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樹

作者有話說：知道自己過了B版真的無限心酸，現(xiàn)在我和叉妹一起抱頭痛哭來著。明明我是少女，為什么寫不了青春文！于是我就好好反思去了，洗了個頭出去看有沒有小哥哥來把我的少女心撿回來……好啦，其實這篇文的男主我是很喜歡的，一本正經(jīng)，不知人間煙火，偏偏又古板得可愛，用情認真。希望你們會喜歡這篇文。

她的滿腔詩意和少女心就如剛破土的嫩芽，還沒結(jié)出花骨朵，就被褚信明這一盆涼水澆得透心涼。

001

2016年12月9號，大雪初霽，唐言蹊抵達東京。她還來不及吃點東西，就背著一個比她本人還大的背包匆匆趕往東京大學(xué)。

今天是夏目漱石逝世一百周年的忌日，由二松學(xué)舍大學(xué)與大阪大學(xué)共同制作的夏目漱石機器人已在8號公布，現(xiàn)在在東京巡展。

唐言蹊找到會展間的時候，室內(nèi)已座無虛席。她反復(fù)確認手中的門票，淡藍色的湖岸邊棲著一只小黑貓，上面的日文印刷體寫道：唐言蹊女士，三排14號。

唐言蹊貓著腰穿過人群找到自己的座位后，從包里拿了一瓶三得利氣泡酸奶，撕開蓋子，邊喝了一口，邊垂眼思考。

幾天前，她從自家信箱里收到這張漂洋過海的門票時，猶豫了好久。對方?jīng)]留姓名，卻像是篤定她一定會來似的，一句多余的邀請都沒有。的確，她很心動，唐言蹊是一位言情小說家，夏目漱石在她所認知的文人中，是最自成一派的。他可以說是唐言蹊的偶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領(lǐng)域內(nèi)標(biāo)桿式的人物。

終于，那份喜歡和驚喜戰(zhàn)勝了心里的不確定，她訂了機票，來到了東京。

倏忽，夏目漱石的人像出現(xiàn)在大眾的視野中，這一舉動立刻引起了在場朋友的尖叫和歡呼。和書中描寫的一樣，夏目先生略微嚴肅的臉上留著標(biāo)準的胡子，當(dāng)他用低沉而通透的聲音向大家問好時，全場眾人屏住了呼吸。

夏目先生朗讀了自己的經(jīng)典詩作《夢十夜》：“我往前探出頭，吻了一下滴落冰冷露水的潔白的花瓣。我把臉從百合花上移開的一剎那，無意中望了望遙遠的天空，只見啟明星就閃了那么一下。請你再守候一百年……”

忽地，一滴又一滴的眼淚從唐言蹊的眼角流下來。因為夏目先生飽含深情地念出這些文字的時候，已把她帶入了那個愛恨情仇的夢境里，讓她不自覺地淚流滿面。唐言蹊正哭得起勁，一道藍格子手帕遞到她眼前，清冷又一慣沒有感情溫度的聲音響起：“這么多年了，你還是這么愛哭?！?/p>

淚眼迷蒙中，褚信明就這么坐在她旁邊。褚信明外著一件黑色的大衣，長及小腿。煙灰色的高領(lǐng)毛衣蓋住了他過于清瘦的下巴，一雙漆黑的眸子正看著她。

“那……那張門票是你送給我的？”唐言蹊呆呆地問。褚信明從鼻腔里發(fā)出若有似無的哼聲，算是應(yīng)答。

唐言蹊不死心地追問道：“你還記得我喜歡夏目漱石？我以為你腦子里只有機器人。”

褚信明盯著她紅紅的鼻尖不再出聲，視線轉(zhuǎn)而移向她手里還沒喝完的乳白色包裝的氣泡酸奶，眼睛里帶著笑意：“愛哭的毛病還沒改掉?！?/p>

“要你管?！碧蒲怎铓饧背雎?，下意識地把臉上的眼淚抹凈。

002

唐言蹊是地道的蘇州人，會說一口甜糯的吳音，而褚信明是在她十二歲那年搬到她家隔壁院子里的。少年穿著干凈的白襯衫，坐在樹上寫寫畫畫。風(fēng)一吹，把他的襯衫揚起一個弧度，似遠航的水手。

