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娟
唯有往高處走,才能稍解這伏天的暑氣。上山的路彎道多而急,我的位置在大巴的車尾,愈加晃得厲害。若不是越來越清新的空氣和秀麗美景緩解了我的難受,或許我會吐得很難堪?,F(xiàn)在正是稻穗將飽、梨墜枝頭的時節(jié),車子剛進白沙,就有稻香夾著梨香裊裊娜娜地縈繞鼻頭,我昏沉的頭腦隨之一震,注意力立刻轉到了車外的稻田和梨樹上。漸漸地,高山特有的蕨類植物綠了我的眼,我知道,新拉到了。車子還在繼續(xù)往上,突變的氣壓讓我開始耳鳴,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時候,云蕎水庫碧綠的水映著藍天白云猛地出現(xiàn)在窗外,微風乍起,水面波光粼粼。因水位下降,一些灰白的沙土和原本沒在水里的小土丘露出了水面。這一圈灰白將山的綠和水的綠鮮明地劃分開來,襯得山更秀,水更美。海拔越來越高,風也從溫熱變得清涼,在岔道右轉,二龍口就到了。
我們在松林下了車,陽光依然耀眼,然而溫度適宜。微風帶著草木清香和充足的氧氣撲面而來,旅途中的疲累不適頓時隨風而去,只覺身體從內而外都被這清風滌過一般,精神煥發(fā)。放眼望去,群山連綿,綠草如茵,四周儼然一派草原牧場的景象。有一道銀色的波浪乘著微風,在這一片綠海中蕩漾開去。細看這銀波,原來是一種全身長滿白色絨毛的草遍布于草地之上,在陽光下呈銀灰色,正在隨風搖曳。一匹大馬帶著一匹小馬在不遠處的山崗上低頭吃草,它們腳下踩著銀波,背后是茫茫蒼山,馬鬃在風中輕輕飄揚。一時間,我恍惚以為看見了天馬,幾乎不知身在何處了。
不多時,風云變幻,烏云遮蓋了半邊天空,一層薄霧也不知從何處開始彌漫開來。一絲絲細雨就從這烏云之中落下來,然而沒有云的那半邊天空卻依然陽光普照,我可算是見著“半邊日出半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的場景了。這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十幾分鐘,煙消云散,烈日重又奪回主權。草尖上雨珠晶瑩,別有一番風韻。
烈日之下畢竟不能久待,我們順坡而上,躲入了松林之中。這一大片松林是我父親和他幾個同事二十幾年前領頭帶著村民們栽種,如今這些松樹早已成了材。父親每每談起當年栽種的往事時,臉上的神色是掩不住的自豪。林中土地松軟濕潤,竟無一棵雜草,我們只好拾了他人剔下的松枝鋪了個軟床,再墊上油布,這才有了一席之地。坐下后細看周圍,全是二三十米高的松樹。幾縷陽光從樹枝間穿過,在樹蔭里投下幾道光柱,使得這單調的松林也變得神秘夢幻起來。我經不住美景誘惑,起身往樹林深處走去。這林中雖無雜草,然而菌類卻多。我在林中不過走了三百米左右,就發(fā)現(xiàn)了十余種菌類。有的形如根須,一叢叢鉆出泥土;有的又像乳房,粉色的菌帽上有一顆紅色的凸點;有的如戴著花邊草帽,長著漂亮的波浪線;有的猶如玉雕,雪白晶瑩得不似真物……雖然這些菌子看起來美輪美奐,但是都不能吃,稍有遺憾?;氐綁|子上,鼻尖縈繞著松香,耳畔松濤回響,四周涼風習習,我竟然躺下就睡著了。
