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玨欣
課桌上的水開了,咕嘟嘟響。
中國傳媒大學新聞學院的一間老辦公室里,白巖松和東西聯(lián)大第三屆的11個學生圍桌而坐。白巖松正嚴肅講著多用形容詞對新聞真實性的影響。
東西聯(lián)大是白巖松的“新聞私塾”,已經(jīng)招了三屆共三十多個學生。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國人民大學、中國傳媒大學4個學校的學生聚在一處,每月一課,學制兩年。上課地點有時在北京東邊的中國傳媒大學,有時在北京西邊的北京大學萬柳公寓。白巖松欽慕輝煌的西南聯(lián)大,便給它起名“東西聯(lián)大”。
“與其抱怨,不如改變;想要改變,必須行動”是東西聯(lián)大的校訓。第一屆畢業(yè)生把這句話印在了T恤上,連同白巖松的卡通頭像。
給每一棵樹剪枝
與電視上的西裝革履不同,據(jù)學生們形容,白巖松出行的標準打扮是鴨舌帽、T恤衫、運動褲、休閑鞋,再挎一個萬年不變的綠色環(huán)保布袋,即使它已經(jīng)褪成了灰綠色。我第一次去聽課時,應我們的拍照要求,白巖松穿上了西服皮鞋,卻依然扣著鴨舌帽,挎著印有“東西聯(lián)大”的環(huán)保布袋,毫不介意這身行頭的對沖感。我第二次去聽課,他果然穿上了學生們形容的標準打扮。
白巖松想辦“新聞私塾”的想法,2007年就萌發(fā)了。他說作為不在校園里的人,想給新聞教育添加點不大一樣的東西。他拉著相熟的新聞老師們一起琢磨著,但真要實行卻沒那么容易。
2012年的一個晚上,白巖松讀著趙越勝的《燃燈者》。那個灰暗年代的師生故事點燃了他。他突然把書一合,跟自己說:“嗨!再難,難得過那時候?我趕緊也開始弄吧?!?/p>
只能先從熟人下手。他聯(lián)系了3個學校里的4個專業(yè):北京大學新聞專業(yè)、清華大學新聞專業(yè)、中國傳媒大學新聞專業(yè)和播音主持專業(yè)。跟白巖松相熟的老師們主要從碩士研究生一年級的學生中選擇將來準備從事傳媒工作的人,問他們愿不愿意去跟白巖松學習,再把候選名單報給白巖松,他從里面選擇10個人。第二年,沒那么熟的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專業(yè)的老師主動找來,希望也能參與合作。
2012年11月1日,東西聯(lián)大誕生。按第一屆學生們的總結:“東西聯(lián)大屬龍,天蝎座,出生數(shù)字全部加起來是8,月支日支3個1。這是要登基的八字。集體跪?!?/p>
撲克牌準則
中國傳媒大學的那間老辦公室是白巖松上學時他的恩師曹璐的辦公室。學校曾提出換個好點的地方給他們上課,白巖松拒絕了,他對這個小屋子有感情。
白巖松要求學生每月讀3本指定書,每本寫350字的書評。每次上課時,他先花一兩個小時點評每個學生的書評,不時從書評生發(fā)開去。第三屆學生劉亦凡說,老白特別不喜歡大而空,對這350字,他要求學生們把想法和經(jīng)歷都融入到讀書里去,不是單純寫書評,“感覺是從自己內心里掏東西寫在紙上”。
老白的典型評論是這樣的:“我比較驚訝,XX在美國一年,連份報紙都沒買過?!阕鲂侣勅说萌ビ^察這個社會,比如說我去一個城市一定會去菜市場,因為菜市場才真實?!瓉韽V東熬湯沒那么費勁,各種配料已經(jīng)全弄好了?!?/p>
“‘誰是誰非,時間會給出答案。以后千萬不要用這樣的語言作結尾,這是八股。一但你不知道怎么結尾,就這么結尾了。……還有這個結尾,其實等同于XX的那個結尾,‘夢醒了,生活依然要繼續(xù)。廢話!”