“喂，你在上面畫什么？”唐言蹊仰起頭，用甜甜的吳語問道，脖子有些發(fā)酸。

褚信明頭也沒抬，畫筆在草紙上沙沙作響：“機器人模型?！?/p>

“你下來，我請你吃好吃的蘇面。”唐言蹊試圖引誘他。秋風(fēng)穿過桂花樹，褚信明透過樹葉的縫隙看著站在院子里的女孩。她有著一雙盈盈杏眼，穿著蘇繡的短衣，似山水畫里走出來的人。

褚信明突然有股沖動，想把畫紙上的那些機器人全換成她的畫像。于是他清了清喉嚨：“好?！?/p>

唐言蹊跑回家踮起腳拿窗臺邊上的搪瓷碗，“嘩嘩”倒出六個硬幣放進褲兜里，十分樂呵地跑了出去。她領(lǐng)著褚信明來到后街一家楓葉齋，要了兩碗招牌面。

都說聽?wèi)蚵犌?，吃面吃湯。他這是第一次嘗蘇面，便被面湯折服了。

白湯為底，味道融合了大骨、雞架，加上爆鱔余下的鱔骨，味道自是一絕。新鮮翠綠的生菜窩在有勁道的面上，褚信明立馬食欲大開，將一碗面吃了個精光。

唐言蹊坐在他對面，撐著腦袋笑瞇瞇地看著他，眼珠子骨碌碌地轉(zhuǎn)。不一會兒，褚信明心滿意足地放下筷子，直視她：“說吧，有什么事需要我?guī)兔?？?/p>

褚信明這么直接，唐言蹊反而不好意思起來，支支吾吾不肯出聲。

“我看你家的桂花開得挺好的，能不能搖下一些給我？”唐言蹊一口氣說出來，眼巴巴地看著他。

褚信明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你要桂花干嗎？”

“就釀酒啊……我們這兒的特色酒是桂花冬釀酒。對了，還得借你家的地盤一用，釀酒這件事不能被我爸媽發(fā)現(xiàn)了?！碧蒲怎璧穆曇粼絹碓叫　?/p>

褚信明從唐言蹊斷斷續(xù)續(xù)的解釋中知道，原來蘇州的特產(chǎn)是桂花冬釀酒，每年冬至前，一年只釀一次，很多游客慕名而來。因此桂花冬釀十分暢銷，所以她想自己釀來拿出去賣，掙點零花錢買自己想要的東西。

褚信明想來她這個要求也不過分，沉吟了一會兒：“好?！彼麄儌z來到褚信明家的院子里，唐言蹊脫了外套鋪在地上，然后開口：“你在上面用力搖就好，我在下面用衣服接著?！?/p>

白衣少年站在樹上用力地搖，大朵大朵的桂花從空中飄落，馥郁的香氣點燃了院子的每一寸地方。褚信明覺得有些好笑，唐言蹊一臉興奮地去接桂花，還搖頭晃腦地背詩：“釀泉為酒，泉香而酒洌?！?/p>

可誰也沒料到，秋天漸涼，唐言蹊因為脫了外套站在桂花樹下，露水打在她身上著涼了，到了晚上竟發(fā)起燒來。恰好她爸媽不在家，唐奶奶又有些眼花照顧不過來，褚信明當(dāng)機立斷背著她出去看病了。

月光粼粼，不均勻地鋪在小水坑里，反射出細碎的溫柔。唐言蹊趴在他的背上，小聲地哭出來：“褚信明，我好難受。”說完，她就在他背上亂動。

褚信明知道她難受，不知該怎么安慰她，只能按住她的手：“你乖一點，診所很快就到了?！?/p>

“我生病的時候你不要忘了我的桂花冬釀……”唐言蹊昏昏沉沉地說。

“好。”褚信明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背著她往上托了托。

后來醫(yī)生說，幸好褚信明送得及時，不然她非燒成個傻子不可。

經(jīng)過這件事后，兩人漸漸熟稔起來，一起上下學(xué)，一起吃遍蘇州的糕點。唐言蹊總會用長睫毛小心翼翼地試探他：“我們什么時候去搖桂花？”

褚信明聽了立馬板起臉來，手指曲起想給她吃一記栗暴。唐言蹊見狀，立馬噤聲，不敢再提此事。

003

“會展結(jié)束了，”褚信明伸出骨節(jié)般的手指在她面前打了個手勢，將她的思緒拉回，“走，你還沒吃飯吧？我請你?！?/p>

待唐言蹊回過神來的時候，褚信明長臂一伸，勾起她的背包，信步朝前走去。唐言蹊只得認命地跟上去，走之前還不忘把那個酸奶包裝盒扔進垃圾桶。

褚信明領(lǐng)著唐言蹊來到了一家面館，兩人脫了外套坐下的時候，唐言蹊看著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是啊，早該想到是他的。既有能力制造機器人，又篤定她會來日本一看的，恐怕只有褚信明了吧。

