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1月下旬的一個周末,北京大學國際政治系一年級學生賀曉明騎了一個小時的自行車,去城外萬壽路的“新六所”(建國之初為中央領導人所建的辦公和生活的地方,未完工,只建了六所房子)見父親賀龍和母親薛明。那個平常得令人想不起來的周末,成為賀曉明三兄妹與父親生前所見的最后一面。
11月中旬的一天,賀曉明接到總參服務局的搬家通知。兄妹幾個找了紙箱子,簡單收拾了被褥、臉盆、毛巾和衣物等家當。第二天一早,一輛大卡車連人帶箱子,將他們從北京東交民巷8號院,拉到了和平里5號樓。
他們的新家,在和平里5號樓一區(qū)五層的501室。為了“照顧他們的生活”,原來賀家的炊事員和8號院傳達室勤務員也被派來,就住在他們對面的房子里。不久,哥哥賀鵬飛發(fā)現(xiàn),派來的兩人在監(jiān)視他們。
當時的和平里五號樓一區(qū),除了賀家,被打倒的鐵道部部長呂正操、國務院副總理烏蘭夫和中央黨校校長林楓的孩子們都住在這里。在這些“黑幫”子女中,21歲的賀鵬飛算年長的。他跟父親一樣,個性直爽,身邊很快聚集起一堆朋友。據(jù)賀曉明估計,在和平里的那兩年時間,家里來往的朋友不下百人,大部分都是父母被打倒的“黑幫”子弟。漸漸地,和平里5號樓一區(qū)成為遠近聞名的“黑幫樓”。和平里派出所和居委會的干部常冷不丁來個突擊檢查,咚咚咚大聲敲門,稱是查可疑分子,借機警告和敲打這些落難的“黑幫”子弟。
劉少奇的孩子當時住在木樨地,但劉源常常來和平里玩。他曾撰文回憶過這一段:“我們一群孩子常聚在那里,引起派出所和居委會的關注,不分白天黑夜,就來個‘突然襲擊‘查戶口。我們或藏在箱子背后、壁櫥架子上,或蹬窗上樓頂,小時候在軍隊里學會的隱蔽、攀登、越野本領都派上用場,練到爐火純青?!?/p>
1968年暑假,賀鵬飛和賀興洲(賀龍侄孫)帶上妹妹賀黎明,又邀約了幾個朋友,準備去天津等地玩一趟。但一上船,就被警察盯上了。他們被北京市公安局的軍管人員押回了北京,關進了北苑青少年管教所。
“文化大革命”時期,北苑青少年管教所開設了“可教育好的子女學習班”。被打倒的老干部的子女以各種名義被關押在此,被要求與父母劃清界限,并揭發(fā)他們。彭真、陸定一、薄一波、葉劍英、譚震林、李井泉的子女都曾被關押在這里。
賀鵬飛一伙人被懷疑想從大連偷渡到朝鮮去,證據(jù)是身上帶著游泳褲。賀興洲的檔案里寫進了“投敵叛國嫌疑”,這讓他日后的工作和生活都受到了嚴重影響。
幾個月里,賀曉明失去了兄妹們的音訊。直到入冬,才終于等來了消息。不久之后,賀曉明又收到了賀鵬飛的信,讓她去一家醫(yī)院見面。去的那天,她自己也正在發(fā)高燒。賀鵬飛瞅看守人員不備,從衣服、靴子里拿出一扎又一扎的信來,她暈暈乎乎地接過來,塞滿了背著的軍用挎包。“就跟搞地下工作一樣?!彼龂@道。信是關在少管所的人偷偷寫給親友的。寫信人大多是她熟悉的,像陸定一的兒子陸德、廖漢生的兒子廖曉禮和薄一波的兒子薄熙成等。信封上已經(jīng)寫好了詳細的收件地址。
為了避免引人注意,寄信時,她每個郵筒只敢投三五封。那些從靴子里拿出來的信更是敏感,她怕通不過郵政檢查,就趁著晚上一封封親自送到收信人家里去。
1969年初,賀興洲、賀鵬飛和賀黎明相繼從看守所出來,回到和平里的家中。
1969年6月9日下午,北大軍宣隊的幾個人來找賀曉明,說來了兩名軍人,要接她出去談話。來人告訴她,你爸爸病重,我們接你去看看。車一直開進了解放軍301醫(yī)院,將如遭五雷轟頂?shù)乃龓У搅送饪拼髽堑尼t(yī)生辦公室。賀鵬飛已經(jīng)沉著臉坐在里面了。
中央專案組負責賀龍專案的一個高個子男子介紹了搶救治療的情況。賀鵬飛冷靜地提出,想見母親薛明。在301醫(yī)院一間陰暗的儲藏室里,他們終于見到了母親。在去看遺體的路上,薛明一直抓著賀曉明的手,要她堅強一點。在14病室17號床,他們見到了賀龍。白被單一直拉到他的鼻子,遮住了那兩撇標志性的黑胡子,只露出額頭和灰白的頭發(fā)。這也是薛明第一次見到賀龍的遺容。她陪著他在西山度過了遭囚禁的最后兩年時光,但最后他病危被送往醫(yī)院時,專案組人員拒絕她陪同前往。
此后,薛明和幾個孩子被分散各地,天各一方。因為人都散了,和平里5號樓的房子被收回。他們從此離開了這里。(摘自2017年3月24日《報刊文摘》 楊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