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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壇師

        2017-05-20 18:24:29尹文武
        湖南文學(xué)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王家壩五爺道場

        尹文武

        王三角被從王家河抬回家的時候,兒子王圓柱還在上課。那天老師布置的是課堂作文,寫一篇《我的理想》??茖W(xué)家、飛行員、老師……甚至革命家和思想家,王圓柱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沒有想清楚自己究竟有沒有理想,這時候老師就叫了他的名字。老師姓楊,是班主任,以抓學(xué)生思想開小差和在課堂上做小動作聞名遐邇。王圓柱著實(shí)嚇了一跳,以為自己不求上進(jìn)的心思被楊老師看穿了。

        早一些時候,王圓柱是有理想的,他和同班的“王葫蘆” “打屁蟲”都想著進(jìn)城讀打工學(xué)校,他們寨上的王小虎讀打工學(xué)?;貋砗蟠祰u,說好得無法形容,美得無與倫比。

        王騸匠就站在教室外,他是來通報(bào)王三角去世的消息的。王圓柱跟在王騸匠后面,一步一步走向王家壩,也一步一步走向他從未想過的職業(yè)。

        王家壩的風(fēng)俗,人死在外面是不能進(jìn)家的。王三角拉回家后停在他家的院壩里,王圓柱媽用手在王三角的眼睛上抹了好多次,王三角的眼睛就是不閉。王圓柱媽哭得憂心忡忡:“當(dāng)家的,你有什么話就說嘛,眼睛為什么就閉不下來呢?”以前王圓柱媽叫王三角“死鬼”,真死了,她改叫“當(dāng)家的”。

        有婦女說,王老師長得標(biāo)標(biāo)致致的,在外面是不是有人了?

        王圓柱媽的眼淚就決堤了:“當(dāng)家的啊,你就把眼睛閉上吧,就是在外面有人我也不怪你了?!蓖鯃A柱媽以為男人這次會閉眼了,手一放,眼皮又張開了,眼睛還是鼓鼓的。

        王圓柱媽給寨上的人講,當(dāng)家的也是鬼迷心竅,本來是去工地的,也沒有哪個叫他買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王三角一大早就回了縣城,來家修圍墻的時候給包工頭請的假是兩天,包工頭說,如果兩天不趕回來,你就去其他工地好了。王三角到了工地外面,猶豫了一下,一扭油門,再扭油門,摩托車使盡了老蠻力,上氣不接下氣地往前沖去,好半天才到了超市。王三角買了滑滑梯和塑料拼板,他已經(jīng)不準(zhǔn)備去工地了。

        王三角從代課老師的崗位上退下來后,在縣城的建筑工地上干小工,就是拌灰漿和挑灰漿。他不愿像寨上的青壯年男人那樣出遠(yuǎn)門打工,他總想著為王家壩的教育事業(yè)貢獻(xiàn)綿薄之力,他相信是金子就會閃光的,教育局遲早還會來請他這顆金子,走遠(yuǎn)了可能就錯過機(jī)會了。

        從縣城到王家壩要過一條河溝,所以要先下一個坡,再上一個坡。上坡的時候,摩托車更費(fèi)力了,加上一大堆塑料制品在后座上,提高了重心,就在搖搖晃晃地拐“之”字型彎的時候,王三角想超一個比人走得還慢的大貨車,沒有超過去,人和摩托車,連同買的東西一起滾下了二十多米高的河溝。

        四天前,王圓柱媽說要修一堵圍墻。王圓柱心想修圍墻就是瞎子戴眼鏡——多余的圈圈,連土地都丟了荒,哪里還有小偷?

        王圓柱媽一大早就給王三角去了電話,接到電話后,王三角騎著摩托車就去了法那街上的磚瓦廠。王三角騎的摩托車是他剛失去代課老師的崗位時買的,二手車,八百塊錢。他說這種車有很多好處,便宜自不用說,最大的好處是放在工地上不用上鎖。用王三角的話說,這輛摩托車除了喇叭不響,其他地方都叮當(dāng)響。但這輛摩托車作用極大,王三角每個月拌灰漿和挑灰漿的錢都是靠這輛摩托車準(zhǔn)時運(yùn)達(dá)王家壩。

        對于王圓柱媽的話,王三角自從不當(dāng)代課老師后就不敢怠慢,說起來還得感謝計(jì)劃生育。王圓柱媽生下小妹后,王三角就去辦了結(jié)扎手續(xù),就像王騸匠說的,王三角真的溫吞了,沉穩(wěn)了,顧家了。王三角后來無比遺憾地說,早知道代課老師當(dāng)不成,就不去挨那一刀了。當(dāng)初,鄉(xiāng)計(jì)生辦的到了王圓柱家,王三角說得很豪氣:“結(jié)扎手續(xù)我去辦,超生說起來都對不起政府?!蓖跞窍胗冒さ哪且坏稈瓯憩F(xiàn),他想著轉(zhuǎn)正,成為一名正式的人民教師。

        王三角先跟著拖拉機(jī)拉了一車磚回來,然后和王圓柱媽拿起皮尺左量量右量量,說,三車就夠了。王圓柱媽是不會計(jì)算這些東西的,看王三角時眼光就亮了,就像當(dāng)初剛嫁他時那樣,想文化人的作用還是很大的。

        開始砌圍墻的那天是星期六。按王圓柱、王葫蘆和打屁蟲三人的口頭約定,今天該去王葫蘆家做作業(yè)了,但王圓柱提議改到他家,王葫蘆和打屁蟲都說是個好主意,他們都喜歡往熱鬧的地方跑。到了王圓柱家后,才發(fā)覺這是唯一的選擇,因?yàn)橥鹾J媽也來王圓柱家?guī)兔α耍窃谕鹾J家玩上一天,肚兒不知要受多少委屈。來王圓柱家?guī)兔Φ倪€有王騸匠和打屁蟲媽李寡婦。在王家壩,無論哪家有大事小事,寨上的人都會湊個熱鬧,搭個幫手。王圓柱、王葫蘆和打屁蟲更關(guān)心晚上的伙食,王圓柱媽前一天收回家的黃豆派上了用場,早早地被她放在飯盆里,用水泡著,三人都知道,晚上有豆腐吃了。

        王三角提上了磚刀,這實(shí)屬不易。在工地上,提磚刀的本來就站在高處,說話也趾高氣揚(yáng)。提磚刀是技術(shù)活,拌灰漿和挑灰漿是蠻力活,所以開的工資也不一樣,提磚刀的是一百五十元一天,拌灰漿和挑灰漿是一百二十元一天。今天提磚刀的還有王騸匠,王圓柱媽是不愿意請他幫忙的,又不知道怎么對王三角說。王三角和王騸匠關(guān)系不錯,兩人都算是王家壩的匠人,一個教書匠,一個騸匠?,F(xiàn)在騸匠還是騸匠,教書匠卻成了縣城建筑工地上的小工。但兩人還是惺惺相惜,在寨上能夠經(jīng)常聚在一起的青壯年男人就只有王三角和王騸匠了。王三角每月回來,都會請王騸匠到家里來吃一頓從縣城帶來的豬肉,或者,到王騸匠家吃上一頓爆炒豬蛋。豬蛋其實(shí)就是豬睪丸,王騸匠走街串巷騸豬弄回來的。酒是不可或缺的,所以每月,他倆都會醉上一回。他們喝的是當(dāng)?shù)禺a(chǎn)的便當(dāng)酒,這種酒有點(diǎn)像街上賣的那種散酒,只是度數(shù)低一些,但后勁大,醉起來扎實(shí)。

        王圓柱媽、王葫蘆媽和李寡婦三個婦女負(fù)責(zé)拌灰漿和挑灰漿。王圓柱媽干了一會后,就去做飯。下午的時候,王圓柱媽泡的黃豆磨成漿了,放在大鍋里。王圓柱、王葫蘆和打屁蟲從二樓跑下來,幫王三角和王騸匠遞磚頭,這樣他們晚上吃豆腐的時候就會心安理得一些。遞了一小會兒,他們就跑到廚房,豆?jié){燒到快滾了,王圓柱媽將酸湯一小勺一小勺地放入豆?jié){中,鍋里迅速結(jié)起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豆花,先前的豆?jié){在鍋里是渾的,現(xiàn)在慢慢地變清了,王圓柱媽用筲箕將豆花壓緊,豆腐就成型了,這是王家壩人都喜歡吃的酸湯豆腐。王圓柱的清口水快流出來了,他看到王葫蘆和打屁蟲也在吞口水。

        修的過程中,王圓柱的爹媽發(fā)生了一些分歧。他爹認(rèn)為在后院的圍墻上應(yīng)該開一扇門,雖然王圓柱家離王家壩有一公里路程,但還是王家壩人,一寨的就是一寨的,是不一樣的。王圓柱家對面,也就是毛馬路過去一點(diǎn)是劉家寨,離王圓柱家僅有半里路,但王圓柱家修圍墻,劉家寨的再近也不會來幫忙的。后院開門后,去王家壩就近一些。他媽就對他爹說,多走幾步路會累死你不是?再就是他爹認(rèn)為圍墻就是起個遮擋作用,一匹磚的厚度就可以了。他媽卻堅(jiān)持要砌“二四墻”,也就是一匹半磚的厚度。他媽還罵他爹,做什么都敷衍了事,一匹磚能抵什么事,一推就倒。還有就是墻的高度,他爹說一米六可以了,王騸匠在先砌的那堵墻頂上抹灰漿,那堵墻正好到王騸匠鼻梁的位置。

        王圓柱媽問:“這就是一米六?”

        王三角知道王圓柱媽說的是墻的高度,答得干凈利落:“是?!?/p>

        王圓柱媽說:“砌一米八?!?/p>

        王三角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已經(jīng)沒有小偷了,砌高了也沒有用。

        王圓柱媽說我講一米八就一米八。

        最后都是以王圓柱媽說的為準(zhǔn)。

        因?yàn)樵黾恿藟Φ暮穸群透叨?,王三角拉的三車磚自然不夠用了,王三角又找拖拉機(jī)拉來了兩車,當(dāng)初預(yù)計(jì)一天半的活,五個人整整干了兩天。封頂?shù)臅r候,是王圓柱、王葫蘆和打屁蟲最高興的時候,墻頂上的灰漿里要插上碎玻璃,三人把王圓柱家里的啤酒瓶和其他沒有用的玻璃瓶都敲碎了,敲得很賣力。王圓柱媽大聲制止他們,說太碎了有什么用,小偷墊張報(bào)紙?jiān)谏厦?,都不會劃破手。王圓柱媽是站在王騸匠旁邊說這話的,王圓柱悄悄對王葫蘆和打屁蟲說:“王騸匠的臉紅得像不像猴屁股,我看他應(yīng)該是猴人?”打屁蟲最贊成王圓柱的說法,自從王騸匠炒豬蛋給他媽吃后,打屁蟲恨死王騸匠了。

        一項(xiàng)重要工程完工了,照例是要慶功的。大家又吃了一頓酸湯豆腐,王圓柱媽還準(zhǔn)備了份炒黃豆,這是為李寡婦準(zhǔn)備的。王三角、王騸匠邊吃菜邊喝酒,李寡婦雙手都不夠用,邊吃飯邊端酒杯,還要磕炒黃豆。滿屋都是炒黃豆的香味,王圓柱不明白,這么香的東西為什么過一趟肚子后就變得奇臭無比了呢?