服務(wù)員把拉面和幾道配菜送上來的時候，褚信明用牙簽細心地幫她把腌黃瓜上面的鹽分剔干凈，然后慢悠悠地開口：“我記得你不太喜歡吃鹽分太高的東西?！?/p>

唐言蹊鼻子一酸，別扭地偏過頭去。褚信明這個人總是這樣，看起來對一切漠不關(guān)心，喜歡用冷冰冰的數(shù)字記錄一切，可總能記得她的小愛好。

“這次你們是怎么恢復(fù)夏目漱石的聲音的？”唐言蹊急忙轉(zhuǎn)移話題，順便把心底的疑問提出來。

褚信明替她倒了一杯清酒，話語干脆利落：“很簡單，掌握最基本的設(shè)計程序和幾種語言就夠了?！?/p>

“至于夏目漱石的聲音，來自他的孫子夏目房之介，再通過機器復(fù)原就夠了?！瘪倚琶鞯难鄹C很深，襯得雙眼漆黑。那抹光亮還透著一絲狡黠，看得唐言蹊心潮涌動。一如那年的白襯衫鼓成一個點，裹挾著大朵大朵的鵝黃向她襲來，令人招架不住。

“你呢？寫作之路怎么樣？”褚信明挑眉。

唐言蹊低頭喝了一口清酒，身體暖和起來，話自然也多了起來：“我跟你說，你別看不起我們寫言情小說的，我的新書賣了十萬冊，你知道什么概念嗎……”

橘色的燈光灑在她的頭頂，唐言蹊的眼睛亮晶晶的，伸出手指跟他比畫。褚信明按住她的手腕，他指尖傳來的冰冷的涼意讓她的神志慢慢恢復(fù)。

京都當(dāng)代具有代表性的舞臺設(shè)計家妹尾河童因為走訪全國不同地區(qū)腌蘿卜的方法而寫成了一本著作《邊走邊啃腌蘿卜》，其中包含了民生關(guān)注和風(fēng)俗從而大熱，褚信明冷不防出聲，認真地看著她：“你要不要在日本待一段時間，來個旅行創(chuàng)作，嗯？”

褚信明慵懶的腔調(diào)拖長了這個字的尾音，讓唐言蹊不自覺地被迷惑，點了點頭：“好?！?/p>

冷風(fēng)夾著濕意從木窗邊飄進來，她的理智終于一點一點恢復(fù)，唐言蹊艱難地開口：“我還有件事要麻煩你?！?/p>

褚信明起身拿硬紙片去塞窗戶邊的縫隙，頭也不回：“時間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商量，我先送你回去。”

“嗯。”唐言蹊長嘆一口氣。

004

夜里，唐言蹊翻來覆去睡不著。她失眠了，一閉上眼，記憶中熟悉的皂角味就撲鼻而來，還有褚信明帶著一絲不耐煩的聲音。

她跟褚信明在一起大概是在很平常的一個下雪天，褚信明拿著一把傘站在她家門口等她一起上學(xué)。

“喏，你的信，還有這個?！碧蒲怎枰还赡X把東西交給他。她偷偷打量褚信明，害怕從那張平靜的臉上看出不一樣的色彩。果然，千年封凍的冰山臉的神色出現(xiàn)了一絲松動，讓唐言蹊的心臟縮了縮。

幫學(xué)校那些女生遞情書已經(jīng)成了唐言蹊的家常便飯，可她并不在乎，因為褚信明的大腦結(jié)構(gòu)里只有機器人和黑科技這種東西。對于這種還要花費心思去揣摩意思的情書，褚信明是懶得費腦子去想的。

可這次終究是有些不同的，對方送了褚信明一套紀念版齒輪機器人模型。有多珍貴，她從褚信明熠熠生輝的眸子里能看出來。

“走了，上課快遲到了?！碧蒲怎栌行┎荒蜔Ｒ宦飞?，唐言蹊看到褚信明把機器人放進書包里又怕弄碎了，干脆把書包揣在懷里的舉動越發(fā)生氣。

唐言蹊的眼里是盈盈濕意：“我要吃冰棍。”

