蜥蜴。
那一個擺在角落里的布藝沙發(fā),在歲月中蒙了塵,堆滿了衣服、臭襪子和那些布娃娃。彈簧松弛,垂垂老矣。開關已經失靈,再也無法拉開,再也變不了一張床。
布娃娃穿著揉皺了的舊衣服,緊緊地閉著眼睛,躺在布藝沙發(fā)上。
它已經忘記了一生中閃閃發(fā)光的時刻。
魔法消失,一起消失的還有畫在手腕上的手表,亙古的光陰里,那個穿沙麗、會跳舞的美麗的小女孩。
春光融融,隔壁春香奶奶的院子里,一株桃樹婆娑的樹影,遮蔽了日光。桃樹上,結了淡青色的毛桃。
沈蕾說,小橘子,我們去摘毛桃吧。一聽沈蕾的話,我立馬來了精神,掀掉絲巾,從床上跳了下來。說干就干,一會兒功夫,我們已經爬到桃樹上,摘了一堆毛桃。
“小橘子,我們把毛桃放在米缸里,過一段時間,就會熟了?!鄙蚶僬f。
“為什么會熟?”
“我也不知道,反正會熟?!?/p>
于是我們就把那一堆毛桃,捂在了米缸里。三五天過去了,它們仍是青青的,一點熟的跡象也沒有。我們嘆息著實驗失敗。
可是,用石灰捂柿子,柿子會熟的呀。還有,把爛蘋果放在香蕉里,香蕉也會熟。把紅色的番茄,放在青番茄里,青番茄也很快就熟了。
誰也說不清是為什么,萬物自有它們的奇妙之處。
不過,捂在米缸里的毛桃不會熟。這一點,我們可以確定無疑。
那一堆毛桃,后來被我們偷偷扔掉了。有一天,春香奶奶站在院子里跳著腳罵,哪個挨千刀的,把我的毛桃摘了,亂扔了一地。我和沈蕾誰也沒承認,只是相互看了一眼,竊竊地笑。
佩 佩
1
我們把朝北埭、朝南埭那兩幢公寓里的人叫做街上人。他們在供銷社、醫(yī)院、學校、郵局上班,吃著公家飯。他們住的公寓,有印花的玻璃窗,天藍色垂幔的窗簾。還有木地板、書架、沙發(fā)和鋼琴。
我和一個名字叫佩佩的女孩子是同桌。每天放學,我都會去她家做作業(yè)。佩佩的媽媽,是一個穿天鵝絨長裙的美麗的女人,皮膚雪白,燙了卷發(fā),臉上帶著溫婉、迷人的微笑。她長得有點像周慧敏。
周慧敏阿姨每次看見我,總是會夸我,小橘子,你真聰明,這次考試又得了一百分呀。小橘子,聽說你作文比賽得了一等獎,真厲害。佩佩就有點不樂意了。
佩佩長了一雙大眼睛,白皮膚,像個洋娃娃,十分好看,可是佩佩念書不如我,佩佩的作文寫得一團糟。周慧敏阿姨給她訂了一堆兒童文學,少年文藝??墒桥迮逡稽c也不喜歡。她一看書就頭痛。我呢,天天去佩佩家,說起來就是因為那一個靠墻的大書架。
書架上,碼了齊齊整整的書,《水滸傳》《三國演義》《紅樓夢》《西游記》,還有《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紅綠藍童話》。我看了一本又一本,越看越入迷。天黑了,我手里的書還沒有讀完,可是不好意思開口借回家。只好戀戀不舍地放到書架上。
那天,佩佩有點惱怒地對她媽媽說,你喜歡小橘子,就讓小橘子當你女兒吧。說完,氣哼哼地摔了門,進了房間。我一時有點怔怔地,眼淚在我眼睛里打轉。
我從佩佩家里走出來,黑漆漆的天空里,繁星閃爍。媽媽從一條小路上來尋找我,我一把撲到媽媽的懷里,嗚嗚地哭了。媽媽說,小橘子,誰欺負你了。我搖搖頭,沒有人欺負我。
我暗暗地想,為什么我不是周慧敏阿姨的女兒?為什么佩佩一點都不努力就可以享有一切。而我呢,什么都沒有,沒有故事書,洋娃娃,蓬蓬裙,也沒有紅皮鞋。
還有佩佩的媽媽,是這樣美麗、高貴,穿著天鵝絨的連衣裙。我的媽媽總是穿著一件灰撲撲的舊衣裳??雌饋碛掷嫌滞?。哦,老天,也請賜給我一個美麗、漂亮的媽媽吧。我在心里暗暗祈禱著。