        喝得高興了,李寡婦問:“王老師家修這么高的圍墻是準(zhǔn)備當(dāng)?shù)刂靼??!蓖跫覊稳讼矚g用地主說事,修房造屋,甚至建根堡坎,都說成是當(dāng)?shù)刂鳌?/p>

        圍墻是王圓柱媽喊修的,王三角無從回答,就看著王圓柱媽。王圓柱媽也是玩笑了一把,說:“三角準(zhǔn)備開個幼兒園,你們認(rèn)為怎么樣?”

        說王家壩人都進(jìn)城了,那是假象,好多靜悄悄的房屋里面都會有兩三個小娃,兒子家的,女婿家的,他們把小孩丟給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后,了無牽掛地到城市大展宏圖去了。

        王葫蘆媽很佩服地說:“王老師應(yīng)該去當(dāng)鄉(xiāng)長,政府把學(xué)校撤了,你卻要辦了?!蓖鹾J媽是從對面的劉家寨嫁過來的,就問辦起幼兒園后,收不收劉家寨的學(xué)生?

        說起來,王圓柱家修圍墻與王騸匠多多少少有一些關(guān)系。

        那天王騸匠的馬鑼聲響起的時候,王圓柱還在睡覺,他以為是做夢,待他醒來的時候,馬鑼聲已經(jīng)停了。王家壩只有一條出村的小路,大約一公里左右與毛馬路交會,王圓柱家就住在交會處,挨著他家的是王家壩村小。王三角在村小當(dāng)代課老師時,覺得應(yīng)該把房子修在離學(xué)校最近的地方,就攢錢修了這幢新房,這樣可以節(jié)約上下班的時間,對教學(xué)只會有好處。王老師對自己的教學(xué)水平相當(dāng)自信,說先當(dāng)代課老師,轉(zhuǎn)正還不是遲早的事情。王家壩的正式老師都是從代課老師轉(zhuǎn)正過來的。

        王圓柱媽大清早就去自留地里掰包谷,她是王家壩最勤勞的女人,她的勤勞是王圓柱外公外婆調(diào)教出來的。王圓柱外公家住在一個坡上,那地方土層淺,地不成塊,上一溜下一溜的,一季莊稼種下去,收成稀稀薄薄。把王圓柱媽嫁到王家壩,兩個老人一方面是看重王三角代課教師的身份,另一方面也是看上了王家壩的大田大土。

        現(xiàn)在王家壩已經(jīng)很少有人種地了,王圓柱媽不愿意將她家的幾畝地丟荒,栽了包谷,包谷地中間又插栽了黃豆。王圓柱媽喂了一頭母豬,每年要下一窩仔豬,種的包谷主要是用來喂豬的,當(dāng)然,王圓柱家那群在荒地里散養(yǎng)的雞也會享受一部分。

        王圓柱家的自留地在房子的左邊,挨著毛馬路。王圓柱媽背起背篼走到毛馬路上,從毛馬路轉(zhuǎn)到自留地,雖然走了彎路,但好走。因?yàn)橥跞窃诜孔雍妥粤舻刂g,用碎石修了個隔斷,目的是防止家中的雞進(jìn)自留地糟蹋糧食。

        王騸匠早就在毛馬路邊坐下,見王圓柱媽過來,就問:“你家不是要騸豬嗎?”

        王家壩人都說王騸匠是狗人,王圓柱媽就是去請王騸匠騸豬時聽到這種說法的。那天王騸匠不在家,住他家隔壁的李寡婦對著王圓柱媽就喋喋不休起來,說王騸匠是狗人,有可能還是豬人、牛人、馬人,他不僅能說狗話,還能說豬話、牛話、馬話。李寡婦舉了很多證明她的結(jié)論的例子,說因?yàn)橥躜~匠是狗人,所以對他家的花狗比對他已經(jīng)死去了的老婆還好,她還告誡王圓柱媽,因?yàn)橥躜~匠是狗人,寨上的婦女為了安全起見,最好離他遠(yuǎn)一點(diǎn)。

        王圓柱媽就不想叫王騸匠騸豬了,但既然王騸匠已經(jīng)上門服務(wù),而且是王圓柱媽邀請?jiān)谙龋缘谜覀€理由。王圓柱媽說天要下雨了,得趕緊把莊稼收進(jìn)來,意思是騸豬的事情往后推一推。王圓柱媽說的也是實(shí)情,天上黑云都布滿了,山雨欲來的架勢。王騸匠二話沒說扯過背篼,跳進(jìn)王圓柱家包谷地,幫著王圓柱媽掰包谷。王騸匠撕開包谷葉子,黃黃的密密麻麻的包谷粒就露出來了,雙手反方向一折,裸露的玉米棒子就到右手里了,然后往后一甩,丟進(jìn)背上的背篼里。王騸匠掰包谷時背篼總是背在背上,這肯定是很費(fèi)力的,但減少了很多來來回回的跑動,掰起來就快得多。王圓柱媽就扯地上的黃豆,這些黃豆是王圓柱媽用來改善她家伙食的。

        都說現(xiàn)在做莊稼不劃算,其實(shí)幾畝地的收成還是不少,王騸匠和王圓柱媽一直掰到了下午。王騸匠做活路不說話,王圓柱媽也不敢和他說話,狗人嘛,想起來還是有點(diǎn)害怕的。

        雨最終沒有下下來,天快黑的時候,太陽匆匆在西邊露了頭。王騸匠開始給王圓柱家騸豬,王圓柱家的仔豬一共八只。王圓柱從中心小回到家的時候,王圓柱家的豬已經(jīng)被王騸匠騸完了,王圓柱媽正在捆狗。王圓柱家喂有一只黃狗,王家壩現(xiàn)在只有王騸匠家和王圓柱家喂狗了,王圓柱家搬到毛馬路這邊后,單家獨(dú)戶的,喂只狗還是有道理的。

        在鄉(xiāng)下,騸豬、羊、牛、馬的很多,騸狗的極少。王圓柱家的黃狗在王家壩找不到狗伴,隔三岔五會跑到劉家寨,劉家寨也沒有幾家喂狗,黃狗就又跑到更遠(yuǎn)的阮家壩。王騸匠自言自語道,騸狗和騸人是一個道理,把那股臊氣騸掉了,做什么事都踏實(shí)了。王騸匠以前在王圓柱家也說過這話,那是慫恿王三角去辦結(jié)扎手續(xù)的時候。

        因?yàn)楣芬?,所以得先捆起來。騸的時候,黃狗狂吠,王圓柱媽以為王騸匠會和狗交流,王騸匠卻自始至終沒有說話。也不曉得他究竟會說狗話不,王圓柱媽想。

        晚上王圓柱有早睡的習(xí)慣。王圓柱媽又給仔豬添了豬食,想白天剛挨了刀子,讓仔豬吃好點(diǎn),傷口好得快一些。王圓柱媽提著豬潲桶回來的時候,就聽到了后門有敲門聲。

        王圓柱媽問:“是哪個?”

        敲門的人沒有答。

        王圓柱媽又問,敲門的說:“王騸匠?!?/p>

        騸匠是王家壩人根據(jù)職業(yè)取的外號,用外號報(bào)家門,還是少有的,王圓柱媽想,這王騸匠真是個怪人不假。王圓柱媽其實(shí)已經(jīng)心虛,不敢開門,說我家后門的插銷銹死了,打不開,有事的話到院壩這邊來。說完王圓柱媽到二樓把王圓柱叫醒,王圓柱當(dāng)時睡眼惺忪的,不曉得是哪樣事,用手臂擦著眼睛,跟他媽下了樓。王圓柱媽拉亮坎子上的燈時,王騸匠已經(jīng)站在她家院壩了。

        見王圓柱和王圓柱媽一起出來,王騸匠說:“我來拿豬蛋?!?/p>

        這也是王騸匠的規(guī)矩,給哪家騸豬,錢可以賒,豬蛋是必須要帶走的。他的理由是豬蛋不帶走,手藝就會落下,這和打屁蟲媽把自己叫成寡婦一樣牽強(qiáng),她男人打工幾年沒有回來,就說男人已經(jīng)死在外面了。

        豬蛋和狗蛋都還放在王圓柱家的一個瓷盆里,王圓柱媽倒進(jìn)一個塑料袋,王騸匠拿著就走了。王騸匠走后,王圓柱媽嘀咕,深更半夜的,拿去祭你家婆娘啊。王圓柱媽說的這是氣話,王騸匠婆娘死了幾年了。王圓柱想說拿去給李寡婦吃也說不定,但王圓柱還是沒有說出來有一天王圓柱、王葫蘆和打屁蟲調(diào)查王騸匠是不是狗人,見到了王騸匠爆炒豬蛋給李寡婦吃的事。

        兩根條凳平行放著,上面搭了四塊木板,王三角就睡在木板上,身上蓋著一塊白布。王圓柱想起夏天的時候他爹蓋著夏涼被,看著天花板發(fā)呆的樣子。王圓柱想他爹一定心事重重。王三角從代課老師的崗位上下來后,有時一整天不說話,就像現(xiàn)在,他躺在木板上,任憑你們吵的吵、罵的罵、哭的哭,他置若罔聞,一言不發(fā)。

        天漸漸暗了下來,秋天的風(fēng)吹起來涼悠悠的。四塊木板是從豬圈上拉下來的,上面爬滿了灰塵和蜘蛛網(wǎng)。木板都是些邊角料,有兩塊還有樹皮,皺皺褶褶,像極了王五爺?shù)哪?。王五爺是現(xiàn)在王家壩年紀(jì)最大的人,此刻就德高望重地坐在王圓柱家火堂屋的假皮沙發(fā)上,那根斑竹拐棍形影不離,握在手里。

        四塊木板都不規(guī)整,并在一起就有縫隙,王圓柱想好在他家已經(jīng)修了圍墻,否則他爹會更冷。王圓柱撲在他爹的身子上,書包順著手臂滑到了地上,王騸匠撿起來,說王老師以前是教書的,是不是去了那邊也想看看書。說著順手就從書包里掏出一本書放在王三角眼前晃來晃去,王三角眼睛還是沒有閉起來。

        王騸匠問王圓柱媽:“王老師以前是教什么的?”

