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果兒
熬夜,一口氣讀完,破曉的光正絲絲縷縷地纏繞在天幕,尚朦朧的世界如常靜謐,可我確信我聽到了它穩(wěn)健的脈搏和蠢蠢欲動的蘇醒。合上尾頁的瞬間,內心如潮的思緒催促著我走走停停的筆,叫囂著宣泄縱文的欲望。借著黑暗,我仿佛看到無數(shù)的靈魂從屋內飛至天際,壯大著蠶食黑夜的光,而后緩緩消匿于白晝,終不可見。
《不說,就真的來不及了》是紐約大學心理學研究生袁苡程,以二十八個人的臨終遺言作為第一手素材,編寫而成的文集。字句間緩緩游弋的人性,浮沉在簡短的故事中,抬眼笑望著你,待你凝眸,一眼萬年。
沒有任何一種人生稱得上容易,哪怕于外人看來是功成名就、家庭和睦,光鮮靚麗之下也都有著無處言說的遺憾與深深悔恨。匿名來信者在人生盡頭選擇向一個擺渡人坦誠訴說,倒頗有些似王維的“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
這些形形色色的人們在末時記錄下的文字,散發(fā)著他們各自或大或小的情緒和欲望,“人性味兒”濃重,致使合書許久,我也只是靜靜地坐著,露水凝結時的寒氣無處不在。于壓抑中漸漸感到些許悲傷,還有厭倦,繼而又萌芽了迷茫,乃至合為濃重的窒息感。然而,不知為何,原本平日十分恍惚的信念,卻在某一瞬間突然堅定,掙扎了許久,終于還是決定為此不眠夜難忘的約會留下點什么。
|掠奪是最長情的痛苦|
從原始社會過渡而來的文明,始終烙印著野蠻掠奪的歷史,所有的生物在達成自身需求時,往往采取的第一手段便是掠奪獲取,直至今日,其本能依舊深藏在社會的一些角落,潛伏著,等待機會出來,肆意妄為。無論是人掠奪他人、還是社會掠奪個體,都是醞釀巨大痛苦的直接來源,而這些,又都會在戰(zhàn)爭中被撕去偽裝,真實得鮮血淋漓。
人掠奪他人的本能,不若將之理解為人體內潛伏的獸性,一旦解放且無法控制,罪惡的累積便生成了痛苦?!肚叭毡厩秩A士兵的懺悔》主人公大島中典說:“多數(shù)人都知道吸食毒品會上癮,而只有上過戰(zhàn)場的人才會知道,殺人也會上癮。那才是最殘忍的癮,它能讓你產生一種屠戮的快感和掠奪他人生殺大權的自豪感,當殺戮不但被允許且成為必須做的事之時,你就可以由于殺人而感到自己存在的偉大和自豪,我們都成了殺人狂。”他不可能不參與制造罪惡———他們原本就是去那里制造罪惡的。
他歸國后妻離子散,所余的僅是陪伴了他六十年的夢魘和無盡的懺悔。那些他曾經奪走的一切,最終奪走了他的一切。人性復雜而脆弱,戰(zhàn)爭解放的獸性就像無法治愈的病,一旦開始就將無休無止,那因為戰(zhàn)爭而狂熱起來的毀滅別人和毀滅自己的沖動,強烈得仿佛變成了一種不可理喻的饑渴。
社會掠奪個體的內在規(guī)律,則更趨向于為了標榜所謂文明而產生的犧牲。用犧牲者的尸骨堆砌而來的繁華,實則是一個深淵,名曰悲愴。如《越戰(zhàn)老兵的最后狂言》中,因參加那場廣受質疑的越南戰(zhàn)爭而丟了雙腿,歸國后又不幸沾染了艾滋病的老兵所說:“從越南回來后,我過了20多年做夢也沒夢見過的恥辱到家的生活,可這是我的錯嗎?當年那些狂熱擁護那場戰(zhàn)爭的人,現(xiàn)在卻紛紛指責說那是一場罪惡的戰(zhàn)爭。當年發(fā)動越戰(zhàn)的美國總統(tǒng)和后來的政客們也都不必為我們的命運承擔任何責任。我不文明嗎?什么是文明?戰(zhàn)爭文明嗎?以他人的痛苦和生命換回的不可能是任何正義的東西!”用上千萬人的生命和痛苦所換來的民主理想究竟能被稱作文明嗎?
