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盛
縱 深
站在同樣的角度看樓梯攀援而上,在我便是一種悲觀的生活。
當媽媽受難的時候,我能夠坦然地活著,我便覺得這是一種罪過了。但是我沒有辦法拯救她的那些時光。我只能使我盡可能地活得坦然一些,以使自己能夠沿著慣性度過剩下的那些時光。
在今天,我與朋友談論事情,我又恢復了感傷。在我尚未意識到感傷來臨的時候,那種舊時光也已迅速地降臨了。
我沿著樓梯攀援而上,我覺得我就快要到終點的時候,關門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必須中止自己的行動,草草地離開。
已經(jīng)有多少年了,我很不耐煩地對待我正在經(jīng)歷的生活。我對一切都不好奇。
我對這個世界失去了興趣。
我很難連續(xù)一周保持那種高漲的熱情,無論對人對事都是如此。在我身邊體驗到我經(jīng)常發(fā)瘋的愛人幾乎承受了我的全部。我在想,我根本不是自己的救贖。
我不是自己。我只是一種情緒。
在我的眼里,這個世界只剩下了那么一丁點大的地方是屬于我的,但是母親,她所擁有的事物要遠遠勝于我。她擁有六十多年的時光,龐大的村落和一棵棵剛剛被種下的樹苗。
她用以安放自己的院落里也充滿了感傷,我知道她從未安然地度過一日。
我看到樓梯在攀援而上的時候又恢復了那種恐懼,對于自己的未來,我雖無絲毫擔心,但是,對于茫然和空洞的夜晚,我又恢復了那種悲傷。
我靜靜地回想著已經(jīng)過去的許多事情。我覺得自己根本沒法從舊日的陰影中逃離。
但是寧靜,它在放大時光的同時也放大了我所占據(jù)的事物。我知道,從這里出去,外面廣闊的世界中遍布憂愁,但是很多年輕人熱情好動,他們經(jīng)過協(xié)商,就集體決定把異己分子排除出去了,這樣,滿世界的憂愁都在一個島嶼上集聚。他們的聲音中有密林風聲。
我走過了那些人逗留的區(qū)域,他們的背影都不存在了。這個曾經(jīng)人聲鼎沸的院落,現(xiàn)在變得像空殼子一般。我的心里迅速地被那些瑣碎的事物占據(jù)了。我迅速地回返,但是沒有指路人,這里很快就變成了一個迷宮。我必須痛苦地看著那些憂愁。
那些漸漸長滿了落葉的枯樹,與我并非一路。它們一直在向下走。春去秋來,我感到了未來的大幕已經(jīng)拉開。我必須慢慢地體會,并且用尖利的牙齒嚼碎那些事物。
我咬碎了正在聚攏的黯淡事物,我將它們傾瀉到院子里。月光像水銀一般洞穿了我正在與之奮斗的時光。我聽到樓上的人群在發(fā)出聲音。他們是遠方來的,現(xiàn)在正準備向遠方去。
不,我現(xiàn)在聽不清那些聲音。我聽不到母親的聲音。在很深的夜里,她經(jīng)常睡得很輕。她的不安來自于她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那些悲傷。但我無法越過頭頂?shù)奶炜?,飛向更為美妙的暗夜。
我覺得夜晚的胸懷不夠大,它放不下光明的事物。在我覺得寂靜之時,那些汁液飽滿的葉片正在撐破它們自己的身體。它們都是一群慢慢地被分裂的葉片。
我很悲哀地看著這些葉片。我模仿它們分裂的方式來分裂自己。我開心地看著自己的悲傷。
那些日子,終將被我遺忘。我絲毫都不擔心自己的感傷了,因為晨曦終將沖破寂靜來臨。