        王圓柱媽止了淚,答:“數(shù)學(xué)。”答完又說,“娃兒的書恐怕當(dāng)家的看不懂的?!?/p>

        王三角以前在村小教的是一至五年級的數(shù)學(xué)。學(xué)校有規(guī)定,代課老師是不允許教畢業(yè)班的。代課老師和正式老師不僅在身份上有差別,學(xué)校堅(jiān)持認(rèn)為,水平也會有差別。王三角一直希望轉(zhuǎn)成正式老師,每月從工地上回來,都會檢查一下王圓柱的作業(yè)。他的上衣兜里長年累月別著一支鋼筆,翹尖的那種,筆管里裝的還是村小解散時分到的紅墨水。檢查作業(yè)的時候他總是習(xí)慣性地在王圓柱的本子上勾勾畫畫,弄得王圓柱的老師以為自己近視了,批改王圓柱的作業(yè)的時候,看到許多勾勾叉叉的重影。王三角說,六年級有什么難的?

        果然,王騸匠把語文書換成數(shù)學(xué)書再在王三角眼前晃的時候,王三角的眼睛“啪”的一聲就合上了,合上時的力度還很大,眼角擠出兩顆眼淚。

        王三角死后的這幾天,王騸匠是不能出門了。往常,王騸匠都會風(fēng)雨無阻地走村串寨,他敲出來的一長兩短的馬鑼聲時不時地會招來一些生意。王三角一死,王騸匠就成了王家壩唯一在家的青壯年男人,理所當(dāng)然地當(dāng)上了王圓柱家這場喪事的招客師。招客師是件耗體力的活路,安排人做事要事無巨細(xì),難點(diǎn)問題還要身先士卒。

        突然一陣騷動。幫忙的人透過王圓柱家坎子上剛換上去的一百瓦電燈泡的光芒,看到王騸匠氣喘吁吁進(jìn)了王圓柱家院壩,阮掌壇從王騸匠背上溜下來,比王騸匠更氣喘吁吁。王葫蘆媽過去接過阮掌壇背上的背篼,掂了掂,確實(shí)不輕。

        王騸匠坐下來,喝了碗茶,順了順氣,指桑罵槐地對王葫蘆媽說:“你們要理起事做,不要什么事情都要我親自出馬?!笨吹贸鰜硗躜~匠有些得意。之前王騸匠安排李寡婦去請掌壇師,李寡婦雖說講話夸張點(diǎn),但言談舉止還算得體的??衫罟褘D沒有請來掌壇師,王騸匠得親自去一趟,想都是匠人,多少還是會給點(diǎn)面子的。

        王騸匠請得也不順利,阮掌壇說:“做道場又不是騸豬騸雞,一個人就能做。”

        王騸匠說:“王老師好歹也算匠人,我們這些當(dāng)匠人的都不管還有誰管?”

        阮掌壇說:“做大一點(diǎn)的道場需要七個人,小一點(diǎn)的道場是五個人,這你又不是不知道?”

        “最不濟(jì)嘛,”阮掌壇頓了頓又說,“四個人總該要吧,大鑼,小鑼,點(diǎn)子,鐃,鈸,鈴,鼓……哪樣不需要人手?”

        王騸匠知道,一個人是可以打多個樂器的,比如,大鑼和小鑼放在一個架子上,點(diǎn)子放在桌上,可以右手握鑼棒打大鑼和小鑼,左手持小棒打點(diǎn)子。鈸是對稱的兩扇,一扇放在桌子上,這樣,一只手執(zhí)上扇,一只手持打鼓的棒,一個人就可以同時打鼓和鈸。

        王騸匠說:“去了辦法總會有的,實(shí)在不行,能省的都省掉,對活著的人有個交代就可以了?!?/p>

        阮掌壇有風(fēng)濕,走動不便,王騸匠把做道場的家什硬生生地往阮掌壇肩上一掛,然后背起阮掌壇就走。從阮家壩到王家壩有四里路,王騸匠這一趟艱苦卓絕。

        方桌已經(jīng)擺好,香燭已經(jīng)點(diǎn)上了,公雞也已經(jīng)捉來了。阮掌壇坐在靠椅上,問王騸匠:“你把你的辦法講出來聽哈,我可講清楚,我不是千手觀音,沒有三頭六臂,一個人可做不了幾個人的事情。”

        王騸匠說:“鐃就我來打吧,你知道,我們騸匠是敲馬鑼的,也是樂器,樂器嘛總會相通的?!?/p>

        阮掌壇把鐃遞給王騸匠,說:“試一試哈?!?/p>

        王騸匠打起來還是騸豬的味道。阮掌壇對王騸匠說:“你還是打鑼吧,和打馬鑼的姿勢差不多?!比缓蟀宴t收回來,雙手斜斜地對打過去:

        咣咕嗏

        咣咕嗏

        咣咕嗏咕嗏咕嗏

        咣咣咕嗏咣咕嗏

        咕嗏咕

        嗏咕嗏

        咕嗏嗏

        ……

        在場的人都以為道場開始了,眼光朝阮掌壇這邊聚過來,王五爺說:“老子活了八十多歲,還沒有見過做道場還要先練習(xí)的?!?/p>

        王五爺站起來,拐棍支撐著他彎曲的身子。出了門檻,他還不忘牢騷幾句:“待我們死的時候,怕樂器都不用打嘍,經(jīng)也不用念嘍?!?/p>

        王五爺一邊說還一邊用拐棍“篤篤篤”地敲打王圓柱家的坎子,王圓柱家的坎子又沒有逗他惹他,人們倒不怕他把坎子敲壞,怕的是拐棍提起來的時候,失去支撐的身體會倒下去。王圓柱家的坎子邊沿和房沿在一條垂線上,窄,五爺一旦倒下去,必定就會滾到院壩里,坎子和院壩都是水泥打成的,硬實(shí),五爺要爬起來恐怕就只有依靠那么一點(diǎn)奇跡了。

        阮掌壇又問:“念經(jīng)的人呢?”

        做道場的時候,掌壇師領(lǐng)念,但還得有人跟著附和。當(dāng)初王騸匠說有辦法也只是說說,走一步看一步唄。王騸匠左右看看,都是些不識字的婦女和嫩娃細(xì)崽。王騸匠的眼光掃到王圓柱的身上時,停住了。

        王圓柱知道,如果他爹的道場做不成,他爹就去不了那邊,就會成為孤魂野鬼,就只能生活在陽間和陰間存在爭議的兩不管地帶。據(jù)說那個地方特別小,稍不注意,就會越界,陽間這邊要捉,陰間那邊要打,很不好受。

        王圓柱自告奮勇地對阮掌壇說:“我試試。”

        阮掌壇問王圓柱:“讀幾年級了?”

        王圓柱答:“六年級?!?/p>

        阮掌壇又問:“認(rèn)得多少字?”

        這個王圓柱沒有統(tǒng)計(jì)過,就說:“學(xué)過的都認(rèn)識?!?/p>

        阮掌壇把一本經(jīng)書遞給王圓柱,頭轉(zhuǎn)向王騸匠說:“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p>

        道場正式開始,打大鑼的還要打小鑼和點(diǎn)子,由王騸匠負(fù)責(zé)。阮掌壇打鐃,王圓柱打鼓和鈸,還跟著阮掌壇念經(jīng)。其他的樂器都省了。打鼓沒有技術(shù)含量,差不多每秒敲一下就行,輕重也沒有太大講究。打鈸要難一些。但最難的還是念經(jīng),雖說是照本宣科,可經(jīng)書上的字是繁體字,好多王圓柱都不認(rèn)識,王圓柱把《新華字典》放在方桌上,掌壇師搖搖頭。其實(shí)繁體字也是有很多規(guī)律性的東西的,阮掌壇肯定不知道。

        第一場道場叫“開路”。那只大公雞就是去帶路的。阮掌壇把道士服套在王圓柱身上,李寡婦就笑了,王圓柱很生氣,這種場合她還笑得出來。李寡婦收住笑意,說,人靠衣裝,穿起來還是像從廟上來的。法那街背后的山上就有座廟,那些小和尚經(jīng)常下山來化緣。李寡婦笑的意思是王圓柱看起來就像一個要飯的。

        以前也看過掌壇師開路,但不知道開路的意義。阮掌壇雙手比劃著說,王三角在生是人,去世后就是神了,要趕已故祖公祖婆的后去,在去的路上,要過許多關(guān),每一關(guān)都要碰上把關(guān)的神明,或者害人的蟲獸、邪神野鬼。阮掌壇告訴王三角,要對神明說清楚,神明才放你過關(guān)去。還告訴王三角怎么對付害人的蟲獸,尤其不要聽信邪神野鬼的欺騙,要睜大眼睛,把復(fù)雜的陰間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然后開始念經(jīng),阮掌壇領(lǐng)念,王圓柱和王騸匠跟著念。王騸匠的舌頭在嘴里打轉(zhuǎn),只有“嗡嗡嗡”的聲音,王圓柱知道王騸匠在糊弄,王圓柱把聲音加大了一點(diǎn),想把王騸匠念的那一部分替代了。

        墳井是王葫蘆媽和李寡婦打的。王三角死得突然,家里沒有棺木,買已經(jīng)來不及了,況且就算來得及,王家壩這群人也是沒有能力抬上山去的,所以一切都只能將就。

        王圓柱媽說:“就給當(dāng)家的做個水泥盒子吧?!?/p>

        王圓柱媽說的是,就在王葫蘆媽和李寡婦打的井里,給王三角修一個長方形的家。王圓柱家修圍墻還剩一小堆磚,正好派上用場。修圍墻的時候,王葫蘆媽和李寡婦是負(fù)責(zé)拌灰漿,這下終于可以提磚刀了。這些天,王家壩人的潛力都在不斷地被挖掘出來。

        晚上,王葫蘆和打屁蟲相約來王圓柱家,王圓柱在念經(jīng),就用眼神告訴他倆去火堂屋坐,他倆卻來到王圓柱的身邊。打屁蟲說,你穿這件衣服太像孔乙己了。當(dāng)然他們也不知道孔乙己是什么樣,只是課外讀物里說孔乙己是一個穿長衫的人。念完一本經(jīng)后,會有一段時間休息,王圓柱跑過去找王葫蘆和打屁蟲,兩天沒有在一起了,王圓柱感到和他倆特別親近,他想王葫蘆和打屁蟲應(yīng)該也有這樣的想法。那晚,王葫蘆和打屁蟲一直陪著王圓柱到深夜,因?yàn)樗麄z第二天還要讀書,王圓柱叫他們快去睡覺。