媽媽牽著我的手回了家,坐在昏暗的油燈下,糊紙盒子。糊十個紙盒子可以賺一角錢。那是媽媽的外快。媽媽賺那些錢,給我買發(fā)夾、皮繩一些小東西。我看見媽媽粗糙的手上,沾滿了糨糊,頭發(fā)亂蓬蓬的,眼淚不知不覺淌了下來。
2
佩佩的爸爸,是一個個子瘦瘦高高的男人。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我爸爸大字不識一個,從來不看報紙。一個看報紙的男人,在我心中是很優(yōu)雅的。
在我們小鎮(zhèn)上,只有老師才看報紙。數學吳老師,每天在辦公室看報紙。我進去交作業(yè),把作業(yè)本放在辦公桌上,悄悄地溜出去。吳老師仍舊看著那張散發(fā)著油墨的報紙。
報紙上印著這個世界上發(fā)生的新聞。在小鎮(zhèn)以外,還有很多地方,很多新鮮的事。那是小鎮(zhèn)的少年所不知道的??墒菆蠹堉?。看了報紙的吳老師,臉上笑嘻嘻的。上課的時候,總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跟我們講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佩佩的爸爸在鄉(xiāng)鎮(zhèn)府上班。那個鄉(xiāng)政府,在步云橋畔,一幢四合院內。那里有很多人在上班,每天坐在辦公室里。佩佩的爸爸就坐在靠窗的一張桌子旁。
有時放學后,佩佩和我去鄉(xiāng)鎮(zhèn)府玩,佩佩的爸爸抬頭看見我們,笑嘻嘻地招呼我們過去,從抽屜里拿出水果糖。
那斑斕的糖紙,散發(fā)著橘子、蘋果的香氣。甜甜的滋味在舌尖上蔓延。
佩佩和我在鄉(xiāng)政府的院子里踢毽子。那個院子里的小孩,都和佩佩一樣穿得漂漂亮亮的。雞毛毽子在佩佩的小紅皮鞋上飛。我低著頭,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自己露在外面的腳趾。我的腳趾把布鞋頂穿了。我多希望自己也能擁有一雙小紅皮鞋啊。
回到家,我對媽媽說,六一節(jié)學校要演出,我要買一雙紅的小皮鞋。媽媽說,六一節(jié)不是還很遠嗎?我說,老師說了,排練時就要穿。媽媽就露出一臉愁容。
過了一會兒,媽媽說,好吧,我想想辦法。媽媽的辦法是,把自己變成一只陀螺,晚上一刻不停地在燈下糊紙盒子。我不知道媽媽到底糊了多少個紙盒子,總之,當她把一大堆一角的小票塞到我手里,我的心有點虛了,我想,也許媽媽很快會知道我撒了謊。
我去張宣的店里買了那雙小紅皮鞋。我穿上了小紅皮鞋,去佩佩家,覺得自己變成了跟佩佩一樣的女孩子。
那天,我走到佩佩家門口,佩佩忽然盯著我腳上的鞋子說,小橘子,你怎么穿了我的紅皮鞋?我呆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我才低聲說,這是我的紅皮鞋。
佩佩說,可是我的紅皮鞋找不到了。我忽然歇斯底里地說道,這是我的紅皮鞋,是我從張宣的店里買的。
周慧敏阿姨說,好了好了,小橘子。沒事的。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禳c去上學吧。
不,我的眼淚掉了出來,我說,這是我的紅皮鞋。我沒有偷佩佩的紅皮鞋。我可以帶你們去張宣的店里問個明白。我不是賊。我真的沒有偷佩佩的紅皮鞋。
周慧敏皺了皺眉頭說,小橘子,怎么回事,我們沒有不相信你,也沒有說你是賊。你發(fā)什么脾氣?現在,快點和佩佩快去上學吧,馬上要遲到了。
佩佩的爸爸也從屋子里走了出來說,怎么回事,一大清早在這里吵吵嚷嚷的?
