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勇
白琳也興奮,但許多時候她又把八卦當成了痤瘡和時代痛點,她在那些故事面前著急、嘆息,甚至想在那些故事中尋找愛情的真相
讀完山西青年作家白琳女士的散文集《白鳥悠悠下》(北岳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不由得讓我想到了“八卦”。
不妨先從取材說起??扇肷⑽牡臇|西雖然很多,但大致過腦子,就會發(fā)現(xiàn)以前的散文大都還是寫的正經(jīng)人正經(jīng)事。以此作為衡量尺度,就會發(fā)現(xiàn)白琳散文的取材往往不正經(jīng)或不那么正經(jīng)。比如《正畸》,寫的是矯正牙齒的故事;《我們都要臉》,寫的是臉上痘痘并與閉合粉刺和美容會所作斗爭的故事。
按慣例,這些事情既難登大雅之堂,也無多少寫頭,即便有作家有此經(jīng)歷,恐怕也會把它們自動屏蔽。但白琳不但寫了牙與臉,而且寫得張牙舞爪,滿面紅光。如此有趣的形而下敘事,至少對于我這個老生來說是不折不扣的啟蒙。
這些事情主要是在寫自己,而像《謝曉婉》《太原愛情故事》寫的則是別人的生活。謝曉婉是作者的高中同學,也是每天能翻看幾本言情小說的閱讀能手,但她最終因婚戀之變,把自己的日子過得亂七八糟。《太原愛情故事》由32個一兩千字的短故事組成,大都是作者同學或同學的同學,朋友或朋友的朋友的故事,而這些故事的關鍵詞似可概括為出軌、劈腿、小三上位、婚變、湊合,千奇百怪,令人眼花繚亂。在這些故事中,男人通常很“極品”,女人往往很“三八”,加上故事雷人、劇情狗血,再加上作者一本正經(jīng)講著講著忽然就不正經(jīng)起來,凡此種種,都讓散文有了一種八卦的畫風。可不可以把白琳的這些散文稱作八卦散文?
當白琳講述著這些故事時,我發(fā)現(xiàn)她通常都有一股狠勁。她筆下的那些事情往往是情愛之殤、生活之丑或生存之窘,好多又涉及同學朋友親戚,按照“家丑不可外揚”的古訓,有些事情可能是不能講、不便講或不好講的,但她就那么不管不顧地講出來了。不但要講出來,還要講得一波三折。我想,如果缺少一種八卦式的好奇心,它們就無法被記住;如果再缺少一種爆料或自我爆料的勇氣,它們又很難被言說,進而在散文中安營扎寨。但所有這些假設在白琳那里都不是問題。正是因為沒有這些條條框框和清規(guī)戒律,白琳一上手就擴大了散文寫作的取材范圍。
要想講好八卦故事,選材只是其中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是如何敘述。也就是說,當故事本身比較八卦時,如何貼近它們行腔運調才能跟上故事的節(jié)奏,傳達出故事的神韻,順便再把敘述者的種種情緒反應——可氣、可笑、可嘆、可悲,甚至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代入其中,應該是一個更值得解決的問題。在這一方面,簡直可以說白琳是八卦故事的段子手。似乎在不經(jīng)意間,她敘述的語氣、腔調、用詞、句式就達到了“隨物以宛轉,與心而徘徊”的境界。
比如用詞。白琳的散文中滿目都是網(wǎng)絡流行語和新潮用語,呈現(xiàn)出鮮明的代際特點。這是一種活生生的語言,它的典或梗主要來自于網(wǎng)絡或電視劇。一旦這些語詞在文章中大規(guī)模亮相,青春色調、網(wǎng)絡氣息,甚至后現(xiàn)代風格就會撲面而來,很潮很時尚。
再說句子,先上幾個例句:“封閉性粉刺是最悶騷的痤瘡?!保≒85) “她穿了黑色的厚底人造革松糕鞋,斑馬紋,黑一圈白一圈,好像始終在過人行橫道?!保≒115)
誰都知道作文的第一步是造句,但造得平實者易,整得奇崛者難。而白琳似乎只是信手拈來,略施小技,便成佳句,根本不需要用洪荒之力。更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句子往往或者直接涉及身體,或者經(jīng)她轉換之后變成了巴赫金所謂的“物質-肉體下部語言”,讀之令人有了那么點狂歡化的味道。
還有段子。我發(fā)現(xiàn)許多時候,白琳都能把敘述或描寫寫成段子。但限于篇幅,我這里就不舉例了。
就這樣,當八卦記者在娛樂圈里忙活時,白琳則成了本雅明所謂的“拾垃圾者”,她書寫著底層的騷動、焦慮和種種困惑,搜集著底層的證詞。而八卦,這固然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興奮點,但許多人并未意識到,它就像長在人們臉上的痤瘡一樣,其實也是我們這個時代面孔上的閉合粉刺。
八卦記者只會在興奮點上下功夫,為的是讓娛樂至死來得更加猛烈;白琳也興奮,但許多時候她又把八卦當成了痤瘡和時代痛點,她在那些故事面前著急、嘆息,甚至想在那些故事中尋找愛情的真相。大概,這就是作家與八卦記者的最大區(qū)別。
(作者為北京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