        走的時候,打屁蟲把一封信鄭重地交給王圓柱。王圓柱休息的時候打開來看,是用語文本寫的《合約》,內(nèi)容有四條,基本都是以前他們口頭商定的:

        一、星期一到星期五:三人必須一起去上課,放學(xué)后一起回家。

        二、周末:輪流到每一家做作業(yè),也包括玩。

        三、都不能去讀打工學(xué)校。

        四、遇著父母去世這種大事導(dǎo)致合約未執(zhí)行的,其他人要理解、支持。

        第一二點(diǎn)是他們?nèi)撕霞s得以實(shí)施的基礎(chǔ),現(xiàn)在王家壩在鄉(xiāng)中心小讀書的只剩下他們?nèi)齻€男孩子了。第三點(diǎn)之前有一些分歧,王葫蘆爹在縣城修房子摔死后,王葫蘆已經(jīng)沒有了讀打工學(xué)校的可能;王三角從代課老師退下來后也不愿出遠(yuǎn)門打工,王圓柱讀打工學(xué)校的可能性也不大;倒是打屁蟲,時時都想著和他爹進(jìn)城,但他爹四年未回家,他也灰了心。最后一條是王葫蘆和打屁蟲加上去的,他倆是怕王圓柱這幾天因毀約而有心理負(fù)擔(dān)。

        爹明天上山,王圓柱想,后天又可以和王葫蘆、打屁蟲一起去讀書了。

        給王三角只念了《金剛經(jīng)》《地母經(jīng)》和《觀音經(jīng)》。能夠把王三角順利安葬,王圓柱媽已經(jīng)很滿足。王三角是用樓梯抬上山的,樓梯是一根小松木做的,就是用鋸子把松木鋸開后,平行釘上小圓木。王圓柱家還在老房子那邊的時候,牛圈有兩層樓,二樓就像一個“傘”的上半部分,王三角用來堆放稻草和包谷秸稈,那是冬季他家牛的糧食,牛圈的二樓就是通過這個松木樓梯爬上去的。搬新家的時候,王三角準(zhǔn)備丟了,王家壩已經(jīng)沒有人養(yǎng)牛了,土地都沒有人種,養(yǎng)牛還有什么用呢?王圓柱媽舍不得丟,說放著又不拿飯給它吃,礙什么事?現(xiàn)在真用上了。樓梯上的小圓木之間有一尺左右的距離,王圓柱想他爹睡在上面肯定不舒服,王圓柱媽找來一張席子,就是用竹篾編的夏天睡的那種,墊在王三角的身下。

        抬王三角的一共四個人,和以前的抬法不一樣。以前的抬法是八個人,把棺材捆在一根抬杠上后,在抬杠的兩端垂直各捆一根短的抬杠,兩根短抬杠的四個端點(diǎn)位置再垂直捆上四根抬杠,這四根和棺木平行,兩人抬一根,共要八個人。抬王三角只要四個人,因?yàn)樯倭斯撞?,輕了許多,就在樓梯上捆一根抬杠,前后各兩人。抬的人高矮不一,王葫蘆媽和李寡婦這邊矮一些,王三角在抬杠上還知道惡作劇,滑過去蹬在李寡婦頭上,李寡婦周身立即起了雞皮疙瘩,她顫巍巍地要和王葫蘆媽換位置。這樣必須把王三角放下來重新捆好,捆他的是他家以前牽牛用的牛繩,棕葉扭成的,這也是王圓柱媽從老房子帶過來的,棕繩很粗。如果把樓梯立起來,一定讓不知實(shí)情的人以為王家壩抓了個做壞事的,王家壩人在電視里看得很多,抓到干壞事的,用繩子捆起來,一陣嚴(yán)刑拷打。

        當(dāng)然沒有人拷打王三角,只是在抬喪途中有停頓,就得念經(jīng),王圓柱念得攢勁,這次,王騸匠的鑼也敲得攢勁。

        和王家壩所有故去的人一樣,王三角埋在王家山。王葫蘆媽和李寡婦打的井方方正正,井的內(nèi)側(cè)用紅磚砌好,用水泥抹平,王家壩人都說,比睡棺材還好些。以前王家壩人住的是木房,修新房的時候都改成磚混,王三角現(xiàn)在睡的就算是磚混。王三角的磚混房子還沒有干透,王圓柱媽叫人在下面撒了許多木炭和石灰。把王三角放進(jìn)他的磚混小房子的時候,上面要蓋一塊厚實(shí)的木板,王圓柱還沒有等木板蓋上去,就把他的數(shù)學(xué)書丟進(jìn)去了,他爹一直夢想教六年級的數(shù)學(xué),王圓柱想滿足他的心愿。后來王圓柱一不做二不休,把語文書也丟進(jìn)去了,去了那邊,沒準(zhǔn)讓他爹教語文呢。

        阮掌壇高一腳低一腳地在井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在王圓柱把那本語文書丟進(jìn)王三角的小房間的時候,阮掌壇站在羅盤后面,說,行了。從王三角的正前方看過去,正好經(jīng)過王家壩村小,再前面是王家河。王家壩人都說王三角的“向山”好?!跋蛏健笔峭跫覊蔚恼f法,就是朝向,和大家經(jīng)常說的坐南朝北之類一個道理。

        王葫蘆和打屁蟲一大早來叫王圓柱的時候,王圓柱還在昏睡。這天,代表王騸匠職業(yè)的馬鑼聲也沒有按時敲響,大家都太累了。王圓柱家住的地方是王圓柱、王葫蘆和打屁蟲每天去學(xué)校上課的集合地。王圓柱臉都來不及洗,背起書包急匆匆地和王葫蘆、打屁蟲朝學(xué)校去了。王圓柱的書包里現(xiàn)在只有《音樂》《美術(shù)》和《思想品德》幾本副科書,顯得分量不足,中心小對這三門課不太重視,一個星期才各有一節(jié),有時候還被占用,上成語文和數(shù)學(xué)。

        走到半路,王圓柱折了回來,說:“我的主科書都給我爹了,學(xué)我就不上了。”

        王葫蘆和打屁蟲對王圓柱很失望,兩人問他:“不讀書了你能做什么?”

        “掌壇師?!蓖鯃A柱說,“像我這種情況,再讀也無非讀到初中畢業(yè),讀高中的話我媽肯定是供不起的。”

        王葫蘆和打屁蟲差不多異口同聲地質(zhì)問:“這是你的理想?”

        王圓柱說:“也許我天生就是掌壇師的命?!?/p>

        阮掌壇正坐在他家的火堂屋抄經(jīng)書。阮掌壇的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和孫子外孫進(jìn)城后,他除了吃飯時間,基本上都在抄經(jīng)書。

        阮掌壇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都結(jié)婚了。阮掌壇一心要將老大作為阮家壇門的繼承人來培養(yǎng)的,老大是這一帶最先出去打工的那一批人,找到錢后回縣城開了水晶廠。阮掌壇和老大談過幾次,老大說,學(xué)你那門手藝養(yǎng)不活一家人呢。阮掌壇生氣了,老大幾次接父親進(jìn)城享福,阮掌壇都不去,想孫子的時候,都是老大帶著孫子到阮家壩來。阮掌壇把目標(biāo)鎖定在老二身上,老二雖然書讀得比老大少一些,畢竟也是初中生,學(xué)幾本經(jīng)書也是沒有問題的,但老二的短期目標(biāo)是要成為大哥一樣的小老板,再找機(jī)會成為更大的老板,也就是說掌壇師這門手藝根本不在他的目標(biāo)范圍內(nèi)。小兒子從小被阮掌壇慣著,書讀不進(jìn)去,初中沒有畢業(yè)就跟他二哥去廣東了,一直沒有回來過,媳婦都是打工時找的,說找不到錢就不回家。阮掌壇打過小兒子的電話,小兒子的電話號碼三天兩頭地?fù)Q,打不通,又把電話打到老二那里,老二說,老三哪有心思學(xué)你們那些老傳統(tǒng)。掌壇師這門手藝是傳子不傳婿的,掌壇師退而求其次,旁敲側(cè)擊地問女兒,女兒一口就回絕了,說你把你女婿叫去學(xué)掌壇師,讓我一個人帶兩個娃娃,爹你也忍心啊!

        阮掌壇在家悶了好多天,不開心,昨天從王圓柱家做完道場回來后,更不開心了——想道場做到比修馬路還偷工減料的地步,掌壇師這門手藝還有什么做頭?他后悔當(dāng)初跟一位四川人學(xué)這門手藝花的血本,臘肉不知道送了多少塊,雞也不知送了多少只。

        王圓柱跪在阮掌壇面前,他在電視上看到拜師都是跪著的。阮掌壇戴著老花鏡繼續(xù)抄他的經(jīng)書,好半天后,阮掌壇才說:“跪著干什么?”

        王圓柱說:“我來學(xué)掌壇師?!?/p>

        阮掌壇說:“年紀(jì)輕輕的不讀書,學(xué)什么掌壇師?”

        王圓柱說:“我要找錢?!?/p>

        阮掌壇說:“要找錢的話,就得好好讀書,將來考上了大學(xué),吃了國家飯,想要好多錢就能得到好多錢。”

        王圓柱說:“如果現(xiàn)在不找錢,不僅我讀不起書,將來我妹妹也讀不起書。”

        “就算去打工,找的錢也比干掌壇師多,你來我這里是找錯地方了?!比钫茐f。過了一會,又自言自語道,“掌壇師有什么用?別人死了,掌壇師可以幫別人念經(jīng),自己死了,哪個幫掌壇師念經(jīng)呢?”

        “可以自己給自己念啊?!蓖鯃A柱說。

        王圓柱的膝蓋跪麻了,好像有針在骨頭里攪動,肉也都在跳,回答得太隨意了,說出來后王圓柱就知道自己錯了。

        阮掌壇把老花眼鏡往上推了推,轉(zhuǎn)過頭來,望著王圓柱:“娃兒,你說哪樣?”

        王圓柱不敢回答了,他怕阮掌壇繼續(xù)問下去。人死了,怎么給自己念呢,王圓柱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

        阮掌壇說:“你講自己給自己念經(jīng)?”

        王圓柱模棱兩可地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阮掌壇把頭轉(zhuǎn)回方桌,放下筆,又自言自語起來,自己給自己念,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呢。

        阮掌壇就這樣成了王圓柱的師傅。師傅帶著王圓柱,各扛一把鋤頭,朝阮家壩的墳山走去。師傅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估計(jì)是長年累月關(guān)在屋里造成的。墳山上茅草長了人把高,師傅先把草打倒,然后挖了一個長方形的印痕,說你就按這個印痕往下挖吧。說著把一根繩子遞給王圓柱,說就挖這么深。王圓柱用手提起繩子比了一下,差不多要有他高了。王圓柱不知道挖這個坑和學(xué)掌壇師有什么關(guān)系?