我低著頭,飛快地從佩佩家里走掉了。一邊走一邊哭泣。誰也不知道,那一個小女孩心中的驕傲和自尊。還有,夢想瞬間破滅和坍塌的感覺。原來,在美麗的周慧敏阿姨眼里,我是一個賊。她真是太欺負人了。我以后再也不想去佩佩家了。
后來,我也再也沒有去過佩佩家。
那雙小紅皮鞋也蒙了塵,擱在屋子的角落里,我再也沒有穿上過它。
3
很多年以后,我在公交車上遇見了周慧敏阿姨。她已經五十幾歲了,是她先喊我的名字,小橘子。我抬頭一看,訝異了一下,記憶中那個典雅美麗的女人,不知何時,已經成了一個白發(fā)蒼蒼的婦人。
時光多么殘忍。我覺得公交車微微地在搖晃。周慧敏阿姨拉著扶手,也在微微搖晃。
我從座位上站起來說,阿姨,你請坐。
周慧敏阿姨坐到了座位上,對我說,謝謝。小橘子,后來你怎么不來我們家啦。佩佩一直念叨著你呢。
其實距離那個小紅皮鞋事件以后,沒多久,佩佩一家就搬到城里去了。
我說,不好意思,阿姨,一直沒有佩佩的聯(lián)系方式。這么多年,我也挺想佩佩的。周慧敏阿姨從包里掏出一張紙,寫下佩佩的聯(lián)系電話。周慧敏阿姨說,佩佩書沒念好,在一家小公司當文員。小橘子你呢,現在在干什么?
我說,在教書。
周慧敏阿姨沖我笑了,當老師好啊。我要是有你這樣一個女兒,不知多歡喜。
汽車到站了,我沖周慧敏阿姨笑笑,說有空我一定給佩佩打電話。然后就下了車。車窗里,周慧敏阿姨一直在朝我揮手。這一刻,我的心里有點酸酸的。
我想起了那一個哭泣的小女孩,她飛奔在大街上。她的驕傲、自尊還有滿腹委屈。奇怪的是,現在,她心里一點也沒有覺得難過。
她想是不是當年錯怪了佩佩和周慧敏阿姨。她們對她并無惡意。只是那個小女孩實在太自卑,太脆弱了。是脆弱的自尊心讓她覺得自己被侮辱和傷害了。
我為什么要生佩佩的氣呢。并且賭氣,從此再也沒有搭理她。甚至當她搬離了這個小鎮(zhèn),我也沒有去和她告別。我是一個多么驕傲又自卑的人啊。
當童年的時光遽然遠逝,我才意識到,其實,我一直是有點嫉妒佩佩的。
是啊,我嫉妒佩佩,她多么驕傲、任性,蠻不講理,像一個公主一樣高高在上。她的命運,與我多么不同。我嫉妒她,深深地嫉妒她。嫉妒她所擁有的一切。她的大書架、洋娃娃、粉紅色的蓬蓬裙。還有,她腳上穿的白色蕾絲花邊的襪子,那一雙閃閃發(fā)光的小紅皮鞋。
因為嫉妒,所以這些年,我一直暗暗地努力,想著有一天,要比她更優(yōu)秀。
我一直沒有打電話給佩佩。不知說些什么好。幾十年的光陰,悄無聲息地過去了。留在我記憶里的佩佩,是當她媽媽夸獎我時,惱怒地沖她媽媽發(fā)火,第二天一早,見了我又笑嘻嘻的,來牽我的手一起上學,早已忘記了不高興的小女孩。
那個圓圓臉,笑起來臉上有酒窩,總是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的小女孩。
那個放了學帶著我一起去鄉(xiāng)政府,吃水果糖,踢雞毛毽子的小女孩。
那個我曾向母親撒謊,為了買一雙和她一模一樣的小紅皮鞋的小女孩。
那個我曾深深嫉妒過、討厭過,可是又幻想著有一天可以變成她的小女孩。
你好,憂愁
1
