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大新

曹操的頭顱

□ 周大新

我見到了曹操顱骨的照片。盡管只是照片，當我從河南文物考古研究所考古隊潘偉斌隊長手上接過時，我的手和心還是禁不住同時一顫：這就是曹操的顱骨?是當年那個大名鼎鼎、縱橫叱咤、不可一世的曹孟德的頭顱?我的目光在那白色的顱骨上久久停留。

想當年，除了曹操的女人，誰敢摸一下他的頭顱?名醫(yī)華佗每用針灸治療曹操的頭痛病，總有多名衛(wèi)士執(zhí)刀持劍在一旁監(jiān)視。在公元2世紀和3世紀相交替的那些年里，這是北中國最重要、最寶貴、守護得最嚴密的一顆頭顱。沒想到一千多年后，這顆頭顱竟被抱在了一個普通考古學者潘偉斌的手中。據(jù)潘偉斌說，他當初下到位于河南安陽縣西高穴村的曹操墓穴時，是在墓穴的前室發(fā)現(xiàn)曹操的顱骨的。他說，他當時抱起這頭骨時頗感意外：怎會放在這兒?

這當然不正常。曹操的顱骨應該在墓穴正室的棺材里。

潘偉斌他們發(fā)現(xiàn)，曹操的墓曾被盜過兩次，最近的一次是在公元2008年9月間，盜墓者的目的只在于盜走陪葬器物。而第一次被盜的時間大約是在南北朝時期，盜墓者似不為陪葬的器物而只為泄憤，就是他們把曹操的頭顱從棺材中取出，拋在墓穴的前室，而且對面部進行了毀壞。這些盜墓者應該是曹操的仇人，想借毀尸以解心頭之恨。誰是第一次潛進曹墓的人，如今已無從查證了。

曹操生前大概不會想到，他的頭顱竟會得到這樣的對待。

在這顆如今只剩骨頭的頭顱里，曾裝過多少安定天下的希望、抱負和理想?這顆頭顱，曾設計過多少戰(zhàn)陣、戰(zhàn)法和治國的方策、謀略?

身為男人，曹操的頭顱里，除了裝著軍國大事和豪邁詩意，還裝滿了對女人的渴望和柔情。僅從可信的史書上知道，他先后有過丁夫人、卞夫人、尹夫人、劉夫人、杜夫人、秦夫人、王昭儀、李姬、孫姬、周姬、劉姬、趙姬等十幾位女人，這些女人為他生過二十多個子女。據(jù)說銅雀臺里住的都是他的姬妾。傳說他還看上了關羽的一個女人，對才女蔡文姬也動過心。曹操雖經(jīng)常鎧甲在身，廝殺戰(zhàn)陣，有鐵血精神，但也感情細膩，對女人充滿柔情。他的發(fā)妻丁夫人因養(yǎng)子曹昂的戰(zhàn)死遷恨于他，開始對他冷漠，不再熱情侍寢，他一怒之下將她趕回娘家，過些日子又起了思念，親自騎馬去請她回來。但丁夫人一身素裝坐在家中的織布機前全心織布，連看也不看曹操一眼，隨行的人都以為習慣指揮千軍萬馬的曹操會發(fā)火，未料曹操只是撫摸著丁夫人的后背輕聲問：跟我一起回去好嗎?丁夫人充耳不聞，頭也不抬，依舊坐在那兒只管織布。此后，曹操又多次派人來勸說她回去，甚至派人來強行把她接回，專門設宴賠禮，可丁夫人終未答應和好。面對丁夫人的決絕態(tài)度，曹操到最后也沒有生氣，只是充滿愧疚地再把她送回娘家。

曹操的頭顱，其實不是一個十分健康的頭顱。據(jù)《三國志》記載，早在他起兵平定袁紹的時候，就經(jīng)常頭痛。平定袁紹，挾持漢獻帝之后，他掌了實權，大概是內(nèi)有國事之憂，外有叛亂之患的緣故，他的頭疾日趨嚴重。經(jīng)常是先大叫一聲，而后即雙手抱頭，覺得痛不可忍，只有在針灸之后，才慢慢減輕。用今天的醫(yī)學知識來解釋，他大概得的是三叉神經(jīng)痛，要不就是良性腦腫瘤。曹操一生都沒能戰(zhàn)勝這個頭痛的頑疾，被其間斷地折磨著，直到他死去。裝在曹操頭顱里的雄才大略是在這個頭痛病的伴隨下逐漸實現(xiàn)的。

曹操的頭顱，因其寶貴和重要，他的敵人便想用毒藥和刀劍將其取走。他經(jīng)歷過幾次謀害，好在他高度警惕且武藝高強，使這種圖謀不論在平時還是在戰(zhàn)時，都未能得逞。也正因此，他的不安全感很強，加上他的宦官家庭出身導致的一種深埋心底的自卑，使得他的人格狀態(tài)不很協(xié)調(diào)，性格多變，行為時時反常，經(jīng)常猜疑別人，且有時變得極為殘忍。他信奉的“寧我負人，毋人負我”，讓我們常人很難理解。由于他異于常人的出身和經(jīng)歷、閱歷及抱負，他的頭顱里還裝著許多令我們無法捉摸的東西。

不管曹操的頭顱里還裝有多少令我們無法理解和容忍的東西，面對他的頭顱遺骨，我們都應該保持一份敬意，不再打擾他，讓他永遠安歇。畢竟他是一個統(tǒng)一過北中國的人，畢竟他是一個參加過大小數(shù)十次戰(zhàn)役的軍人，畢竟他是一個寫過那么多好詩的文人。南北朝和2008年那些潛進曹墓和盜過曹墓的人，實在應該受到譴責：怎么可以如此對待死者?誰能不死呢?在人死后動手褻瀆他的遺骨，搶走他的陪葬品，驚動他的靈魂，這算什么本領?

你們就不怕上天的懲罰嗎?

不知道被潘偉斌他們找到的曹操的頭顱，最終會放到哪兒，是放進陵墓還是放進博物館?我很想提個建議：以后，任何人都別再掘墓了，包括那些合法進行考古的學者。讓死者永遠地安息吧，人活著時都很累，都很不容易，歷經(jīng)千辛萬苦死了，你還忍心去驚擾他們?

看過曹操的顱骨照片，我暗暗為去世后只留下骨灰的當代人慶幸：你們再不用擔心別人會動你們的遺骨了。后人再也無法抱著你的遺骨去評說什么了。即使你有仇人，也不用擔心他們對失去自衛(wèi)能力的你動手了。

人在處理自己的后事上，越來越聰明了!今天那些連骨灰也撒掉的人，看得更遠，他們才會徹底地安息。

曹操的在天之靈看到他的顱骨照片被我等傳看，會不會發(fā)怒?

寬恕我們吧，曹孟德先生。

(摘自《最散文：在紙上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