        晚上王圓柱回到家,被他媽狠狠地揍了一頓,說你就這么點(diǎn)出息,還不如你爹呢。

        王騸匠的馬鑼又準(zhǔn)時響起了,那時王圓柱已經(jīng)起了床,覺得腰酸背痛的,可能是挖坑太累了的緣故。王圓柱媽把一只公雞捉起來,用麻繩捆住,王圓柱還以為他媽要?dú)㈦u。王圓柱媽對他說:“給阮師傅帶去吧,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王圓柱在毛馬路口上等王葫蘆和打屁蟲,王圓柱是第一個毀掉他們?nèi)撕霞s的人,覺得很對不起王葫蘆和打屁蟲。見面后,王葫蘆和打屁蟲朝東面的中心小去了,王圓柱去的方向是西面的阮家壩,一路上只有背上的公雞“咯咯咯”的,陪著他。

        師傅從第二天開始,就不陪王圓柱去墳山了,王圓柱挖坑,師傅抄經(jīng)書。剛開始,一個人在墳山上還是很怕的,墳在茅草深處,有風(fēng)走過,沙沙作響,王圓柱懷疑是鬼弄出來的聲音。王圓柱害怕的時候,就拼命地挖,這樣就聽不到其他聲音了。挖到第三天的時候,已經(jīng)快挖好了,王圓柱佝在坑的底部,按照師傅的要求,盡量把坑弄得平整一些,突然有人叫了王圓柱的名字,王圓柱以為是錯覺,叫第二聲的時候,王圓柱抬起頭來,看到是王葫蘆,王圓柱高興得眼淚都快滾出來了,兩三天不見,好像經(jīng)歷了很長時間。

        王圓柱沒有哭出來,王葫蘆倒哭了。王葫蘆說:“你來學(xué)掌壇師,我媽就罵我了,說你都能自食其力,我還在家里脹干飯。”

        王葫蘆家的情況和王圓柱家一樣,師傅也是一視同仁,這樣王葫蘆也成了阮掌壇的徒弟。

        師傅把他抄的那套經(jīng)書先給了王圓柱。除了在王三角的道場上念的《金剛經(jīng)》《地母經(jīng)》和《觀音經(jīng)》,還有《灶王經(jīng)》《玉皇心印妙經(jīng)》《大乘經(jīng)》《地藏經(jīng)》《血河經(jīng)》《往生咒》《因果懺》《大悲懺》《報(bào)恩懺》《血盆懺》等等。

        王葫蘆說:“看著頭都大了,不知道能學(xué)得出來不。”

        王圓柱很有經(jīng)驗(yàn)地鼓勵王葫蘆:“只要有《新華字典》,都能學(xué)?!?/p>

        晚上王圓柱和王葫蘆已經(jīng)不回王家壩了,他們住在師傅家的廂房里,用字典查不認(rèn)識的字,標(biāo)上拼音。一周后,他們都能認(rèn)全經(jīng)書上的字了,師傅說不僅要認(rèn)識,還要熟悉,最好能背誦。王圓柱和王葫蘆又開始背經(jīng)書,先各自背,都以為完全能背了,把書一放,又記不起了。他們又互相考,王圓柱先拿著經(jīng)書,讓王葫蘆背,背不了的,王圓柱就提示,然后換過來,王葫蘆拿著經(jīng)書,讓王圓柱背,王圓柱背不了的,王葫蘆就提示。比如,王圓柱背:世尊,習(xí)惡眾生,從纖毫間,便至無量……記不起來了,王葫蘆會照著經(jīng)書念一句:是諸眾生有如此習(xí),臨命終時,父母眷屬宜為設(shè)福,以資前路……王圓柱就接著背:或懸幡蓋,及燃油燈;或轉(zhuǎn)讀尊經(jīng);或供養(yǎng)佛像,及諸圣像;乃至念佛菩薩及辟支佛名字,一名一號,歷臨終人耳根,或聞在本識……

        他們背的是《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他倆還沒有背誦完,打屁蟲就進(jìn)來了,跟在他后面的有兩個人,一個是班主任楊老師,還有一個不認(rèn)識,后來?xiàng)罾蠋熣f是鄉(xiāng)教輔站的。他們是來了解王圓柱和王葫蘆輟學(xué)的原因。

        王圓柱和王葫蘆把他們引進(jìn)師傅家的火堂屋,師傅放下正在抄寫的經(jīng)書,摘下老花鏡,示意王圓柱和王葫蘆給客人倒茶,然后又把老花鏡戴上,一臉嚴(yán)肅地對王圓柱和王葫蘆說:“晚上繼續(xù)念經(jīng)。”

        楊老師和鄉(xiāng)教輔站的趕緊說明來意。

        師傅問:“現(xiàn)在中心小一個年級有多少人?”

        楊老師說了。

        師傅又問:“你們知道我們鄉(xiāng)有幾個掌壇師嗎?”

        楊老師和鄉(xiāng)教輔站的都沒有回答,吃不準(zhǔn),怕說錯。

        師傅說:“我告訴你們,如果我現(xiàn)在死了,我們鄉(xiāng)就一個掌壇師也沒有了?!?/p>

        鄉(xiāng)教輔站的和楊老師互相看了看,起身要走。王圓柱和王葫蘆送他們到院壩邊,楊老師拍拍王圓柱的頭,又拍拍王葫蘆的頭。教輔站的對楊老師說,一個鄉(xiāng)可以少一兩個學(xué)生,但卻少不得掌壇師??!楊老師像王圓柱第一次來師傅家那樣,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模棱兩可的樣子。

        打屁蟲走在楊老師和教輔站的那個人后面,悄悄對王圓柱說:“一個人去上課沒有意思,我也想學(xué)掌壇師。”

        王葫蘆說:“你爹又沒有死,師傅肯定不收?!?/p>

        打屁蟲氣憤地一扭頭,說:“就你們兩個說話不算數(shù)?!?/p>

        師傅糊了一個紙棺材,放在堂屋里偏右一點(diǎn)的位置,它的后面是“香火”,“香火”上貼有“天地國親師位”,那是每家祭祀老人的地方。一般情況下,做道場都在堂屋里,死的人是男人,棺材放在正對香火偏右的位置,死的是女人,放在香火偏左的位置。王圓柱和王葫蘆都認(rèn)為師傅是以假想的男性死者來教他們做道場的。死男死女,念的有一些經(jīng)也是不同的。王圓柱和王葫蘆都在心里默記這些細(xì)節(jié)。

        師傅設(shè)好祭壇,正式教他們做道場了。紙棺材前面靠左的位置放了一張方桌,就是前幾天師傅抄經(jīng)書的那張。桌上放香升,升內(nèi)裝糧食,用于插香燭,還放有一盞菜油燈。燈的前面放上一碗蛋皮蓋飯和一只酒碗,酒碗面前放一副苦竹卦。師傅燒了幾張紙錢,熏一下神鼓,再把王圓柱媽送給他的那只公雞殺了,祭鼓,然后手執(zhí)竹卦,煞有介事地說:“阮大學(xué),我們來為你掌壇祭祀了?!?

        王葫蘆說:“嘖嘖嘖,連死者姓名都取得像真的一樣?!?/p>

        苦竹卦擲出去,先是都仰著,師傅又?jǐn)S,又都臥著,擲了幾次才一仰一臥,師傅用衣袖擦額頭上的汗,長出一口氣:“死者終于同意了?!?/p>

        給一個子虛烏有的人做道場,他們都擔(dān)心做著做著從紙棺材里爬出個人來。王圓柱想如果王葫蘆不來,也許他在廂房里都不敢睡。

        所有該念的經(jīng)都念完了,師傅告訴王葫蘆,叫他請他媽把前些天王圓柱在墳山上挖的坑用水泥糊好,王葫蘆媽為王三角糊過,有經(jīng)驗(yàn)。王葫蘆媽來的時候,把王圓柱媽也叫來了,既然師傅為了教她們的兒子花了這么多心血,做父母的來幫幫忙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因?yàn)椴挥泌s時間,王圓柱媽和王葫蘆媽糊的這個坑比王三角現(xiàn)在住的那個要好得多,用的是高標(biāo)號的水泥,坑的內(nèi)壁泛著青灰色的光。

        王圓柱和王葫蘆來到坑邊,師傅教他們最后一場道場——“招山”。

        這些天因?yàn)橛猩砼R其境的感覺,學(xué)起來進(jìn)步真是很大。

        “招山”就是要在墳的東西南北中祭祀青帝、赤帝、白帝、黑帝和黃帝五位墓龍神君,要向各位神講清楚來的人姓甚名誰,以前家住哪里,今天來到你們這個地方,是個新人,希望你們多多關(guān)照。通過道法,劃好地界,哪些是死者的地盤,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不能越雷池一步。還要跟墳山上相鄰的墳里的主人講清楚,要互相尊重鬼格和地界完整,互不侵犯、平等互利、和平共處。當(dāng)然講這些要有點(diǎn)見面禮的,得燒點(diǎn)紙錢。王圓柱和王葫蘆看到師傅在每個墳頭上都燒了很多。

        師傅告訴王圓柱和王葫蘆,如果遇著死者是女性的時候,就不念《金剛經(jīng)》,但必須得念《地藏經(jīng)》《血河經(jīng)》。

        師傅問他們:“記住沒有?!?/p>

        王圓柱和王葫蘆同時答:“記住了?!?/p>

        師傅說:“從今天開始,你們就出師了?!?/p>

        說起來王圓柱和王葫蘆來阮家壩求師已經(jīng)差不多一個月了。雖然他們記住了每一場道場要念的經(jīng)的順序,但每本經(jīng)具體說明什么意思,他倆還是一知半解。

        王圓柱和王葫蘆回到王家壩沒幾天,就聽說師傅死了,他們都覺得蹊蹺。師傅雖說腿腳不好,但身體還是很硬朗的,跟著他學(xué)念經(jīng)的那些天,精力甚至在王圓柱和王葫蘆之上。后來才知道師傅是自己憋氣死的,據(jù)說超強(qiáng)毅力的人才有這等本事。師傅就死在王圓柱挖的那個坑里,身下是堆得齊齊整整的經(jīng)書。就是那天,王圓柱和王葫蘆才知道,師傅的名字就叫阮大學(xué)。他倆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是提前把師傅的道場做了。

        王圓柱和王葫蘆單獨(dú)做的第一個道場是給王葫蘆家“出靈”。出靈就是死者安埋滿三年后,孝子按祭祀程序把死去的老人接回來。王圓柱和王葫蘆早早地寫了王葫蘆爹的牌位,抬上墳山去。靈牌插好放置在簸箕里,由王葫蘆抬起,王葫蘆的妹妹王小花撐起一把紅油紙傘遮住靈牌。到了墳山上,王圓柱用涂有蜂蜜的小竹棍去捅墳腰,一會兒抽出來,見竹棍上有好幾只螞蟻,王圓柱對王葫蘆說,你爹出來了。

        王葫蘆問:“我怎么會有這么多爹呢?”