我絲毫都不能靜下來;在我悲憤的時候,全世界的邏輯似乎都是如此。但是我并不為自己的控訴感到難過,因為即使像母親這般強大和脆弱的人都沒有解決自己的全部問題,何況作為她的兒子,我尚未領略這個世界的全部。
我只是覺得那些樓梯被四處延伸,它們占據(jù)的并非自身的領土。
我靜靜地回到了院子里,我盡力抑制自己,不再發(fā)出任何聲音。
各種面目
我擁有各種面目,我有時相信世人都是如此。但事實上,我并沒有研究過眾生,所以,我無法完整判斷他們的內(nèi)心。但我覺得世人應該擁有各種面目,這是我在自己尚且自感純潔的年代里得出來的結論。此后,我開始對整個世界懷恨。此后,我又開始變得寬容。但在我從對整個世界懷恨到開始變得寬容的歷程中,世界發(fā)生了很多變化。首先,道路被拓寬了,有時候我會覺得道路寬闊得就像一大片原野。當然,在道路一樣的原野上,并沒有種滿花草,而是種滿了各種車輛。各種車輛,也就是各種人生,各種面目,在循環(huán)往復。我時常會為這種變化感到好奇,就像我對自己從生下來的時候幼稚如同一只小獸,但后來卻變成了復雜的航母一樣好奇。在從動物向人造航母轉變的這個過程中,我經(jīng)歷了道路被拓寬、鄉(xiāng)村被終止、城市開始變成巨大的多足生物的復雜鏡像。但是,我后來對于自己都無法準確地判斷了,更何談去談論城市、鄉(xiāng)村、原野這些外在的部分。其次,我還經(jīng)歷了道路被整合、小徑被取締、花草樹木被連根移植的全新生活。我站在道路之畔展開了我的觀望,那些地下的管網(wǎng)多么復雜而悲觀啊。我深信自己曾經(jīng)看到了我愿意看到的全部生活,但是歲月啊,蒼山啊,依舊把更深的復雜而悲觀的一面示我。我后來對于自己之外的整個世界產(chǎn)生了新的懷疑,我覺得我對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區(qū)域都不了解。我甚至不太了解自己的內(nèi)心,在我改變了自己的純潔質(zhì)地,而變得卑微、瑣碎、寬容或者絕望的時候,我覺得我已經(jīng)遠離了原來的生活。但我的舊日或許根本不存在,那些固定的焦點,只是我的幻覺罷了。那些種在鄉(xiāng)下,年復一年地變得粗壯起來的樹木只是我的幻覺罷了。它們在變得過于粗大的時候無法被移植,所以,只能隨著自然造化之變,而至于更加蒼老罷了。在我看到了那些樹木的枯根的時候,我似乎看到了我的另一重面目,在我看到了它們腐爛的內(nèi)心的時候,我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重面目。后來,整個社會都變得古奧和玄虛起來,而我就像壓根沒有活過似的。我到達遙遠的南方歲月的時候,我的純潔的生活也已經(jīng)接近了尾聲,在一片紛亂之中,我的人生就開始加速了。我掙扎著沒有返回到我的出生地,因為那些只有母親習慣居住的區(qū)域根本無法容納我已經(jīng)長大的軀體。在故土和異鄉(xiāng)之間,我變成了擁有雙重面目的新人。我?guī)е值哪抗饪粗切┩耆粚儆谖业念I土,我的面目真的開始與過去變得不同。這種復雜的變遷是被我慢慢地意識到的,我就從我站立的陌生地方出發(fā),開始理解世界的整個面目。我轉化了這些事物,它們之后形成的種種,便次第地形成了我的心靈的各個局部。我想,當宇宙中的閃電真正來臨的時候,我便可以放出那些風聲了。因為我自己無法與那些閃亮的事物對應,但它們卻從我曾經(jīng)示形于人的舉止中獲得了答案。它們并非照亮整個世界的閃電,但它們卻照亮了整個村莊。
