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 穎
我燃盡年少智謀,只為做你的“真巧”先生
□ 曾 穎
那年,我17歲,讀高二,我的同桌是一位長得像《血疑》女主角幸子的女孩,我和其他同學都奉她為偶像,我們甚至將她的名字也改為幸子。
我對她的關注和喜愛最初也是來自這種相似。但隨著同桌時間的增加,漸漸發(fā)覺這種“相似”之外不一樣的東西——比如她永遠工整的正楷書寫,她永遠位居前三名的成績,還有她說話時不輕不重卻總像在聽者心頭輕輕撓動的聲音。
我承認,這是一種喜歡。這種喜歡不像成人那樣世俗,僅僅就是“喜歡”而已。
但是,這種單純的喜歡也是很折磨人的。它支配著人干出許多奇奇怪怪甚至匪夷所思的事情。就像電影《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里的小男生們那樣,在喜歡的女孩面前情不自禁地耍寶、玩魔術(shù),做一些會引起她關注的事情。有的事,甚至是不可思議的,比如我要講的這段邂逅的故事。
我和幸子的家分別在學校的西面和北面,如果按照兩點間直線最近的定理,以及人們?nèi)粘?傔x擇走近路的行路原則,我們倆無論在上學還是放學的路上都不可能邂逅,更不要說同行。但我每天早晨提前半小時出門,跑步到她家附近,有時是在她常吃早餐的米線店,要一碗米線磨磨蹭蹭地吃;有時,則是蹲在茶館門口看喝早茶的老人下棋;有時跑到家屬院的洗衣臺下去寫因早出門而沒來得及寫的作業(yè);有時,則是坐在她必經(jīng)的小巷子里踢石頭玩??傊?,我會在漫長而無趣的等待之后,迎來她清脆的腳步聲和一個禮節(jié)性的微笑,傻呵呵地對她說聲:“真巧?!?/p>
這樣的“真巧”還有很多……就在我努力地制造著各種巧遇的時候,晴空傳來一聲霹靂,因為她爸爸工作調(diào)動,她要轉(zhuǎn)學了,去數(shù)百公里外的重慶。那天晚上,我在夢中送了她一程又一程,眼淚濕了半個枕頭。
這天早晨,我兩年來第一次不那么熱切地想去上學。一想著每天早晨與她的邂逅和同行,內(nèi)心就幸福得不得了。但現(xiàn)在,一切都破碎并消失了?!靶易印弊吡?,我的元神也仿佛被抽走了,在瘋魔了差不多二十天之后,我決定要干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去重慶看她。這個想法一經(jīng)產(chǎn)生,便如火星濺到油鍋里一般不可收拾。
到重慶的火車票是7.5元,來回得15元,晚上要坐一夜火車,加上吃飯和買禮物,起碼得20元,這可是全家半個月的菜錢,那時候的壓歲錢,大多一到兩元,憑這唯一的收入,是不可能積攢下如此巨大的一筆資金的,但這也擋不住我瘋狂的念頭,我以學校要繳資料費的名義向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各要了一次錢,然后向妹妹和堂兄弟表姐妹都借了錢。這些家伙趁火打劫,趁機將平時早已看中的我的小人書、筆、明信片和玩具槍全部掠了去。我傾其所有并費盡心機,終于湊到了20元,跑到商場買禮物,一條漂亮的扎染圍巾花了10元,回程車錢成了問題,但也想不了那么多了——就是扒車回來又怎么樣?
我坐上了開往重慶的硬座車,懷里揣著從幸子最要好朋友那里偷來寫著她新地址的明信片。天下著大雨,整個世界被雨沖刷得既寒冷,又扭曲。
在人口密集如罐頭,抬頭是人,低頭是腳,滿鼻都是煙味和汗味的車廂里,地上的泥水,如心情一般濕滑而紛亂,一切都爛糟糟的。
但因為心中有見到她時各種想象的支撐,我像童話中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被自己的想象激動著、安慰著——她看到我,會怎樣驚訝的一個表情?這種驚訝,會不會變成一種把我們拉得更近的力量?她梳什么樣的頭發(fā)穿什么樣的衣服背什么樣的書包?她的身邊,是否已有一個怯怯相隨對任何一個接近她的異性都抱以敵視眼神的小男生?
在這些紛亂的想象中,我迷迷蒙蒙地睡著了,再次醒來時,天色已明,車窗外,是陌生的重慶,滿山遍野的房子,如海一般讓人迷茫。
在菜園壩,我問了至少十個人,終于找到開往目的地的公交車,這里離我要去的大坪并不遠。我下車后,又一路打聽著來到她的新學校,不敢進學校去問,只敢在校門口蹲守。我想,中午放學,她應該出來的,從第一個等到最后一個,總能等到她的。
但從第一個等到最后一個,她卻并沒有出現(xiàn)。一打聽才知道,有很多學生是在學校吃午飯,像她這種即將高考的學生,完全可能在學校吃飯。
又數(shù)著秒等到下午。這種等待是令人煎熬的,此前我體會過,但從沒像今天這么強烈,它不僅是熬你的耐性,更熬的是你的注意力,就像釣魚人在等待一條難釣的魚,稍一分心,前功盡棄。
終于等到下午放學的最后一個學生,但她仍沒有出現(xiàn)。向旁邊已混成熟人的小販打聽,她說,學校還有個后門。
我的頭像被人敲了一棒差點昏了過去。
半個月以來,我第一次產(chǎn)生動搖感。但這種感覺很快就被鎮(zhèn)壓下去了——我已到了她校門口,難道因為這十幾個小時等待的落空就此放棄?
也許,難度的提升,就是為了結(jié)果的美妙,這道理和解題一樣。
這樣的自我安慰,使我有信心再堅持住,并在離學校后門不遠的屋檐下喂了一晚的蚊子,那晚,只敢花1角2分錢吃了碗小面。
當我再次碰到幸子時,已是第三天的下午,其間,我在她們學校的前門和后門輪流蹲守,渴了,喝杯自來水,餓了,吃碗小面。就在我用口袋里最后一碗面錢買完面吃掉之后,老天可憐,我終于看到她熟悉的背影……
那時,我已三天沒洗臉了。當我蓬頭垢面地沖到她面前時,她驚詫的表情,肯定以為我已改行當了乞丐。
我說:“真巧啊!”像以往N個上學和放學路上的邂逅。
她也說:“真巧啊!”像是受了突如其來的驚嚇。
我還想說點什么,但忍不住鼻子一酸,眼前的世界變得模糊。
來之前所有的想象都變成了浮云,趕在眼淚落下之前,我把禮物塞到她手上,逃命似的跑了。嘴里說:我是跟我爸來出差的,想不到在這里碰到你……
這句沒有人相信的謊話,是我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那天,我走到車站,并爬上去成都方向的煤車,餓了一整夜,非洲人一般跌撞著回到家里。
我去重慶讀大學的愿望,因成績的關系而最終沒有實現(xiàn)。我用切膚的痛,明白一個道理:世界上有很多巧遇,其實就是一場處心積慮的等待,可惜,那時的我,并不懂這個道理。
(摘自《意林·原創(chuàng)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