        王圓柱說:“可能你爹去了那邊耐不住寂寞,找了個小的,生了幾個更小的?!?/p>

        王葫蘆說:“那么最大的一個就是我爹了?!?/p>

        他倆把最大的那只螞蟻?zhàn)狡鸱胚M(jìn)事先備好的小塑料袋,放在靈牌后面。王圓柱嚴(yán)肅起來,握竹卦念道:王中海,你的兒子女兒牽掛你在心頭,想你在夢中,你離別三十天是一月,離別十二個月是一年,現(xiàn)在你的兒子女兒接你回去和大家度一夜。

        念完后他倆就抬靈牌往回走,回到家后放置在堂屋左邊的桌上,捉住的螞蟻放入靈牌套內(nèi),燒香化紙。

        出靈需要七天的時間,王圓柱和王葫蘆念了很多經(jīng)。這七天,王騸匠也來幫忙,還是打他的大鑼、小鑼和點(diǎn)子。

        給王葫蘆爹出靈,也是想練練膽子和手藝。其實(shí)做這門手藝有個好處,就是怎么念別人也聽不懂,只要不慌亂就成,包括王騸匠在內(nèi),他們?nèi)硕既〉昧艘庀氩坏降某晒Α拇艘院?,王圓柱、王葫蘆和王騸匠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掌壇師。

        王圓柱在鄉(xiāng)街上做了一套掌壇師服,衣服是金黃色的,布紐扣,外面有一件紅色的外披,從左肩斜著圍在右腰上,外披上有萬字格的圖案,還有一頂帽子,底色也是金黃色的,有紅色的豎條花紋。裁縫沒有做過這種樣式的衣服,王圓柱穿起來顯寬大了,不合身。王圓柱準(zhǔn)備重新做一套。

        王葫蘆說:“大了的話能不能送給我?!?/p>

        王葫蘆比王圓柱胖那么一點(diǎn)。王圓柱批評他:“如果我們都穿掌壇師服,誰才是大師傅呢?”

        王圓柱的意思很明顯,他有師傅給他抄的經(jīng)書,而王葫蘆沒有。

        現(xiàn)在,王葫蘆無怨無悔地跟著王圓柱,他要用王圓柱的經(jīng)書作藍(lán)本再抄一套,抄得累了的時候,王葫蘆會有一些埋怨,說師傅既然存心去死,何必把經(jīng)書也帶走呢。他倆一番爭論后,理解了師傅:到了那邊,如果師傅再做掌壇師的話,沒有了經(jīng)書,那還得送多少雞和臘肉。王圓柱和王葫蘆都為輕易學(xué)到這門手藝而慶幸。

        王圓柱和王葫蘆天天抄經(jīng)書,然后就天天盼著死人。

        王圓柱和王葫蘆曾經(jīng)用讀書用的數(shù)學(xué)本反反復(fù)復(fù)地計(jì)算過,如果周邊村寨一個星期死一個人,按一場道場三千元計(jì)算,出掉分給打鑼和點(diǎn)子的王騸匠一部分,王圓柱和王葫蘆可以各自分到一千一百元左右,這樣一個月他們都有四千多元的收入。

        那天王圓柱罵王葫蘆:“你畫那些雞腳叉連我都認(rèn)不到,鬼會聽得懂?”

        王葫蘆說:“總要找點(diǎn)事給我干噻?!?/p>

        王葫蘆在王圓柱的點(diǎn)撥下,去了劉家寨,聽說劉家寨的劉福貴病得只剩一張皮了,估計(jì)沒有幾天陽壽了。劉福貴有兩個兒子在縣城工作,一個姑娘在外打工,王圓柱盤算著這場道場一定收入不菲。

        劉福貴按輩分算王葫蘆的外公,王葫蘆那天到了劉家寨,得到堂舅媽們的極高肯定,說王葫蘆越長越懂事了,都曉得看望長輩了。經(jīng)書王圓柱抄得也是心不在焉,腦子里總想著王葫蘆從對面的劉家寨帶來好消息。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劉福貴硬是朝著冬季堅(jiān)強(qiáng)地咳咳喘喘而去,王圓柱對王葫蘆的這位堂外公堅(jiān)忍不拔的精神懊惱不已,因?yàn)槁犝f進(jìn)入冬季以后,劉福貴身子骨反而比以前更好了。

        春節(jié)很快就來了,打屁蟲爹人模狗樣地回到了闊別四年的王家壩。李寡婦下了最后通牒,說再不回家,她就要找其他人嫁了。打屁蟲讓王圓柱和他一起分享他的快樂,說他爹找的錢都有這么多了。打屁蟲的兩只手掌比劃著往左右伸到極限,王圓柱也不知道一雙手長度的錢究竟有多少。打屁蟲已經(jīng)原諒了他爹四年來對他的不聞不問,他說他爹這些年為什么沒有回家,王圓柱懶得回答他,但沒有阻止他繼續(xù)說下去,他說他爹是有苦衷的,四年沒有回家至少節(jié)省了一萬塊錢的路費(fèi),這讓他爹把實(shí)現(xiàn)在城市站穩(wěn)腳跟的時間至少提前了一年。

        過完春節(jié),打屁蟲如愿以償?shù)剡M(jìn)了城,過王圓柱家門口的時候,跑進(jìn)來和王圓柱打了招呼。

        王圓柱說:“你的理想終于實(shí)現(xiàn)了?!?/p>

        打屁蟲說:“不管怎樣,我都不會忘記你們的?!?/p>

        李寡婦也跟著進(jìn)城了,她過王圓柱家的時候也跑進(jìn)來和王圓柱媽打招呼,王圓柱媽向她道喜,李寡婦以成功人士的姿態(tài)告訴王圓柱媽:“如果找的男人甘心于鄉(xiāng)下,那么你的一輩子就只能在鄉(xiāng)下。”

        那天,王騸匠不知怎么的也走到毛馬路這邊來了,他不是去騸豬的,因?yàn)樗揪蜎]有敲響他的馬鑼,見到李寡婦,想打個招呼,李寡婦白了他一眼。

        王圓柱和王葫蘆盼來的第一件大事不是死人,而是王騸匠搬到王圓柱家來住了。

        因?yàn)闆]有死人,王圓柱和王葫蘆就沒有生意,王騸匠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他每天按時敲起馬鑼走村串寨去了?,F(xiàn)在喂豬的人少了,喂狗的也少了,王騸匠鼓搗人們多喂雞,孵出的小雞仔中有很多公雞,王騸匠的作用就顯現(xiàn)出來了。王騸匠說,公雞如果不盡快騸掉,精力都會用在母雞身上,就不長肉了。

        王騸匠對王圓柱媽說他想搬過來一起住的那天,天氣出奇的好,他說搬過來后就是一家人了,他會好好輔助大師傅,掌壇師這門手藝也一定會發(fā)揚(yáng)光大。王圓柱當(dāng)上大師傅后也一直擔(dān)心,如果哪一天王騸匠撤腳走人,他和王葫蘆兩個人是做不了一場道場的。王騸匠的低調(diào)得到了王圓柱媽的首肯,也得到了王圓柱的認(rèn)可。

        王騸匠搬過來后,王圓柱也準(zhǔn)備給他抄一份經(jīng)書,但讓王圓柱傷腦筋的是,王騸匠不僅不會寫字,也不會認(rèn)字,連查字典都不會。王圓柱恨鐵不成鋼地想,沒有文化真是太可怕。

        王騸匠倒不沮喪,心思好像也不在掌壇上。

        有天王圓柱在樓上抄經(jīng)書,王騸匠以為王圓柱去王葫蘆家了。王圓柱有事沒事都喜歡去王葫蘆家探討些經(jīng)書上的問題。王圓柱抄累了,站到他家二樓的走廊上伸懶腰,他媽在喂豬,她現(xiàn)在對喂豬已經(jīng)著迷,說一頭母豬一年下一窩仔,就是下幾千塊錢,和做一季莊稼差不多。王圓柱媽現(xiàn)在已經(jīng)喂了三頭母豬,王騸匠過來后,勸王圓柱媽多喂幾頭,最好是辦個養(yǎng)豬場。他說他騸的豬肯長膘,這樣的豬賣出來的價錢當(dāng)然會更多。其實(shí)這是王騸匠一貫的說辭,他老婆還沒有病死的時候,走到哪一家,都宣傳喂豬的好處,這樣他才不至于失業(yè)。王圓柱媽把豬食倒進(jìn)石槽里,石槽就相當(dāng)于豬的碗,王圓柱家的石槽是方形的,口字形沿上腐蝕得坑坑洼洼。王圓柱媽把豬食倒進(jìn)去后,又用手把豬食拌勻,因?yàn)榧Z食總會沉在桶底,倒出來后就在最上面。豬和人一樣,都是喜歡吃好的,如果不拌勻,豬吃完糧食就不吃豬菜了,餓出了身材,該賣的賣不出價錢,該殺的也少了斤兩。王騸匠走到王圓柱媽身后,嬉皮笑臉地扯王圓柱媽的褲子。

        王圓柱媽說:“大白天的,沒有個正經(jīng)?!?/p>

        王騸匠說:“豬一窩下這么多崽,你就沒有想再生一個?”

