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未央

1

跟江丞談戀愛那會兒，我就有顧慮。

江丞就是那種典型的“別人家孩子”，他高考的時候是全市的理科狀元，上的又是985大學(xué)的碩博連讀。出身更是沒的說，他的媽媽是省中醫(yī)的兒科主任，爸爸是大學(xué)里帶博士生的教授，幾年前因病去世。就江丞這樣的條件，我自己都覺得有點配不上他。

丑媳婦第一次上門見準(zhǔn)婆婆，我惴惴不安，生怕她看不上我。為了給他媽媽挑份不俗氣的禮物，整天纏著江丞問他媽媽喜歡什么。江丞取笑了我半天，看我都要生氣了，才向我保證，他的媽媽人很好，絕對不會為難我。我在商場里逛了又逛，終于選中了一條披肩，價格不菲，很適合他媽媽那種很有氣質(zhì)的中年女性。而且，為了在關(guān)鍵時刻能有話題，我還偷偷做了另一項功課，惡補了幾期本地電視臺的一個養(yǎng)生節(jié)目，因為他媽媽曾在節(jié)目里做過專家嘉賓。

準(zhǔn)婆婆果然是高級知識分子的風(fēng)范，熱情度控制得剛剛好，一點也沒讓我尷尬?？戳宋?guī)У亩Y物，當(dāng)時就披上試了試，還說是她喜歡的風(fēng)格，夸我眼光好。吃飯的時候，我故意把話題扯到她的養(yǎng)生節(jié)目上，她有點吃驚，“喲，你們年輕人還看這節(jié)目呢？”“我挺喜歡看的，您在節(jié)目里介紹的那些知識很實用呢?！蔽覐牟恢雷约耗馨逊畛性捳f得這么順口，江丞在桌底下向我伸了伸拇指，稱贊我馬屁拍得好。

我告辭的時候，她拿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說是別人送的，自己也用不上，就送給我了。我一看，是條很漂亮的手鏈，盒子上的那個品牌LOGO我認識，價格絕對秒殺了那條披肩。

那會兒，我就告訴自己，以后，我要把她當(dāng)親媽看待。

結(jié)婚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親媽”的想法似乎有些簡單了。我和她能坐在一起愉快地聊天，卻不是可以嘻笑調(diào)侃的母女。就連我和江丞吵架了，她的處理方式都特別清新脫俗。她沒有維護她的兒子，也沒有做出幫我的姿態(tài)，更沒有站在“公平”的立場，各打五十大板。她只是很優(yōu)雅地給我們倆推薦了一本書——《婚姻，沒那么簡單》。

我很努力地想靠近她，卻始終走不進她的心里。我偷偷問過江丞，“你媽媽是不是對我這個兒媳婦不滿意啊？”“別瞎想，我媽一向尊重我的選擇，”江丞總覺得我是杞人憂天，我卻認為這是女人的直覺。她不反對我們這門親事，只是因為尊重兒子的選擇而已，并不代表她就喜歡我啊。

那一年，我們是淡如君子之交的婆媳關(guān)系。

2

2014年年初發(fā)生的那件事，徹底改變了我和她之間的關(guān)系。

事情發(fā)生得太過突然，又太讓人傷心，我每次回想起來都還跟做夢似的，整個人都是呆呆的。

那會兒，我剛剛知道懷了孕，江丞特別高興，他一直很向往爸爸這個角色，總是憧憬著，在灑滿陽光的草地上，他帶著我們的小小丞踢足球。他出差回來的路上，在電話里讓我猜他給我?guī)Я耸裁春脰|西，后一刻，電話里就只剩下了忙音。車禍的消息被確認的時候，我還很固執(zhí)地認為，那只是自己做的一個噩夢。

那時，幾乎所有的朋友都暗示我，趁著肚子里的孩子還沒成形，趕緊做決定，把對我以后生活的傷害降到最低。

婆婆一夜之間蒼白了頭發(fā)，她第一次失去了往日的嫻靜優(yōu)雅，抓著我的手止不住地抖，“按說，我不應(yīng)該提這么自私的要求，可是，我還是希望你能把孩子生下來。不是為給江家傳宗接代，是因為江丞，他那么喜歡孩子?！弊罱K，我沒有接受任何人的意見，只是聽從了自己的內(nèi)心，留下了那個孩子。那是我和江丞這段婚姻的見證，我怎么可能放棄？

接下來是我和婆婆相濡以沫的日子。我因為身體狀態(tài)很差，在單位辦了停職，專心待在家里養(yǎng)胎。她減少了醫(yī)院里的工作，每天給我做營養(yǎng)餐，陪我到樓下小公園散步。我情緒不好，根本沒有食欲，勉強自己食不知味地往下咽。有時婆婆花了很多工夫做的飯，沒吃幾口就不想吃了，婆婆從沒表現(xiàn)出不耐煩，進廚房重新再做。

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放空自己，盡量保持平靜，一天過得像一輩子那么長。孩子四個多月的時候，有了第一次胎動。我這才真正感受到肚子里有個神奇的小生命，在跟我交流，我把這消息告訴婆婆，我們第一次流著淚抱在一起。