寫作的開啟
應該說,我們進入寫作的方式是不一樣的。選擇什么樣的工具,在何種情緒里,利用哪種語言,屋子的明暗程度,以及,我們曾經(jīng)接受的生活的不同教育都在強化著我們的萬千殊異。在此之前,我用各種筆墨寫作,選擇各種體裁,閱讀各類書籍,觀察各種生活,但是所有這些,都并無法促成寫作的真正開啟。我有時對生活并無耐心,像個暴躁的皇帝,有時我卻能夠接受生活細水長流的屬性,即便在最困苦的日子里都能找回對于人間的巨大耐心。直到我真正可以摒除那些虛空中的無數(shù)幻影的時候,寫作方才像個老友一般安然坐在我的頂端。不錯,我的確需要抬頭仰望,那些高遠之物方才來臨,我覺得天色陰晴本無關系,我們只是因與彼此相類,才變成了眼前這種樣子。那些潛伏在水底的河流,早已慢慢地沖刷過了歲月,在礁石和巖層之間,那種平靜的永恒的力量一直在穩(wěn)定地滋生。
在礁石和巖層之間,那種平靜的永恒的力量一直在穩(wěn)定地滋生。像與我們共同經(jīng)歷了生活風雨的愛人,那種廓清玉宇的透明思緒一直在看不見的角落里穩(wěn)定地滋生。當然,在生活給予我們的更多的愛面前,那種強有力的物質(zhì)一直在穩(wěn)定地滋生。那種起于青萍之末的大風一直在穩(wěn)定地滋生。我們對于寫作尚未真正認同的時候,那所有的為藝術而進行的儲備都漸漸被淡忘了,我們曾經(jīng)親手埋葬的那些時光不會促成我們的寫作。但是,在所有的未知之物面前,我們并不知道自己的夢境也可以改變航向。它是經(jīng)由我們的內(nèi)心向廣闊河道奔馳的駿馬。它是雪山上尚未融化的白色駿馬。我們的寫作并無任何固定之法,在很早之前,先人們曾經(jīng)諳熟的那些技藝,對我們并無任何作用。假如我們并非經(jīng)歷了這樣的生活而是其他,那么,藝術本身必然可以成為另外的部分。它是我們夢境改變航向之后與新鮮的河水之間的關系,我們的所有沉痛,都來自于那些正在等待解救的部分。
我的夢想太多了
在燈光下,看,這些虛偽的生活。
我不能不說,我的夢想真是太多了。我的身體和心靈都不堪它們的壓迫。在低矮的天空下,我就像個張皇失措的旅人一般經(jīng)過了這些生活。
在燈光下,我一直在盯著這些生活。
我打開的那些局面,依舊像個張皇失措的旅人面對未曾涉足的旅途一般,它們并不曾懂得詩歌和情欲是如何繞過了這些生活而抵達那些終點的。
在燈光下,看,那些愚蠢而自得的生活。
我的夢想真是太多了。它們與我看似平淡的生活并不一致。有時,我想通過詩歌和情欲的力量來完成我接近你們的夢想,但是,只要風雨一來,我就無法回到書桌前了。
看,燈光下,那些迷人的影子,他們便是我們的罪人。
我對于那些虛偽的事物的判斷只來自于我的直覺,但是在捕獲夢想和構造它們的巨大現(xiàn)實面前,我尚未找到比直覺更為有效的方法,否則,我完全可以無視這樣的生活。
瞧,那些調(diào)制顏料的畫家,便如同燈光下的蟻螻,它們并非我們中的少數(shù)。
那些為藝術而獻身的人,都活得很不充分。他們所能夠繪制的完整只存在于相對的夢幻之中。我經(jīng)??梢酝ㄟ^某種重物來打破一些永恒。
在燈光下,看,這些被反復打磨的生活。
現(xiàn)在,我毫無饑餓之感。隨著某些事物的降臨,我對于愛情更應該用心,我對于我至親的人更該用心。我只是被某種夢想之物壓制,而看不到時光之痕如何掀開了這些陳舊的樊籠。