        現(xiàn)在想來,王騸匠當(dāng)初慫恿王三角去辦結(jié)扎手續(xù),真是志存高遠(yuǎn)。

        王騸匠把他喂的那只花狗叫做“花花”,他采取武力方式把花花也牽到王圓柱家,拴在后院的一棵桃子樹下?;ɑǖ谋憩F(xiàn)要比王騸匠好得多,沒有人的時候,它就謙卑地坐在桃子樹下,有時候王圓柱家黃狗會跑到后院去挑釁,花花馬上轉(zhuǎn)頭,尾巴夾起來示弱。不像王騸匠,到王圓柱家后,儼然一副家長的模樣。王圓柱家的黃狗對王騸匠的表現(xiàn)極為不滿,或許是對王騸匠的那一刀記恨在心,見了王騸匠就咬,每次都要靠王圓柱媽從中調(diào)停。把黃狗喚走后,王圓柱媽就說,你不是會講狗話嘛,意思是說,黃狗怎么不認(rèn)你這個同類呢。王騸匠說,你不要聽李寡婦亂說。每次喚走意欲咬王騸匠的黃狗,王圓柱媽都很得意,還不忘對不懂事的黃狗教育幾句,自己家人都認(rèn)不到,眼水長哪里去了。黃狗朝村小的方向跑了幾步,回過頭,搖起了尾巴,像是對王圓柱媽的行為表示很不理解。

        周邊寨子的人大多進(jìn)城了,人少了,死人的機(jī)會也少了。王圓柱和王葫蘆盼啊盼啊,盼到了桃花盛開的時節(jié),還是沒有盼來死人,卻盼來了一群打幫客。

        王家壩人把打幫客分兩種,一種叫短幫工,就是農(nóng)忙時根據(jù)主人家的要求幫種幫收,短幫工一般按點(diǎn)工支付報(bào)酬,這得事先講好,一般情況是男人干一天一百元,女人干一天八十元,當(dāng)然具體價格還得與時俱進(jìn),通常是只增不減的。

        打幫客是從麻山來的,那邊不適合人居住,政府就引導(dǎo)到王家壩來了。鄉(xiāng)政府的說得在理,說王家壩的地閑著也是閑著,有了打幫客,才有個村莊的樣子。帶頭的打幫客姓卓,王家壩人還在死心塌地干農(nóng)活的時候來過,王家壩人都叫他老卓,因?yàn)槟菚r候和他一起來的還有個兄弟,就叫小卓,便于區(qū)分。記得兩兄弟正好幫別的村收完包谷和稻谷,經(jīng)過王家壩的時候就留下來幫了幾天,原因是秋風(fēng)過后,秋雨來了,綿綿無期,如果不盡快將糧食收進(jìn)家里,就會爛在田地里。

        這會兒和打幫客一起來的,還有五六頭水牛,水牛邁著方步走在王圓柱家后面的小路上,還在努力往天上長的雜草在牛蹄下東倒西歪,它們不會料到,幾天后將被這些牽牛人斬草除根。

        王騸匠說:“準(zhǔn)備搶長工了。”

        “算是吧。”老卓一伙說。

        搶長工也是打幫客的一種,相當(dāng)于承包,春播到秋收,打幫客全包了,最后按收成分成。

        現(xiàn)在老卓一伙不是為分成來的,他們也不叫打幫客了,新的叫法叫“生態(tài)移民”。政府已經(jīng)出臺了移民政策,王家壩沒有人住的房子,以及沒有人種的田地,政府統(tǒng)一租下來,分給打幫客,租金統(tǒng)一由政府出,收成多少全部是打幫客得。打幫客不僅來王家壩,劉家寨、阮家壩也來了很多打幫客。王騸匠家房子和王圓柱家的老房子也住了打幫客,老卓家就住在打屁蟲家的房子里。

        打幫客的到來,最大的變化就是在周邊的荒地上栽了水稻和包谷,田和地用黃荊條圍著。

        有了攀比,王圓柱媽干起農(nóng)活更來勁了,打幫客的秧苗轉(zhuǎn)青的時候,王圓柱家的秧苗也轉(zhuǎn)青了,打幫客的莊稼掛果的時候,王圓柱家的莊稼也掛果了。王騸匠也是興奮不已,說王家壩有人氣了,緊跟著就該有豬氣、狗氣了。既然種了莊稼,就得養(yǎng)家畜,這是一個循環(huán)體,除了稻谷碾成米人來吃外,包谷、紅薯以及谷殼碾成的糠都成了豬、牛、雞、羊的好食品。這些家畜吃了得拉,拉出來的東西又成了稻谷、包谷、小麥等農(nóng)作物的好肥料。

        王騸匠興奮的是生意又好了,他和以前一樣,每天一大早就背起馬鑼出門,去劉家寨,去阮家壩,還有其他更遠(yuǎn)的村寨。這種千篇一律的日程安排被王圓柱媽及時糾正了,王圓柱媽說不要整天想著閑逛,家里的事、地里的事多得很。王圓柱媽規(guī)定,除了星期天,王騸匠都只能和她一起干家務(wù),或者下地干農(nóng)活。星期天是法那街的趕場天,王騸匠在周邊寨子騸完豬,還要負(fù)責(zé)在街上買一周必需的家用品。但就是這一天,王騸匠的收入?yún)s頗豐,每次帶回家的豬蛋就是證明,多得王圓柱家要吃上三四天。順便說一句,王圓柱媽也吃豬蛋了。

        王葫蘆家以前也種了一部分地,他媽栽上蔥姜蒜和蔬菜,趕場天挑到鄉(xiāng)街上去賣。他家的田是荒著的,因?yàn)橥鹾J的爹死后,沒有人能犁田、耙田了?,F(xiàn)在,王葫蘆媽可以按照鄉(xiāng)里的規(guī)定,把荒了的田出租給政府,多少會增加一些收入。但王葫蘆媽心已經(jīng)大了,嫌租出去收入太少,就請小卓把她家的田犁了,從王家河里抽來水,荒田又變成了稻田,王圓柱家的秧苗轉(zhuǎn)青的時候,王葫蘆家的秧苗也轉(zhuǎn)青了。秋收的時候,王葫蘆家收了二十多挑谷子。王家壩用挑來計(jì)算谷子的收成,一挑谷子基本上就是一百斤,曬干后能碾成六十來斤大米,這樣,王葫蘆家一年就能收到千余斤大米,可以夠他家吃上兩年多了。整個秋天,王葫蘆媽都掛著一張笑臉,也不再威脅王葫蘆要改嫁了。

        劉福貴身體好轉(zhuǎn)后,王葫蘆也不去劉家寨了,天天來王圓柱家,還是和王圓柱馬不停蹄地抄經(jīng)書。他們已經(jīng)抄了七八本了,按現(xiàn)在的進(jìn)度,到了寒冬,王葫蘆就該有自己的經(jīng)書了。寒冬死人多,兩人共用一本經(jīng)書的話,做起道場來顧得了一個顧不了另一個。

        這段時間,王葫蘆經(jīng)常睡在王圓柱家,他說他看到王家壩最丑的男人就想吐。王圓柱覺得那個被大人叫成小卓的人也不像王葫蘆說的那么丑,只是太黑,干農(nóng)活的哪有不黑的呢。王葫蘆說了實(shí)情,叫小卓的這個人經(jīng)常深更半夜的在他家不走,王葫蘆說這個小卓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聽王家壩的一些打幫客說,小卓在麻山的時候結(jié)了婚的,還生了個兒子,只是老婆和兒子跟著人跑到福建去了??h打拐辦的還來找過小卓,拿起照片讓他認(rèn),他真是差不多認(rèn)不出來了,他老婆看起來比在麻山的時候還年輕一些。他和公安正準(zhǔn)備去接老婆兒子的時候,福建那邊來了消息,說他老婆死活不來,他老婆說福建到處都是平平朗朗的,土地成塊成塊的,好好的日子不過,回來找罪受不是!

        王圓柱和王葫蘆沒有等來死人,卻等來了一場婚禮。

        王葫蘆罵他媽:“幾十歲的人了,也不曉得害羞?!?/p>

        王葫蘆媽說:“我舉行婚禮是為了光明正大,害羞的是有的人,偷偷摸摸的?!边@話傳到王圓柱媽耳朵里,讓王圓柱媽很不自在。

        那個叫小卓的人和王葫蘆媽結(jié)婚的時候,不是吹嗩吶、打響器,是敲鑼、打鼓、唱花戲。男男女女的打幫客二十來人又唱又跳,唱的是《梁山伯與祝英臺》《牛郎織女》,還有《夫妻雙雙把家回》,歌詞都是民間流傳的那種,又貼切又押韻。

        打幫客辦的酒席和王家壩也不一樣,不是分碗數(shù),而是把各種菜全裝在一個洗干凈的臉盆里,王圓柱吃起來還是很香。王葫蘆卻堅(jiān)決抵制不去吃酒席,他在王圓柱家的二樓上抄經(jīng)書,那兩天他抄的經(jīng)書到處都是錯別字。

        周邊的空地種上莊稼后,王圓柱家的雞不能散養(yǎng)了,王圓柱媽把幾十只雞趕進(jìn)村小。村里有人嫉妒,認(rèn)為王圓柱家占了國家的地方。說的人不好明說,拐彎抹角地?fù)Q了一種說法,就是打幫客來了,有了人氣,村小再次開張也說不定。這話是有一定道理的,打幫客把子女也帶來了的。新的一個學(xué)期開學(xué)的時候,王家壩村小還是沒有辦起來,到中心小去讀書的學(xué)生倒是不少,王小花的名字改成了卓小花,王圓柱家小妹也在這時上了一年級,第一天上學(xué)回來后就問她媽,她能不能也改成姓卓,因?yàn)橥跫覊稳ブ行男∩险n的學(xué)生中,只有她一人姓王了。小妹的問題把王騸匠的臉拉長了,王圓柱媽在王騸匠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的過程中給了小妹一巴掌。

        按王圓柱和王葫蘆的設(shè)想,寒冬一來,死人就來了。如他們所料,王家壩第一個霜降到來的時候,老卓的爹在他倆眼巴巴的期盼中翹腳了。

        “這是一個好的開端?!蓖鯃A柱對王葫蘆說,“我就不相信這里的人都吃了長生不老藥,死了一個,就不怕不死第二個、第三個。”

        王葫蘆也是躊躇滿志,心想施展拳腳的機(jī)會來了,擋都擋不住。

        王圓柱對王葫蘆講:“做完這場道場,我們都要背誦經(jīng)書了。”如果冬天死人太多,就得提高效率,對經(jīng)書的熟悉肯定是提高效率的最有效途徑。

        老卓的爹死的那天是星期天,王騸匠敲起馬鑼正欲出門,王圓柱以大師傅的名義叫他不要去了。王圓柱矜持地坐在他家樓上,等著老卓來請他,除了王圓柱、王葫蘆和王騸匠,周邊已經(jīng)沒有其他掌壇師了,王圓柱得擺出點(diǎn)大師傅的資格。

        王圓柱等得特別癡情,王騸匠的馬鑼聲推遲一晚響起來的時候,王圓柱才知道,有些事情,缺了他,地球照樣轉(zhuǎn)著。王騸匠有后路,等不起了,一大早就賭氣出門騸豬去了。按王圓柱媽的規(guī)定,星期一王騸匠是不能出門的,王騸匠說星期天沒有出去,得補(bǔ)回來。

        王圓柱的等待也是有限度的,沉不住氣了,急忙把王葫蘆叫來打探消息。

        王葫蘆說:“老卓家已經(jīng)擺上壇子了?!?/p>

        王圓柱忙問:“掌壇師是誰?”