“這么冷的天?！瘪倚琶靼櫰鹩⒖〉拿碱^。

“我就是想吃，你不買我就告訴阿姨你又逃課跑去實驗室做機器模型了?！碧蒲怎韬喢鞫笠刈プ∷钠叽?。

事情的最后當(dāng)然是褚信明舉白旗投降，他跑去便利店給唐言蹊買了一根冰棍。唐言蹊咬了一口冰棍，滿足地瞇了瞇眼。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來，沾在她的眼睫毛上。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唐言蹊身上沾了光，讓人移不開眼。

褚信明默默撐開傘，催促她走快點，以免遲到。

“褚信明，如果你覺得除了思索科技以外的東西很費力的話，不如你跟我在一起？”唐言蹊鼓起勇氣，不敢看他，視線只停留在他大衣的第二顆扣子上，“至少我們相互了解?！?/p>

時間仿佛過了好久，褚信明摘下手套去擦拭她頭頂?shù)难┗?，如墨的眼睛里寫滿了認真：“好?！?/p>

唐言蹊的嘴角勾起，沖他開心地笑了笑。那時的唐言蹊生活在蘇州，也從來沒去外面的世界看過。她總是天真地以為，等褚信明找到那個和他有共同愛好的人時，恐怕他早已經(jīng)離不開自己了。

“叮?！钡娘L(fēng)鈴聲將唐言蹊從睡夢中驚醒，她睜開眼，下意識地去抹臉，感覺一陣涼意，原來是哭了。

這里不是蘇州，這里是東京，曾有你的天氣的地方。唐言蹊暗暗對自己說。

起床，洗漱，她在吃早餐的時候接到了褚信明的電話。

“昨晚睡得好嗎？”褚信明漫不經(jīng)心的聲音從那頭傳來。

唐言蹊喝了一口牛奶，含混不清地說：“嗯?！?/p>

“那等你吃完早餐我來找你?！瘪倚琶鞯皖^看了看手里的腕表。

005

褚信明帶她參觀了自己的母校——東京大學(xué)。褚信明長身玉立，兩排對襟扣子將他襯得身姿挺拔。他向唐言蹊介紹那棟是實驗樓，西北角是教工食堂，里面有什么特色菜的時候，頻頻惹人注目。

唐言蹊在一眾艷羨的目光里越發(fā)不好意思起來，她扯了扯褚信明的袖子，沒忘自己的正事：“我昨天沒說完的話是——你能不能幫我設(shè)計一個機器人？”

褚信明的眼底閃過驚訝之色，他背過手回答：“可以是可以，不過你對這個機器人有什么要求，以及告訴我你為什么需要機器人？”

畢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唐言蹊曾搶過他的《高等空間機構(gòu)學(xué)》，并揚言自己絕不會需要機器人這種東西，說任何一種行為只有靠手動才有踏實感，比如她一字一句敲出的小說。

“我的改變觀念了，”唐言蹊四兩撥千斤，“需要它會做飯，做家務(wù)，叫人起床，當(dāng)然……帶有感情地陪人聊天的機器人最好了?！?/p>

褚信明看著她閃爍其辭的樣子，欲張口問個清楚，卻不料不遠處迎面走來一位女生。

“明，這是你的朋友嗎？”女生開口。那女生長得高高瘦瘦的，皮膚很白，笑起來還有兩顆可愛的小虎牙。

“嗯，我還要帶她到處逛逛，先走了?！瘪倚琶鞣泡p了語氣，眉眼間氤氳著笑意。

女生笑著擺手：“好，那明天見了?！?/p>

褚信明虛攬著她的肩，一路將她帶出了校園外。他輕描淡寫地解釋：“她叫曹含，是中國人，也是我的直系學(xué)姐。”

“嗯。”

他們漫步在街道上，褚信明正打算帶她去吉卜力美術(shù)館看動漫展覽的，不料正面迎來了一場盛大的彩虹跑活動。

大家從各町的會館出發(fā)，穿著盛裝，烏泱泱的人群漫過他們。其中有一位穿著簡單的白T恤，右臉頰上畫了一道彩虹的女生跑過來邀請他們加入彩虹跑。

褚信明笑著拒絕，可看見唐言蹊烏黑的眼里閃著微光，他俯身問：“想?yún)⒓訂幔俊?/p>

“嗯?！碧蒲怎椟c了點頭。

褚信明自然而然地牽起她的手，帶著唐言蹊加入到隊伍中去。人頭攢動，聲音越來越大，唐言蹊一時沒跟上，被人群來回推搡，只感覺自己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突然，一陣好聞的清新皂角味從頭頂散發(fā)開來掩住了刺鼻的味道。原來是褚信明脫下了外套，并將她整個圈在自己的保護范圍內(nèi)。