看,燈光下的那些生活,它們寂靜而如老僧。
我在被夢幻所壓迫的沉重的睡眠之中,看到了這些燈光。它們存在于時光的飛螢之中。我異常慎重地對待那些被我視之為重負之物,但苦無所得。我的夢境照舊沉重。
燈光下,我們負荷重物的影子與平靜的夜晚并不等同。
在以往的歲月里,我們通常是經(jīng)過夜晚的安撫而達到某種思念和平衡的。在磕磕絆絆的夢境之中,我們找不到那些相思的種子,我們只有至親的愛人。她們都是拯救靈魂的人。
在燈光下,我寬容地看到了那些虛偽的生活。
在大約過去了二十年后,我終于到達了中年生活。我寬容地看到了自己所承載的那些重負,它們同樣來自于那些不知目的地在何方的旅人們。我們曾經(jīng)在同一條溝壑里使勁地挖掘。
那些泥污,在一線天的脆弱光線里,變成了我們夢想經(jīng)過的旅途。
我們在這個被無數(shù)人憑吊過的人間緩慢地走動,我們的確不需要過那種大起落的生活。但是,無數(shù)迷幻物質(zhì)卻給我們帶來了這些。那些寧靜的暗夜里的暴風,便與那些舊光景等同。
在燈光下,我靜靜地看著你們。你們,便是我的夢中獸。
你們,便是我的羽中衣。我有時根本分不清兩個終點間的距離。在我常常為明日而糾結的年代里,我的上半輩子便漸漸地過完了。它們像時光的帷幕一般,在燈光下慢慢翻轉。
它們或許是時光本身。在明亮的光照之中,我總在摸索,但還是錯過了無數(shù)的靈魂。
談談我們與時代的關系
任何時代也可能是不存在的,如果我們不是活在故紙堆里,或者回憶中,我們的精神也可能是不存在的。
當然,我們在何時捕捉過宇宙的縱深,又在何時,有過永恒的自知呢?
當我們老了,那曾經(jīng)過去的少年場景也就不存在了。當我們遇到過去的人,與他討論我們年少時的愚蠢,我們也會變得熱淚唏噓的時候,那曾經(jīng)的現(xiàn)實也會短暫地回來。但是,往事畢竟將我們的身體催向罪惡或者慈祥的老邁,我們還能夠有多少時間來為此而感傷呢?
街道也在慢慢地變了,它進入必然性的歸途。像一個遭遇過荒蕪場景的人類,現(xiàn)在,它的兩畔長滿了古怪的雜草。
我慢慢地看完了今生的一種暮色。
畢竟,我已經(jīng)看完了今生的一種暮色。
就這樣,我們都一次次地告別,心懷無端的愛和無端的記憶向著未來走去。我們透過明亮的天空,看到那古老的星球在延續(xù)它的藍色癥候,它毫無緊張的思慮。它只是藍色天空。
在我們未曾察知的事物之中,那蠻荒和明亮也并非只有一種。我們只是小心地記述,那些人,他們也不是從這一天開始變得壞起來、古怪起來的。那些雜草燃燒的烈焰,慢慢地熏陶著在我們眼中仍然遙不可及的天空。
我總是覺得遙遠。無論在昨天還是遙遠的往昔,我總是覺得遙遠。我覺得一切都應是漸變而歸,但是急促的時代扭曲了我們的感知。我不曾預料的一些事都悄然而至,就像在暮色將臨的時辰,我們已經(jīng)慢慢地變成了另一群人。
舊友們也都變得遙遠。他們喧嘩著走到了我們的視線盡頭。雪天的足跡也已變得遙遠,它們被新鮮而陌生的動物占領的時候,我們還居住在村落里,大山在我們的左前方飄蕩。我總是覺得大山飄蕩,因為這種感覺的錯謬,我已經(jīng)離開村莊而遠去了。我到了大山的外面。
大片大片的云在燃燒啊,整整五年,我都在研究那些烈焰。整整一生,我都在研究那些時間。螞蟻爬過了我們的每一次足跡之深,我覺得悲哀,為這仍然呼吸沉重的人世。在白云下面,我總是覺得白云在燃燒。心靈在飄蕩。