午后的園子,有一種倦怠的氣息。我佇立在園子里,看雞冠花焉不拉幾的。一個老人坐在輪椅上曬太陽。他的臉很消瘦,蒼白,顴骨深深地凹進去。他瞇縫著眼睛,久違的陽光,對于他不啻是一種恩賜。鈣質迅速地從他身上流走。一起流走的,還有荷爾蒙、火焰和花朵。他的嘴輕輕翕動,似乎在念一個人的名字??墒亲屑氁豢?,那不過是一種病態(tài)的抖動。
天氣好的日子,老人一直會坐在園子里,一個女人推著他。那個女人,年紀大約三十多歲,看起來很健壯。大約是一個保姆。她急匆匆地推著他出來,把老人像曬被子一樣曬在那里,又急匆匆地離開了。
一個垂垂老矣的人,與一床被子,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時光中的靜物。
老人得了老年癡呆癥。最初的時候,他只是記性有點壞,說過的話,一會兒就忘記掉了。于是,他總是重復說同一句話。聽的人不免覺得心煩。老人的女兒說,阿爹,你怎么絮絮叨叨的。老人就有點委屈。明明才說了一遍嘛。
后來,老人出門,忘記了回家的路,一個人走在大街上,不知道往哪里去。啊,他茫然如一個孩子。家到底在哪兒呢。他為什么一點也不記得了。幸好,一個鄰居見到他,把老人送回了家。再后來,他女兒就不讓老人出門了,怕他走失。
他一天天在屋子里呆著,漸漸地就忘記了一切:已逝的老伴,女兒,世上的親人,甚至自己的名字,他也想不起來了。
此刻,他坐在輪椅上,抬頭望著天空。一朵云從他頭頂飛過,他記得那朵云嗎。他的嘴唇微微合動,念一個字:云,云兒。他忘記了一切,唯獨還記得初戀的那個女人。這個女人,他后來再也沒有見過。倘若她還在世上,一定也是一個皮膚皺巴巴的老太太了。可是,在他心中,她仍是從前的樣子,扎了兩條麻花辮,皮膚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含情脈脈地望著他。
這個寂靜的下午,我佇立在陽臺上,靜靜地看著荒蕪的園子里,一個垂暮的老人,他的眼皮漸漸合攏,陷入昏昏沉沉的夢境。我的心,不知怎的就起了憂愁。
2
那個園子是衛(wèi)生院的后花園。我在那個后花園里抓蚱蜢,蚱蜢跳到一株草葉上,我撲了個空,摔了個嘴啃泥。我咧著嘴想哭,可是,我看見那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了,他抽著一支針管,滋,藥水噴出來。我立馬不敢哭了。
我窺見了白色的窗簾底下,一張淡綠色的桌子,桌上擺著一個銀色的托盤,托盤里有一把剪刀、碘伏、體溫計、針管。我的心忽然就突突突地跳了起來。我還瞥見,病房里那個臉色蠟黃,掛著吊針的病人。他一定是生了很嚴重的病,需要住院。
小時候,我覺得要住院的病,是世界上最嚴重的病了。我有個鄰居,住了一個星期醫(yī)院,就再也沒有回來。他去哪里了呢。后來,我在他家里看到他的照片,掛在墻上,笑嘻嘻的。他怎么變成了一張照片呢。我想不明白。他到底去了哪里呢。我的心憂愁著。
更令我憂愁的是,醫(yī)院里空蕩蕩的,一個小朋友也沒有。偶爾來一個,也是病懨懨的,要不流著鼻涕,要不咳嗽。阿姨一直很忙,沒空搭理我。那些小護士,總是像揮趕蒼蠅一樣揮趕著我,去去去,小橘子。阿姨在辦公室的時候,那些小護士對我笑嘻嘻的,還夸我的花裙子漂亮呢。哼,真勢利。
我溜到手術室,聽見一個女人在哭,嗚嗚嗚。阿姨說,忍著點。那個女人仍舊嗚嗚地哭,阿姨的嗓門就有點大了,舒服的時候干嘛去了,現在倒嚷嚷上了。我不明白阿姨說的是什么意思。還有那個女人,阿姨到底在對她做什么呢?我想推開門看個究竟。阿姨聽見外面有動靜,呵斥一聲,誰?我立馬溜走了。