誰知，一聲巨大的爆炸鳴音響起，褚信明動作迅速地護住她……在唐言蹊喪失最后一絲意識前，她看見天與地是一片混沌的黃色，四處是飛揚的粉塵。她感覺自己栽倒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隨即，那個高大的軀體也因支撐不住而倒在地上。

006

唐言蹊醒來已是傍晚，她詢問了護士后就掙扎著起身跑去褚信明的病房。粉紅色的晚霞順著枝蔓從窗口遞過來，模糊了褚信明冷峻的線條。

她看到的是之前在學(xué)校碰過面的那位姑娘正拿著碳素筆坐在一旁畫畫，褚信明則在安靜地看書。

“明，你說為什么科學(xué)理論只能被證偽而不能被證實？”曹含歪著腦袋問。

褚信明笑著回答，眼角溢出一絲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溫柔：“因為科學(xué)理論通常是全稱命題，如果一個科學(xué)理論說XX不全是YYY的，那如果找到了一個就證實了這個命題。但這樣的命題通常不會是科學(xué)理論，太弱了?！?/p>

褚信明看她依然一副疑惑不解的樣子，便把書擱到桌上，手肘撐在床邊：“換句話來說，證實全稱理論，在邏輯上必須窮舉，但如果都窮舉了，那就不叫理論了，只是在列數(shù)據(jù)而已?！?/p>

“……”

唐言蹊在門口站得腳都麻了，他們才發(fā)現(xiàn)她的存在。

“言蹊，你好點了嗎？”褚信明對她招手。

“嗯，好多了，你呢？”唐言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我還好，只是部分擦傷，之前彩虹跑的時候是發(fā)生了粉塵爆炸?！瘪倚琶鞯穆曇羧缜迦銊勇牐罢浇榻B一下，這是曹含學(xué)姐，也是一名優(yōu)秀的機器人設(shè)計師。你讓我?guī)兔χ谱鞯臋C器人，我打算讓她參與進來。”

曹含聽到這話，手一頓，青綠色的蘋果皮打著圈兒停在空中。她的臉有些紅，朝唐言蹊笑了笑，那兩顆小虎牙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更可愛了。

樹葉被風(fēng)吹得呼呼作響，一股涼氣從腳底一直攀到唐言蹊的心里。她點了點頭，語氣中帶著疏離和陌生：“麻煩了?！?/p>

唐言蹊在他的病房里待了不到一刻鐘，便借故出來了。她背靠在白色的墻壁上，右手按住腹部那個位置，全身冷汗涔涔。她慶幸的是，沒讓褚信明看到這一幕。

褚信明住院養(yǎng)傷的日子里，唐言蹊幾乎每天都能在醫(yī)院看見他的學(xué)姐。曹含會經(jīng)常熬一些有營養(yǎng)的玉米排骨湯給他喝，等他喝完后，兩人會因為編程方式的不同而引發(fā)激烈的爭執(zhí)，有時又會因為想法相同而一拍即合。

可唐言蹊還是一直待在他身邊，她想等他開口解釋為什么要千辛萬苦把門票送到她家，讓她來日本。直到有一天，發(fā)生了一件事，徹底割去了她心底那條因感情而猶豫不決的弦。

“信明，你想不想喝桂花冬釀酒，就東吳酒廠產(chǎn)的那家……”唐言蹊正在換花瓶里的水。

褚信明看著唐言蹊白皙的臉龐發(fā)呆，以前喝過的桂花冬釀酒，一起走過的古巷，身邊還有一位吳音說得很好的小女孩，這些回憶像漫天的潮水向他襲來。

他干凈的嗓音響起，帶著一絲小心翼翼和慎重：“言蹊，其實我……”

“嗨。”曹含推門而入，手里拿著一套絕版的機器模型。她笑瞇瞇地說，“給，知道你喜歡，我托了朋友從英國帶回來的?！?/p>

“謝謝。”褚信明接過，波瀾不驚地說道。

曹含扭頭把波浪卷發(fā)甩到后面去，從包里拿出一串鑰匙：“還給你，你托我照顧的花都澆了水，但那另一盆花……”