在我的左前方,大片大片的白云就是烈焰。白云就是燃燒。白云就是流逝。我覺得毫無指望,但我必須熱烈地活著。
因為,大片大片的白云,每天總是如約而至。
寫作之隱喻
寫作是充滿了等待和凝望的長旅。
我寧愿它是充滿愛的長旅。
但寫作只是充滿了隱喻和悵然的長旅。寫作只是一些充滿了陰沉天色和戰(zhàn)爭氣味的長旅。
在靜靜地灰暗的天空里,寫作是一場戰(zhàn)爭和寥廓地轉動的長旅。
在無數(shù)年中,寫作是無法被關注的人群之中寫滿了虛妄的長旅。
在無限的追溯之中,寫作是一切無有端點的長旅。
寫作是無指向的長旅。在人群之中,寫作是虛妄的長旅。
在十月天氣里,寫作是閱讀者眼中的霧色,一切漂泊者站在窗口注目明日的長旅。
在大風和大雨之中,寫作者的眼中沒有真正的通途,當然,隨著風雨飄散,寫作者的眼中也沒有水流。那所有的關于愛的聯(lián)想都是干涸和無效的。
那所有的交談也幾乎是無效的。
只有窗口的重入山岳的云層在漸漸地挪動,它們似乎向著無盡的天空的遠處,又似乎一直在靜靜地逼近你的思緒的頂層。寫作是所有的情緒之中最接近卑微和靜止的一種。
在紛雜的高樓和寂然的空地之中,寫作是充滿了愛的長旅。
寫作是充滿了隱喻的長旅。
寫作只是毫無戲劇性的長旅。
寫作是純?nèi)豢陀^和被拆遷的起居地,寫作是一切聲息被漸漸地吞噬且永不回歸的長旅。
寫作并非難以遏制的記憶之中的殘余的灰燼,但寫作與一切天空類似又存在永恒的差異性。寫作是沒有顏色的名字、毫無涂飾的柱子和站在路畔被時光淡淡地席卷而去的長旅。
寫作是十九年和九千年的長旅。
寫作是無法分辨的長旅。
自從離開故鄉(xiāng)之后,寫作是鐵路線和二十三年來無有大變的長旅。
寫作是我們所有的約定之中唯一被遵循的道德和鐵血規(guī)則,因為二十三年來未有大變,寫作是我所能夠看到的蒼老之中最為蒼老的一種。它與所有的人類之中的皺紋也全然不同。
但是現(xiàn)在,似乎也完全沒有必要去回溯了,在通往我們看不到的未來時空,寫作是我們所有的欲望之中最容易消散的一種。
寫作是最容易導致盲目之愛的一種。在長長的海岸線上,寫作是無邊的月色和沙丘下的腹部。寫作是無限的潮涌和被破壞、打亂的長途。
寫作并非任何人。
寫作只是充滿了通俗的愛的長旅。寫作是全然無法辯駁的長旅。
我寧愿它是充滿擾攘的長旅。
在空蕩蕩的遍眼看不到任何一只鳥的天空,寫作是充滿了靈魂的雙面性的長旅。
在夜晚,我經(jīng)常會看到靈魂飄蕩,它黝黑卻又輕靈,像一個個從遠古走來的人類。
在我們的對視之中,時光是不存在的。因此,寫作也可以成為封閉性的長旅。
它敞開的一面,也只是最為脆薄的日記本。上帝和人,都在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水珠。
因此,在很長一段時期里,我們所有的夢想都是濕漉漉的。就連皺紋,也是充滿了寧靜和相思的長旅。
我們所有的人,在靜靜的相思之中,都沒有自己的名字。
這靜寂的星球,只是宇宙之中淡然如無痕的沙礫。
從此望高樓
這是十月,整個天空是灰暗的,樓群是灰暗的。那宇宙間的灰是灰暗的。在傍晚時分,我們從自己居所的某一局部望見的那高遠的天空中的鳥群是灰暗的。它們飛掠過幻想中的田野的姿勢是灰暗的。在前所未有的直覺中,我所找到的你是灰暗的。