這一覺并不長,或許只有十幾分鐘,醒來之后我卻覺得神志清明,全身舒適,再無睡意。有嘈雜的音樂聲攪擾了我們的清凈。初時我以為是年輕人停車游玩時開著音樂,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是牧民們專給牛群放的,這可真是“對牛彈琴”了。這群牛約二十余頭,個個皮毛油光水滑,經骨強健,膘肥肉厚,十足的好牛。難怪牧民們要這么精心飼養(yǎng)了。
閑適的時光從山尖上迅速溜走,我們搭乘了最后一班回城的大巴。我看著窗外暮色四合,斜陽從樹干間漸漸收回日光。巴望著夕陽走得慢點,再慢點,讓我再好好看看這群山,這草原和這松林,等我的孩子長大了,我可以好好地給他講講他外公造的松林是什么模樣。
雛 鳥
七月,我在四川一個小鎮(zhèn)的旅館通道上,邂逅了五只小燕子。它們從巢里掉下,我發(fā)現(xiàn)它們的時候,有一只身上叮著幾只蒼蠅,最小的一只已經僵硬,還有三只似乎受了傷,傻愣愣地呆在原地。還有只悲傷的老燕子,來不及收拾起同時失去兩個孩子的悲痛,在那三只受傷的燕子身邊不停跳躍、撲騰翅膀,在鼓勵它們站起身來,展開翅膀,重返巢內。
我于心不忍,返回房間,拿了兩塊餅干捏碎了放在那三只幸存的燕子身邊。因了我的打擾,老燕子不得不中斷這樣的鼓勵,暫避樹梢。放好餅干屑,我立即快步離開。回頭看時,那黑色的身影箭一般撲到它的孩子們身邊。傍晚我回來時,地上已被打掃得干干凈凈,我不知道那“燕子一家”的結局,但每當在這旅館附近再看到燕影,我都愿意相信,路過我頭頂?shù)倪@只燕子,正是那三只燕子之一。
很長一段時間,我內心很沉重。一是為了小燕子的隕落,二是憐憫這偉大的母親。而且這件事又讓我想起了在重慶工作時發(fā)生的那件憾事。
2013年夏,我在重慶一個小鎮(zhèn)派出所工作,所門口的綠化樹是小葉榕,重慶悶熱潮濕,樹蔭已延伸到二樓我的辦公室窗前。常常有幾只麻雀不懼人,踩著滿枝綠意,在窗口探頭探腦。我就是在這樣的濃綠和麻雀們嘰嘰喳喳的吵鬧中,完成了不計其數(shù)的繁雜工作。
不知何時,有麻雀在這綠葉中筑了巢,若是我能預見它們的遭遇,我寧愿一開始就趕走它們,不給它們落腳的機會。一個早晨,我繼續(xù)做著手中的事,樓下的討論聲吸引了我的注意。仔細聽來,竟是那個鳥巢被捅了下來。我來不及細聽,飛奔下樓,從地上撿起鳥巢,語氣溫和但態(tài)度堅決地請玩弄著那兩只小麻雀的同事將它們放回巢中。我不會爬樹,又央了另一位男同事幫忙,把它們放回樹杈。同事們訝異于我的堅持,最終妥協(xié)了,讓我能如愿以償。鳥和巢都回到了樹上,我滿心以為此后它們便能好好生存。然而,歸來的老麻雀卻似乎聽不見它孩子的鳴叫、看不見那熟悉的鳥巢,在樹上尖叫悲鳴著上躥下跳,最后竟一去不返……這件事一直讓我耿耿于懷,再也無法坦然直視窗外那叢綠蔭。回家后與母親談起這件事,母親說:“幼鳥和鳥巢上都沾上了人的味道,老鳥就不再認識它們了,不知道它們經歷了何種慘痛的煎熬……”
母親的話,讓我內心久久不能平靜。它們脆弱但堅強,在那嬌小的身軀里,蘊藏的是絲毫不亞于人類的情感。我們理應尊重它們,哪怕是弱小如雛鳥的生命,也是自然的造化,與其他任何生命一樣,在自然里掙扎求存,真實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