那會兒，我們真的很像母女。

但我明白，那只是類似母女而已。如果沒有肚子里的孩子，我們可能早就毫無關(guān)系了。因為這個孩子，我從她身上汲取能好好活下去的力量，她從我身上獲得生命延續(xù)的希望。

那年，我們像個利益共同體，互相依賴，生死與共。

3

婆婆拿來了她的聽診器，教我聽孩子胎動的聲音，聽著那強有力的“嘭嘭嘭”聲，肯定是個精力旺盛的小家伙吧。有時我和婆婆聽著聽著，就不由得笑起來。

婆婆說，以前，她在聽診器里聽到的都是患者的痛苦;現(xiàn)在，她從那個小小的聽診器里，聽到的卻是幸福。確實，對我們來說，那是這世上最美妙的音樂。

美好的日子總是太匆匆，這么溫暖的日子沒持續(xù)太久。由于懷孕初期遭受巨大打擊，我的身體狀況始終不佳， 最終沒有留住這個脆弱的小生命。那段時間我心如死灰，這一生太長，我不知道要怎么熬下去。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就會忍不住想，如果第二天早上我沒有醒過來，這世界會有什么變化嗎？

我堅持回單位工作，卻不愿和任何人交流，每天沉默地上班，下了班就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

婆婆比我堅強，她經(jīng)常過來照顧我，還輕聲慢語地幫我疏緩心情。我這才想起來，她還曾考取了二級心理咨詢師的證書呢。嫁到這樣的人家，我真是賺到了，可惜，她以后再也不是我的婆婆了。

那天，她很正式地跟我說，“以后，我們都互相稱呼名字吧?！蔽颐靼祝覀兌夹枰匦麻_始，她這是想讓我們都徹底忘記過去。于是，我開始叫她的名字，“李華文”。

為了讓我多出去走走，她硬是把我拉進她的一個好友群，向群友們介紹說，我是她的朋友。那群人都是李華文經(jīng)常在一起玩的票友，她帶我一起去參加圈子里的活動，很多人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唱唱戲，聊聊天。他們都跟李華文差不多年紀(jì)，雖然年近六十，卻都有著優(yōu)雅的姿態(tài)和滿滿的激情。我估計連江丞都不知道，李華文的京劇居然唱得那么好，還能把水袖舞得眼花繚亂，一段《鎖麟囊》唱下來，旁邊的戲友們紛紛贊嘆，“這聲音，細若游絲，余音裊裊，完全唱出了程派的端莊高貴啊”。

我成了最年輕的票友，經(jīng)常混在那群人中，饒有興趣地跟著她們學(xué)著走臺步，甩水袖，捏著手指練身段。一開始特別不耐煩那“咿咿呀呀”的唱腔，總感覺節(jié)奏太慢，半天也唱不完一句，后來，也漸漸地品出了味道。

在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中，我慢慢尋找到了內(nèi)心的寧靜。在我深切地感受到人生的脆弱時，才明白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需要一種支撐。后來，我曾想過，在我生無可戀的那些日子里，李華文的喪子之痛并不比我少，她到底是靠什么支撐著，還能一直照顧我呢？

那年，我和李華文成為彼此的依靠，變成了最特殊的朋友關(guān)系。

4

就這樣過了一年多，2015年4月的一天，我和李華文參加完票友圈的活動，沿著護城河邊一路走過去，河邊的柳樹梢頭已經(jīng)冒出了一層新綠，空氣中飄蕩著春暖花開的氣息。

李華文似乎很不經(jīng)意地說道，“以后，你不要再來參加票友圈的活動了?！?/p>

“為什么？”我不解。

“你該找個男朋友了?！闭f完，她竟轉(zhuǎn)身自己走了。

李華文說到做到，她干脆地斷絕了和我的一切聯(lián)系，電話不接，微信不回，仿佛鐵了心要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當(dāng)初她拼命把我拉進她的圈子，現(xiàn)在，她又決絕地把我踢出她的圈子，都是為了讓我能有個新的開始。

我是該學(xué)著獨自一個人面對生活了。

我把家里重新裝修一遍，周末有興致時給自己做幾個小菜，一個人坐在陽光滿滿的飄窗前，想到的不再只是那些最讓我刺痛的往事。我終于發(fā)現(xiàn)，我似乎很久沒有因為觸景生情而飆眼淚了?？磥恚瑫r間真的能沖淡一切。江丞，我快要忘記你了呢。這念頭讓我既難過，又慶幸。

后來，我又遇到了一個愿意待我如珍寶的男人，和江丞一樣優(yōu)秀。

2016年元旦，打算結(jié)婚前，我?guī)е丶野菀娏死钊A文。她依然那么優(yōu)雅，她對那人似乎很滿意，一直跟我們聊著笑著，眼圈就慢慢紅了。她非要去給我們準(zhǔn)備晚飯，匆忙地進了廚房。我溜到門口偷看，她一邊切菜，一邊抹了抹眼角。

從那天起，我重新開始叫她“媽媽”，這次她沒有拒絕。后來，我無意中聽到她對好友們說，“老天爺還是待我不薄的，我失去了個優(yōu)秀的兒子，卻多了個乖巧的女兒?！?/p>

終于，在共同經(jīng)歷了生活的狂風(fēng)暴雨之后，我們變成了真正的母女關(guān)系。

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