但灰暗并不是我們所追求的唯一表述。在積年累月的天空之中,往事和高樓都不是我們所追求的唯一表述。它們只是適時地出現(xiàn)在了那里。在我們抬起望眼時的視線的一角,我看見雨絲籠罩了天幕。在高樓的某一局部,我們靜靜地走過了自己的一生。
但高樓并不是我們的戰(zhàn)爭,高樓并不是我們的顏色。高樓甚至無關我們的居息。只是,在曠日持久的寧靜之中,我們漸漸地走進了高樓的喧嘩的暗部。它們相約矗立在高地,就像我們在曠日持久的歲月之中,相約去鄉(xiāng),在更高遠的分崩離析之中,我們變成了自己的骨頭。
在來自大風雨內(nèi)部的疼痛之中,我們變成了自己的骨頭。我們在樓群之中,像一些無足輕重的事物,輾轉來到了時間的暗部。那些記憶蛀蝕著我們的今生。那來自身心內(nèi)部的荒涼,有時也無比明亮。它們與十月的暗光不同,它們只是我們的骨肉和疼。
我如今已經(jīng)無法回想自己初臨城市的一刻了。在十月如期而至的冷森森的空氣里,我抬頭看著那些高樓。在下午時分,那越過時間的事物都不存在。那些魔鬼都不存在。在交談過后重新恢復到冷寂的空氣里,那些時間都不存在。
我的熱烈的情緒和凝重的時間都不存在。但是,失去了光陰屏蔽的空曠的荒原之中,一幢幢高樓像第一次被我發(fā)現(xiàn)似的,靜靜地矗立在那里。我已經(jīng)沒有信心重新拾取任何舊物了,但午夜夢回,它們卻并未遠逝。是雷聲將我拉回到了往事和舊人之中。
我靜靜地坐在這里。這是十月,整個天空和樓群都是灰暗的。那宇宙是灰暗的。在黎明時分,我無法想象到的任何事物都是灰暗的。它們也不完全是從這里開始,但始終都在行進,似乎從未停滯。只有樓群在一些時期里被固定下來。
我靜靜地望著那些鳥兒的時候,我靜靜地想起我們的命運的時候,我靜靜地被未來的火焰燃燒的時候,那些樓群是灰色的和寧靜的。我想起詩人和日日與我爭吵的自己的內(nèi)心的時候,那外面的蒼天和大地是寧靜的。那灰色是寧靜的。
我們所有人的命運是寧靜的。在樓群的間隙之中,我們?nèi)缤埢畹南N蟻似的。我們已經(jīng)完全無法回到曠野中了。那些灰色的或者明亮的事物都在等候。但所有的時間都太久了,我們完全無法抑制的那些高樓,也早已在我們的迷茫的視線中矗立太久了。
我覺得那些高樓也是靈魂。那些高樓也是詩人。那些高樓也是灰色月光。那些高樓也是莽蒼群山。有時候,我無法在所有的漢字中擇詞,但那些經(jīng)過洗浴的事物,都慢慢地變成了時間開始向著遠方滲入。
那些經(jīng)由我手打開的山巒,是我所有的內(nèi)心虛妄之中最為堅實的一種。
我慢慢地習慣了這些事物,雖然,它們的一部分蹤跡難辨,像宇宙的無限和地上的灰鐵。
我也慢慢地順從了這些事物,雖然,它們早已敞開了那些埋葬我們的鐵。那些埋葬我們的泥土。那些埋葬我們的松鼠。無數(shù)寄宿在大地上的人都故去了,只有我們作為活下來的少數(shù),繼續(xù)午夜夢回,繼續(xù)盤亙?nèi)缦??;蛘?,無數(shù)寄宿在大地上的人都還精神振奮地活著,只有我們作為一種人類,在一點點地記下我們的內(nèi)心之死。
……那些發(fā)光的天河,便是我們的寂靜之輪廓。
從此望高樓(二)
也許就是這樣,不錯。但這樣,也許就夠了。