我走到走廊盡頭,看見一扇房門虛掩著,推開門走了進去。啊,房間里有個大架子,里面擺滿了玻璃瓶。一二三四五六七,足足有七個瓶子。瓶子里浸了什么東西。是什么呢,我湊過去,只見有的像拇指大,有的像拳頭大,我再湊近一點,啊,那緊緊蜷縮的一團,竟然是一個小小的嬰兒。他有一個大大的腦袋,五官,小手小腳,還有一根長長的臍帶。一個尚未出生,就已經夭折掉的嬰兒。像僵掉了的小番茄,小毛桃??粗钊梭@悚。
我忽然想到剛才那個女人的哭聲。啊,難道是阿姨在把她肚子里的小孩子弄下來?我忽然想到一則可怕的事情。說是有一個女人偷情,肚子里懷了小孩子,不敢上醫(yī)院,就用一根鐵鉤在火上燒紅,想把小孩子勾出來,不小心把腸子也勾出來了。啊,做女人真是太可怕了。
那一個下午,我愁眉苦臉地從醫(yī)院里出來。那個小護士在我身后喊我的名字,我也沒搭理她。我聽見小護士對阿姨說,李主任,小橘子今天怎么悶悶不樂的。阿姨說,崩理她。
我的淚水啪嗒啪嗒就掉了下來。我想,幸好媽媽懷孕的時候,沒去找阿姨,不然,我現在就躺在那個玻璃瓶子里啦。
很多年以后,我在某個科技館的展廳里,又看見了這些夭折的天使。我的心仍止不住怦怦怦地跳著。那一個小女孩的憂愁,似乎又回來了。
3
很多年以后,在那個荒蕪的園子里,我邂逅你。你佇立在那里,穿著一件白大褂。白大褂已經有點舊了,光陰也舊了。
我來這里尋找,一個少女的情懷。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那一群體檢時,嘰嘰喳喳圍繞在你身旁,其中目光最羞澀的一個女孩子。
那時候,你剛從醫(yī)學院畢業(yè),你的眉毛英挺,眼神清亮。你拿起聽診器,放在我的胸口。你聽到了么,那一顆心啊,怦怦怦亂跳,仿佛有一百只小鼓在捶。你皺了下眉頭,看著我。我的臉迅速紅成了一枚桃子。
我從來不知道愛上一個人是什么滋味。可是那一刻,我知道我愛上了你。愛上一個人,原來就是每天都想看見他。為了見到你,我拼命讓自己感冒。大冷的天,我穿著單薄的襯衣,我用冷水洗臉,洗頭,洗澡。晚上睡覺不蓋被子。凡是可以讓自己感冒的招數,我都嘗試了一遍。
終于,我打噴嚏了,鼻子塞牢,腦袋昏昏沉沉。我高興極了,去醫(yī)院找你。我穿了一件天藍色的毛衣,胸前繡了一只小白兔,臉紅撲撲的,一點也不像一個病人。倒像是一個準備去登臺表演的小姑娘。
我輕輕地叩門,你坐在辦公桌上,你的辦公桌很干凈,放了一只金屬的盒子,里面是體溫計、消毒棉。你拿起消毒棉,擦了一下體溫計,塞到我的舌頭底下。頓時,一股清涼的滋味,仿佛薄荷。我聞到一股薄荷的清香。
風吹動白色的窗簾。那一刻,我有一點眩暈。你拿過溫度計一看,三十九點五度。
你說,要掛兩天鹽水,燒退下去才好。我躺在椅子上,臉上笑嘻嘻的。懷著一種甜蜜的憂愁。
二十年的光陰一閃而過,新的醫(yī)院大樓已經造起來了。這里變成了一個康慈醫(yī)院。窗上裝了柵欄。聽說,有一個女精神病人爬窗逃出來,赤身裸體跑到大街上。幸虧你及時發(fā)現,把她抱了回來。你像哄小孩子一樣哄著她。我聽了,眼淚簌簌地掉落下來。