唐言蹊忍不住出聲打斷他們，語氣是抑制不住的哭腔：“信明，我后天回國……”

007

唐言蹊在機場候機的時候反復(fù)向外看。她又不免有些鄙視自己，明明是自己不想逃得太狼狽，欺騙了褚信明自己的歸期，偷偷改簽了機票，現(xiàn)在卻又期待他會不會突然出現(xiàn)。人果然是個矛盾的生物。

還記得大學(xué)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褚信明坐在工作臺上，反復(fù)修改圖紙，唐言蹊則盤腿背靠沙發(fā)做自己的事。

唐言蹊看電影最感動的一幕是《東京愛情故事》里兩人三年后再次相見的場景。莉香很冷，滿口白氣，完治察覺出她冷，迅速脫下自己的白色風(fēng)衣披到了莉香的身上。唐言蹊被完治的溫柔感動得哭，紙巾堆滿了桌子。

褚信明涼涼地說：“你的淚腺過于發(fā)達，哭多了的話眼內(nèi)壓會增高，眼睛脹痛最后會導(dǎo)致生病?！?/p>

“你……”唐言蹊瞪他。

褚信明還有更不解風(fēng)情的時候，他挽起襯衫的袖子，認真地跟她討論：“夏目漱石教他的學(xué)生表白時用‘月色很美這種話，不覺得太拐彎抹角了嗎？”

“這叫詩意，跟你這種滿腦子全是數(shù)字的人沒法溝通?！碧蒲怎铓鈶嵉卣f。

她的滿腔詩意和少女心就如剛破土的嫩芽，還沒結(jié)出花骨朵，就被褚信明這一盆涼水澆得透心涼。

真正讓唐言蹊感到大失所望的是她生日那天，她之前明里暗里表示了這是個特殊的日子。

誰知褚信明一整天都泡在實驗室里，穿著白大褂在忙著研究設(shè)計機器人，唐言蹊則乖巧地坐在實驗室外面等著他。

雪花似細鹽撒在地面上，冷風(fēng)一直往她的脖子里灌。偏偏她那天還精心打扮了一番。

唐言蹊穿著細薄的呢子大衣，外搭一條漏漁網(wǎng)狀的襪子。他的師弟匆匆跑過來，遞給她一杯熱巧克力：“師姐，不好意思，師兄說……他說他正在忙?！?/p>

“沒事，我再等等。”唐言蹊急忙擺手。

等褚信明出來的時候，已是深夜。他滿臉疲憊，看到唐言蹊先是一怔，隨即皺起好看的眉毛：“天這么冷，你干嗎穿得這么??？”

“你記不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唐言蹊吸了吸鼻子。

褚信明揉了揉眉心，愣愣地回答：“什么日子？”

“我看我們倆真的不太適合在一起。”唐言蹊說完頓了頓，眼角已濕潤，“你還是去和你的機器人過一輩子吧?！?/p>

丟下這些話的唐言蹊快速轉(zhuǎn)身，將領(lǐng)子裹得緊了些，最終消失在月色中。

褚信明幽深的眸子里滿是失意，他抬頭看了看今晚的天空。天是墨藍的一片，月亮穿過了云，微微亮了亮，又暗淡下去。

后來他們就沒有后來了，褚信明試著找過唐言蹊幾次，可當(dāng)初的她年輕氣盛，覺得如果他不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來挽回自己的話，那干脆兩人就不要在一起了。

唐言蹊嘗試著跟本系的文學(xué)大才子在一起過，可每次當(dāng)他故作姿態(tài)地在她面前賣弄才華，她又開始懷念起褚信明來。

懷念他一本正經(jīng)地分析不按時飲食的壞處，最后讓她乖乖吃飯的理論。甚至懷念他認真做實驗時，穿著白色的襯衫干干凈凈的樣子。是煙火，又是湖水，純粹而溫暖。

當(dāng)她回過神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褚信明早已出了國，兩人于是就此斷了聯(lián)系。

008

回國后的唐言蹊把自己關(guān)在家中，開始潛心進行自己的長篇創(chuàng)作。

深夜里，她在敲字時收到好幾封郵箱來信的顯示。熱牛奶旁是她握鼠標(biāo)的手，頁面發(fā)復(fù)停留在那里，她最終一狠心，把郵箱給注銷了。這樣也好，省得她糾結(jié)，老想去看信的內(nèi)容是什么。