我們生活的大背景是相似的,就連愛和糾結的事物也是相似的。我們敘述的通道被堵塞的方式可能是相似的,至于宇宙奇觀和我們尚且看不到的前方,那些小小的風波和巨浪滔天的事實,也都是相似的。寒冷的風和濕潤的風是相似的。最為關鍵的是,在我們的一生之中,也許任何時刻都是相似的。不錯,我經(jīng)常想要表述的就是這些。但僅僅說出這些,與我人到中途就撒手人寰是相似的。我希望能夠茍活到老,但或因此故,我所能遭遇到的所有悲傷,就與我們曾經(jīng)觀望的那些事物,也都是相似的。
我曾經(jīng)擁有一所院子,但后來我拋棄了,或者說是失去了它。在我們彼此憎惡的歷程之中,那些院子里的花木榮枯與整個世界的起落是相似的。而且我深信,在每一個年度里我所遭遇的芬芳和美是相似的。我每一次對寒冷的感受以及釋放它的通道都是由我親手種植和挖掘的。不錯,它們是相似的。為了完成這些表述,我們所做過的種種努力是相似的。那些縣城之中的灰突突的場景是相似的。我們蛇形如蟻的命運是相似的。站在高高的巨石之上,我們所俯瞰到的整個人間是相似的。只是當我們自以為擁有了不同的角度,進而傲視群倫的時候,那些智者的目光多有不同。當然,我們都來自中土,我們沒有異域背景,因此我們生活的大背景是相似的。
我們的各種生活是相似的。在一個大到了如同無邊洋面的朦朧場景之下,那些和緩的讓人慢慢地滋生各種情欲的時刻是相似的。我們因此而背離了自己悲觀的初衷,進而沉浸到這樣的生活中的事實是相似的。在一種頗近于永恒的漫漶時光中,我們的生與死都是相似的。我們的存在與消失,充實與虛無是相似的。我們的稚嫩如嬰兒的心,以及我們已然蒼老而悲白發(fā)的心也是相似的。我已經(jīng)完全無法想象這些土地上的眾神的消息了,我完全無法想象那些氤氳如同偽造的眾神,我完全無法想象那些蓬勃的日出和絢爛的山花,我完全無法想象你們。但是,在細水長流的歲月之中,我們的各種相似都被隱蔽起來。我們彼此隔墻而望,那些遮蔽了我們的事物,也都是堅韌不拔而無比相似的。
那些高樓是無比相似的。但孕育它們的那些風雨,誕生愛的那些產(chǎn)房,那些峻偉的山巒和翻譯家手中的筆墨卻各各有不同。我在南方生活的那些碎玉般的日子,與我寫作詩文的歲月是相似的,但我尋找詞語和進入生活的方式卻偶有差異。我踟躕在里昂和一條寂寞的鄉(xiāng)路上的時光是相似的。我向往外太空的潔凈的童年般的目光和一些暮年藝術家的臨終囈語是相似的。是的,是的,我相信一切都是相似的。生活既然如此,那圣湖中的波光也漸漸地進入了污濁的塵世。但它們波動的頻率或有差異,我有時會在冰期聽到人群的哭泣,為此我相信一切淚水和為了洗刷屈辱的掙扎都是相似的。但是,被我們燒毀的那些書籍和村落以及現(xiàn)在遺存在大地上的事物,到底是不是相似的?我無法回答。那些饑腸轆轆的時光也只不過是人世的回返,而我們現(xiàn)在,與那些寫作了陳舊但卻偉大事物的人們是相似的。我們只不過是居住在自己臨時停泊的河岸上,大風一來,我們就和流散的時間是相似的。
那些凜冽的光,它們完全就是灼焰燃燒,它們完全就是灰燼。它們完全就是高妙的蟻群。它們完全就是灰燼。它們完全就是歷史上的原野。多少年來,各種風波如同激越的鼓聲,現(xiàn)在我們站在平地上,也足可以看到平生視線所難及的各種事物了。譬如那些黑黝黝的高樓,它們就不僅與我們的內(nèi)心、臟腑無比相近,而且也是相似的。我們昨日寫詩的初衷,本是為了驅逐各種邪念,但后來,我們多數(shù)時分的創(chuàng)作,也只不過是各種無形邪念的有形制品罷了。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