“你以為你是90后,其實你身上還有25%的50后。”
第二部分是白巖松講新聞業(yè)務課,每次一個主題。
第三部分是學生們自定主題和形式的展示環(huán)節(jié)。每次的主題不能重復,他們談執(zhí)政黨、民族問題、性、香港問題、如果我是同性戀……每次的形式也不能重復,他們拍紀錄片、演情景劇、做新聞現(xiàn)場連線……為想出不一樣的方式絞盡腦汁。
第四部分是看一場白巖松挑選的電影,大多是紀錄片。
最后是愉快的聚餐,正好坐一大桌,白巖松買單。他摘掉眼鏡,瞇著眼睛點菜,居然很少被服務員認出來。學生們說,老白的點菜特點是收不住,經(jīng)常盤子摞盤子,得在旁邊反復提醒少點些。
水足飯飽,本月班長拿出撲克牌,抽出下個月的班長是誰。班長要負責下個月收作業(yè)、定實踐作業(yè)的選題、跟同學和老師溝通。
撲克牌是東西聯(lián)大的象征物。一開課,白巖松就確立了撲克牌準則?!耙驗槁?lián)大所有的選擇必須是民主的,這里民主的模式就是撲克牌。”每月的班長是撲克牌抽的,課堂上臨時發(fā)言的順序也抽撲克牌決定。
第一屆學生畢業(yè)了,他們把紀念性的東西——聯(lián)大畢業(yè)證做成了撲克牌的樣子?;ㄉx擇紅桃,“那代表永遠的愛,我們不要最大的黑桃。而且以后的班級都不能選紅桃了?!标愔f:“對,就是這么霸道?!?/p>
還是抽撲克牌,他們決定了從1到10的順序,正面寫著名字,背面是白巖松寫給他們的畢業(yè)詩。白巖松成了紅桃老K,老K的臉換成老白的臉。決定制作后,大家在白巖松家里碰巧發(fā)現(xiàn)竟有一個紅桃K的擺設鐘,“冥冥之中,感覺很神奇”。
最大的理想主義
白巖松說,自己后半輩子就是40歲寫過的那幾個字:“捍衛(wèi)常識,建設理性,尋找信仰?!彼M?lián)大的人“都是方法派、行動派和建設派,是一個人情練達、更有人性和人文關懷的,同時不以短期的贏或者輸去做一種評判或者內心太大波動的人?!薄白钪匾木褪切袆印.斚碌闹袊鐣?,一個標志性的特點就是大家都在抱怨,覺得責任全是別人的。那你在做什么?”
東西聯(lián)大第一屆的10個學生畢業(yè)后,有3人繼續(xù)讀書,其他7人都從事傳媒相關工作。但傳媒界“大拿”白巖松并沒有在他們找工作時給予幫助。
“我第一堂課的第一句話就是,東西聯(lián)大不是一個找工作的地方?!卑讕r松說,“但是你如果認真讀完這兩年,你的工作應該不會太差?!闭娴搅苏夜ぷ骷?,他還是給每人準備了一封推薦信,告訴大家需要的時候就去拿。但推薦實習、找熟人打招呼這類的事,是不可能有了。
2015年1月,畢業(yè)半年后,東西聯(lián)大第一屆學生重回老白家大聚會。許多人專門從外地趕回北京。大家攛掇老白換件顯年輕的衣服,然后把他的古典音樂碟摞起來,把手機架在碟片上,設定自拍時間,一起舉著韓美林題寫的“東西聯(lián)大”,拍下歡樂的大合影。
不過歡樂的氛圍很快變了。工作后大家的糾結和憋屈,紛紛冒了出來。這個哭完那個哭。老白儲存的好酒都被喝光,杯子也碎了幾個。“所有對工作的幻想都已經(jīng)破滅了。也只有在老白面前,跟這10個人在一起,才能有那種釋放。跟別人根本講不出口?!标愔f,“可能還是遇到了衰落的媒體業(yè)吧,整體的無力。說白了,不論是老白,還是清華北大,灌輸給我們的都是不能只是獨善其身,心里總有一團火想要去兼濟天下。但是,現(xiàn)實遠沒有理想那么美好。會有一些抱負實現(xiàn)不了,會有一些糾糾結結的事情。”
你是不是真的開心
白巖松說這三年辦學的最大感想是很快樂,而且覺得非常落地、踏實。學生不是簡單地來了又走,他清楚每個學生的成長脈絡,“你要陪伴他們一輩子的”。
他不大愿意用更多的時間去互聯(lián)網(wǎng)做一些可能傳播量更廣的節(jié)目。他說:“我總是害怕,掙錢變得這么容易了,然后我拿它干嘛呀?我的生活方式不需要這么多錢。衡量標準不能是外在的標準,我掙多少錢,或者怎么樣,我覺得要問你是不是真的很開心。我做這件事,真的很開心。”
白巖松想把東西聯(lián)大辦到自己70歲。“那我大約能有二百六七十個學生。一個畫家畫一輩子,能在這個世界上留多少畫呢?幾十幅?如果是270名學生,就很具體了,那就不一樣了?!?/p>
白巖松描述自己作為老師的職責是“幫你推開一扇又一扇的門,讓你知道房間有多多,世界有多大。接下來,進哪個房間,多深地去打開,取決于你對哪個房間更有興趣。老師的職責就是開門,不是陪伴你把一個房間弄明白。”
白巖松想象著,這個教學模式可以復制:“如果我們行當中,有50個資深新聞人,愿意以這種方式潛入到我們新聞教育當中,你說孩子們得到的會多多少?!?/p>
(翟柱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15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