|追逐以愛之名永不停歇|
如亞當·斯密所說:“我們在這個世界上辛苦勞作,來回奔波是為了什么?所有這些貪婪和欲望,所有這些對財富、權力和名聲的追求,其目的到底何在呢?歸根結底,是為了得到他人的愛和認同。”人們無時無刻不在追逐著愛,且奮不顧身,又猶如童話故事《睡美人》,我讀起來總有著別樣的悲哀———塵封一生等一個也許等不到的人,合歡孤獨卻為一個輕而易舉的吻綻放———可是愛情,甘之如飴。
如《死刑執(zhí)行官的心聲》所提及:“無論代價是什么,因為沒有被愛過的生命是不可能珍惜自己的,他們的暴力犯罪行為正是他們生活里極度缺乏愛的鐵證,而當他必須獨自為此付出代價時,法律卻毫不留情地懲罰了他,讓他用一命償一命這種最古老的方式去表現(xiàn)所謂的法律公正。我們與斯蒂芬并沒有絕對的區(qū)別,對237個人執(zhí)行死刑后,我深知他們犯下死罪的簡單原因———對得不到愛而生恨的極端、變形的表達形式?!睈凼且环N太過強大的力量,能轉眼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亦能頃刻間風也飄飄、雨也瀟瀟。
零落在字里行間的無奈與決絕,好不叫人心疼。兒時經歷的駭人孤獨與無從奢望的絲毫關愛,都成了抵著斯蒂芬走上死刑臺的匕首。孤獨比死亡更可怕,我們沒有去犯罪只能說是幸運,而不能算是美德。我們最想要的其實也就是那一點實實在在的愛,無論它來自家庭還是任何人,它就宛如活著的理由,代表一切;沒有它,人就會變態(tài),就會瘋狂,就會通過想象去尋找一個愛的替身。正如特蕾莎修女曾說:“上帝的存在只說明一件事:這個世界很缺愛。我的一生也許艱苦,但卻是真實地追逐愛的一生,這就足夠了?!?/p>
如消融寒冰的光與熱,追逐愛而驅散孤獨和罪惡,其實,有愛的人就是神,他們能把別人也變成神。
這大概是愛經久不息的原因之一吧。
|接受自我拋開羈絆掙扎|
生活有點兒像珍珠,出于砂礫,歸于砂礫。晶瑩光潤的只是中間這一段短短的幻象,而我們顛之倒之甘之苦之的,也大多恰是這短短的一段,這豈非殘忍?自以為還漫長的人生,不久即將要以敷衍而虛幻的形式離開,攥不住也留不下,每思及此,我的呼吸便不由得沉重,企圖逃避。
故前幾日讀完《百老匯編劇的臨終遺言》,心中無不感于其言:“無所事事對我來說再也不意味著浪費時間了,看著窗外的樹葉在每一陣微風中的顫動,聽著鳥兒的啾啾吟唱,我感到自己真真切切地活在此時此刻。我可以感覺到自己與世界之間最基本的聯(lián)系,與自然的聯(lián)系。明白了多數(shù)人對生活之理解的無聊和無可救藥,更真切地感到了人來自塵土而歸于塵土這一簡單真理的美麗?!?/p>
赤裸而來,終將赤裸而去,與其要在這簡短的幻象中抓住什么,亦或是因抓不住而去逃避什么,不若接受“無所事事”也是自我的一種真實存在。人類看似強大,其實軟弱,也很無助,總是喜歡在最不了解自己的時候,急于征服那個遠不如他內心世界來得更重要的外部世界。
即便紛紛落盡,繁華消亡,也不能被生活和壓力磨平了棱角,接受和包容最真實的自己,無需理會瑣碎與羈絆,則能無悔。
人性總愛躲閃于掠奪、追逐和接受之中,不肯輕易露面,但無論是掠奪所堆積的苦痛,還是追逐的愛與被愛,抑或是接受自我與萬物的勇氣與真誠,只要存在,就值得被寬容與善待。
我想寫一封情書給人性,用顫抖的筆尖訴說愛意:
愛,就像風行八千里,不問歸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