就這樣，唐言蹊沒日沒夜地趕稿，然后就華麗麗地病倒了。生病期間，她做了個恍恍惚惚的夢。

夢中有人在唐言蹊半夜難受時給她倒水喝，還一直握著她的手。她不舒服時，一雙干凈修長的手反復(fù)給她擦拭眼淚，淡淡的皂角味將她包圍，讓人感到安心。

天色漸明的時候，唐言蹊在一抹淡淡的花香味里醒來。她緩緩睜開眼，窗口粉色花的花瓣向上翻涌著，帶來大片生機。

“你醒了？有沒有哪里不舒服？”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唐言蹊滿臉錯愕，此刻她嗓子干啞得說不出一句話，只能搖頭。眼前的褚信明哪還是那副講究的打扮，他大概是一夜沒睡，下巴處青楂冒出，身上的衣服也滿是褶皺。

“因為經(jīng)常熬夜加上不規(guī)律的飲食，你已經(jīng)患有嚴重的胃病。”褚信明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濃密的睫毛下全是怒氣，“這樣對待自己的身體，你覺得好嗎？”

“你為什么回來？”唐言蹊蒼白的臉上寫滿堅持。褚信明說得沒錯，她有很嚴重的胃病。

不是說孤獨這種常態(tài)才是創(chuàng)作最好的才華嗎？這些年來，唐言蹊幾乎耗盡全部心力投入到長篇的創(chuàng)作上，一方面是喜歡，另一方面她不得不承認，她必須找些事來填滿內(nèi)心的孤獨——因為思念褚信明而產(chǎn)生的情緒。

唐言蹊這次去日本沒想到會碰到他，看見他有所作為自然替他高興。同時也動了讓他幫忙設(shè)計機器人的想法，以求能夠照顧自己亂七八糟的生活，陪著自己老去。

可一遇到曹含——那個長相頗好又與他有共同愛好的女生，唐言蹊便潰不成軍，甘愿選擇離開。

“因為還喜歡，”褚信明的眼睫低垂，因為不習(xí)慣說這樣的話，臉上出現(xiàn)可疑的紅暈，“我還發(fā)了很多封郵件給你?！?/p>

“你那個學(xué)姐呢？”

褚信明眉頭擰起：“她只是很好的朋友，也是我很敬重的學(xué)姐。至于她為什么有我房間的鑰匙，我只是想讓她幫忙照顧一下花?！?/p>

“那花是想給你一個驚喜，送給你的，一下雨，花瓣就會變得透明。”褚信明朝窗口指了指。

那是什么感覺，潮水退卻，星河漫天，唐言蹊感覺自己的心就像一個熱氣球，被他說的這些話盈滿了。

“還有這個?！瘪倚琶鞣泡p了聲音，從背后拿出一樣?xùn)|西。

是一個機器人，貓的外形，有著一雙藍眸。它在唐言蹊的尖叫聲中開始說話，念的是卞之琳的一首詩——

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

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我”的夢。

“這首詩送給我的小女孩?！睅еc懶散又深情的褚信明式的聲音從貓的嘴里發(fā)出，讓她感動不已。

褚信明不解風(fēng)情沒錯，可他記得唐言蹊最喜歡的是夏目漱石的文章《我是貓》，所以大二那年才會整天泡在實驗室里，只是想設(shè)計出最好的貓送給她。

看唐言蹊臉上漾著滿足才是他的夢。而今她也不需要機器人了，褚信明已經(jīng)為她學(xué)會了做飯，還給她制定了周密的作息時間表。

End

日常規(guī)定散步的時候，褚信明陪她出去透氣。兩人走在蘇州的古巷街頭，路過一家糧油店，有眼線、胭脂、口紅擺在門口。阿婆笑瞇瞇地問：“細娘魚，阿要挪點小酒切切，冬至夜，嘸切酒凍一夜?！?/p>

褚信明忙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偏過頭付錢說來一壺。唐言蹊笑彎了眼：“記不記得小時候你給我釀的桂花酒？”

怎么不記得，褚信明的眼里如有一泓秋水，全是溫柔：“記得，因為我沒密封好，酒有些發(fā)酸，可你堅持要喝?！?/p>

下雪天，一如初見，盡是心動，誰裝飾誰的夢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現(xiàn)在陪在你身邊的那個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