聽說那個女人,是你的妻子。她曾是一個漂亮的小護士。后來,出了一場車禍,醒過來時,腦袋就有點不清楚了。
這一座荒蕪的園子,有一種曠世的憂愁。我不知每天佇立在窗前的你,是否會嘆息,悲傷,憂愁是否會像藤蔓一樣,緊緊地纏繞著你。
可是你的臉,看起來那么平靜、淡然。我忍住眼淚,迎著你走過去。
你好,蔡醫(yī)生。我只是輕輕地跟你打了個招呼。
你訝異地抬起頭看我,你當然不會認識我。光陰已經把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你也不會知道,她就是那一年,十五歲、心中懷著甜蜜的憂愁,偷偷暗戀過你的那個小女孩。
4
“這種感情以煩惱又甘甜的滋味在我心頭縈繞不去,對于它,我猶豫不決,不知冠之以憂愁這個莊重的名字是否合適?!?/p>
這是法國作家薩岡《你好,憂愁》的開頭。
記得那個初夏,一天上午,走進我們班級的是一個代課老師,我們驚訝地問,施老師呢。代課老師說,她生病住院了。放了學,我們一撥人,一起去衛(wèi)生院看施老師。
從小學校的后門出去,就是衛(wèi)生院的后花園。那時候,花園里一片蔥蘢,開滿了月季、芍藥。還有許多不知名的花樹。一個男生爬到一株花樹上,摘了一大捧花。文藝委員沈蕾用粉紅色的絲帶扎起來。我們捧著鮮花,浩浩蕩蕩走進醫(yī)院。
從木門上的透明玻璃窗里,我們看見有人在吃罐頭,有人在削蘋果,有人在聊天,有人在打瞌睡。這些衛(wèi)生院的病人,大多有著無關痛癢的病癥。
也有人輕輕顰著眉。她的側影多美麗啊,像一尊女神,呵,不,比女神還要美麗。這樣美麗的老師,在小鎮(zhèn)上是找不出第二個來的。自從施老師教我們畢業(yè)班語文課,我們走路都雄赳赳氣昂昂的。
病中的施老師,仍舊是美麗的。她的臉仍像白瓷一樣,有著淡淡的紅暈。她的長頭發(fā),像瀑布一樣,垂到肩上。還有她的大眼睛,波光粼粼的,仿佛春天的湖水。瞧,我們的比喻句學得多好啊。
施老師看見我們,熱情地招呼我們坐下。沈蕾把花獻給施老師。施老師說,呀,好美的花。她從床頭柜上拿出一個鹽水瓶,把花插在里面。那淡淡的花香,從亙古的時光中傳來。
我一直記得施老師溫婉、美麗的笑容。我的心忽然憂愁起來,很快就要畢業(yè)了,我們要離開施老師,去念初中了。啊,我真舍不得。我忽然哭了起來。沈蕾也哭了起來。所有的女生都哭了起來,最后,那個摘花的男生也哭了起來。
施老師,我們不想離開你。我們擁抱著施老師。施老師沖我們笑了,說,孩子們,我也舍不得離開你們呀。
你好,憂愁。
當我寫下這四個字,多年以來縈繞在我心頭的那種感覺,似乎又回來了。我看見那個在荒蕪的院子里漫游的小女孩。她穿過拱形的門,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窺視過去。
現在,那些房間空蕩蕩的。綠漆斑駁的辦公桌上,落了一層厚厚的塵埃。氧氣瓶的閥門松掉了。那張診療床空蕩蕩的。露出崢嶸的鋼絲。風吹動白色的窗簾,吹起亙古的憂愁。
我再也回不到亙古的時光中去了。
那個生孩子的女人,打針的小孩,開闌尾炎的爸爸,還有美麗的施老師,憂愁的小小少年。所有的人,都再也回不到亙古的時光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