        王葫蘆說他們不做道場,還是唱花戲,只是死人的時候唱詞不一樣,唱的是《還魂記》,還唱《人鬼情未了》,大意是說死去的人在陽世是好人,去了那邊也要好自為之,要當(dāng)好鬼。當(dāng)然唱詞也是按民間的流傳編的。王葫蘆說完急匆匆要走,老卓家的爹也是小卓家的爹,這樣排起來,死者就是王葫蘆的爺爺。當(dāng)然王葫蘆不這么叫,但磕頭作揖還是少不了的。王圓柱太生氣了,說死者孝子孝孫這么多,有你不多,無你也不會少。

        王家壩年紀(jì)最大的王五爺走了是兩個月后的事情。

        五爺是王圓柱媽這輩的叫法,王圓柱和王葫蘆應(yīng)該叫五祖祖。五爺有兩個兒子,也都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孫子進(jìn)城后,有了曾孫子,兒子、兒媳們都去城里帶孫子了。也不能說子孫不孝順,孫子也是要接王五爺去城里的,王五爺脾氣犟,就是不去,說在城里哪天來不起氣,一把火燒了,連根骨頭棒棒都沒有。

        五爺家的田地當(dāng)然也是荒了的,也都是被政府統(tǒng)一租用了的,鄉(xiāng)政府的來做工作的時候還怕五爺這里說不通,哪知五爺通情達(dá)理。小卓最后分得了五爺家的大部分田地,五爺唯一的要求是,小卓必須搬到他家來住。這等好事,大家都求之不得。小卓和王葫蘆媽結(jié)婚后,搬出了五爺家。就在小卓和王葫蘆媽結(jié)婚后的第三天,五爺在那根斑竹拐棍的帶領(lǐng)下,來王圓柱家問了兩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現(xiàn)在王家壩有人了,做道場應(yīng)該可以五個人了吧?

        王圓柱說:“只要有打樂器的人,七個人、八個人都不是問題?!?/p>

        五爺說:“這些打幫客不是有打鑼的,也有打鼓的嗎!”

        第二個問題是:王家壩人都喜歡出門打工,這些打幫客為什么就不想去打工呢?

        這個問題王圓柱真是沒有想過,就隨便編個理由糊弄他。

        王圓柱說:“什么事都得一步一步來,麻山是什么地方?寸草不生,從那個鬼地方一下子進(jìn)城,就好比才讀一年級,一下跳到三年級,城市人會接受?所以得到王家壩過渡一下。”

        五爺說:“那么這些打幫客遲早也會去打工的嘍。”

        王圓柱說:“那還用講?!?/p>

        王葫蘆媽做好吃的時候,小卓會給王五爺帶些去,那天小卓給王五爺端去一碗新做出來的豆腐,見王五爺已經(jīng)梆硬了。王圓柱想:老卓的爹畢竟是麻山來的,死了可以唱花戲,王五爺是王家壩人,死了不可能不找我這個掌壇師。

        王五爺?shù)膬蓚€兒子把王圓柱請了去,王圓柱安排王騸匠擺方桌,又安排王葫蘆準(zhǔn)備經(jīng)書和樂器。經(jīng)還沒有開始念,打幫客的花戲已經(jīng)唱開了。打幫客顯示出了他們的人多力量大,王騸匠擺方桌的時候,王五爺家院壩還是空蕩蕩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擺了六張桌子,左右兩邊各擺三張,每邊坐十二個人,分別拿著鑼、鼓、嗩吶和響器。

        王圓柱在院壩邊找到王五爺?shù)膬鹤?,他正被王五爺?shù)膶O子一頓痛罵,說現(xiàn)在都時興唱花戲了,還請什么掌壇師?孫子旁邊還站著孫媳婦,孫媳婦對父輩說話更不客氣了,說錢是我們出,你們有什么資格隨便請人?

        王五爺?shù)膶O子算起來也是王圓柱的堂哥,說話就隨便了一些,他對王圓柱說:“錢我們出一半,經(jīng)就不念了,行不?”

        “不行?!蓖鯃A柱回答得很堅(jiān)決。

        王五爺?shù)膬鹤于s緊賠小心。如果孫子到時候不管,做兒子的是沒有錢付道場費(fèi)的。

        王五爺?shù)膶O子說完就去聽花戲了,已經(jīng)擺出了不管的姿態(tài)。王圓柱退了一步,對王五爺?shù)膬鹤诱f:“我們念我們的經(jīng),他們唱他們的花戲,哪邊支持的人少,哪邊就自動放棄。”

        這是明擺著的失敗。

        王圓柱叫王葫蘆和王騸匠打起精神,三人念的是《金剛經(jīng)》,王圓柱和王葫蘆對這本經(jīng)書最熟悉。他們已經(jīng)打破常規(guī),把經(jīng)書里的字都咬得很清楚,但也無法蓋過院壩里二十幾個人唱的花戲。以前掌壇師念經(jīng)的時候,死者的晚輩會有一些到堂屋來哭喪,現(xiàn)在王五爺已經(jīng)去世半天了,除了偶爾有人來換香燭,堂屋里只剩下王圓柱、王葫蘆和王騸匠。打幫客唱的還是《人鬼情未了》,唱詞通俗易懂,院壩里人頭攢動,每個人的臉上都掛滿喜慶,連王圓柱媽和王葫蘆媽都聽得哈哈大笑起來。

        王圓柱以失敗者的身份收拾起念經(jīng)的家什。王五爺?shù)膶O子給了王圓柱一千五百塊錢,就是一半的道場錢,王圓柱不要,王騸匠一伸手就接過去,然后對王圓柱說:“生什么氣都不能生錢的氣?!?/p>

        王騸匠說完也聽花戲去了。

        王圓柱罵王騸匠:“見過卑賤的,但沒有見過這樣卑賤的,滅自己威風(fēng),長別人志氣。”

        王圓柱準(zhǔn)備回家,走到半路又轉(zhuǎn)了回來,他想不通,對唱花戲的人說:“你們這種唱法不就是兒戲嘛!”

        唱花戲的說:“兩個嫩娃娃加一個騸匠做道場難道就不是兒戲?”

        王五爺上山后,王圓柱和王葫蘆準(zhǔn)備去廣東打工。去廣東之前,兩人決定像師傅那樣把各自的道場提前做了。王圓柱媽堅(jiān)決反對,說年紀(jì)輕輕的做什么道場?說這話都晦氣,阮師傅就是提前做自己的道場晦死的。王騸匠站在王圓柱媽那邊,說掌壇師給掌壇師做道場,誰付道場錢?沒有錢他可不干。這樣,更別說在堂屋糊紙棺材了。

        王圓柱和王葫蘆在村小的一間空教室里擺上做道場的樂器和經(jīng)書,他倆還在法那街上租了三臺錄音機(jī)。做道場是邊打樂器邊念經(jīng)的,因?yàn)闆]有王騸匠做幫手,忙不過來,王圓柱和王葫蘆先打不念,把樂器的聲音錄下來,然后又只念不打,把念經(jīng)的聲音錄下來,最后兩臺錄音機(jī)同時放,再錄下來。想到以后恐怕沒有機(jī)會做掌壇師了,兩人做起來都精益求精,樂器打得該重的重,該輕的輕,念經(jīng)時該抑的抑,該揚(yáng)的揚(yáng),遇到不滿意的地方,刪了再錄。靜悄悄的教室也起到了極好的錄音效果。他倆共錄了三盤磁帶,聽起來悠揚(yáng)婉轉(zhuǎn)、抑揚(yáng)頓挫。

        雖然王騸匠沒有參與磁帶制作,但王圓柱和王葫蘆還是給了一盤給他。王圓柱說:“我們走了,如果有人需要做道場,你就放磁帶吧。”

        因?yàn)槟昙o(jì)尚幼,王圓柱和王葫蘆分別在一家鞋廠和一家玩具廠當(dāng)學(xué)徒。他倆想,在廣東也許會見著打屁蟲。王圓柱住的是集體宿舍,晚上沒有事的時候,他就聽磁帶,聽了一個星期,叮叮當(dāng)當(dāng)、咿咿呀呀的聲音把同宿舍的一個工友惹火了,工友把他的錄音機(jī)砸了,還用腳狠勁地踩。工友說,老子忍你幾天了,聽你媽的鬼喊鬼叫,搞得老子歌都不會唱了。這位工友喜歡小虎隊(duì)和伊能靜,但一開口,音不是起高了就是起低了。

        王圓柱不心疼錄音機(jī),但他心疼磁帶,他抱著那盤磁帶睡了幾天后,確信它已經(jīng)失去了該有的功效,丟了。王圓柱在廣東很想找到王葫蘆和打屁蟲,他想,如果再在一起,也該重新訂一個合約了。然而在廣東三年,甚至連王葫蘆的面也沒有見過。

        這年春節(jié),王圓柱回到王家壩,不過王家壩已經(jīng)不叫王家壩了,叫卓家壩子,卓家壩子的范圍比王家壩大多了,還包括以前的劉家寨和阮家壩等周邊幾個村寨。王圓柱見到了打屁蟲,他和他爹媽也是回來過春節(jié),他說打工學(xué)校也不像王小虎說的那么好。

        王圓柱最關(guān)心的是他和王葫蘆走后,有沒有人請掌壇師做道場。他的那間屋,由于長時間沒有人住,已經(jīng)有一股霉味,做道場的樂器銹跡斑斑,經(jīng)書被耗子咬成了一堆碎片。王圓柱問王騸匠要那盤磁帶,王騸匠差不多忘記了,王圓柱在他媽和王騸匠住的房間翻了半天,才在床腳找到尸骨——就是一個塑料框架,膠帶同樣被耗子啃得東一截西一截了。

        這年王葫蘆還是沒有回來,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元宵節(jié)剛過,王圓柱收拾行李準(zhǔn)備再去廣東,王騸匠對他說,打工有哪樣好,不如和我學(xué)騸豬算了。王騸匠說得洋洋得意,說如果你不是我兒子,我才懶得教你呢。王家壩以前有“一劁二補(bǔ)三打鐵”的說法,其中“劁”指的就是騸匠業(yè),可見其龍頭老大的地位。王騸匠扳起手指,一邊數(shù)一邊說,你看,補(bǔ)鍋匠失業(yè)了,打鐵匠失業(yè)了,彈花匠失業(yè)了……

        王圓柱聽著怎么都像是諷刺他和他爹,因?yàn)檎茐瘞熀徒虝骋彩I(yè)了。王圓柱背起行李一直往前走,沒有回頭,心想,誰能保證,騸匠永遠(yuǎn)都是騸匠呢。

        責(zé)任編輯:吳 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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