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光，紀錄片導演，“中國獨立紀錄片之父”，作品《流浪北京：最后的夢想者》被認為是中國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紀錄片。 從2010年開始，吳文光打破紀錄片主流游戲規(guī)則，以“一個人和一個村子”的方式，開啟民間記憶計劃與創(chuàng)作。一個個個體帶著DV攝像機返回老家村子，走近老人，傾聽他們的記憶，在“返回—走近—傾聽”這些動作過程中，情緒在變化，思考在遞進，故事在發(fā)生，并成為這些回村者的影像創(chuàng)作素材。 “影像筆記”寫于這期間。王海安的片子命名《進攻張高村》。王海安生于1988年，他要攻打的堡壘即自己的出生地，山東青州一個叫張高村的村子，攻打戰(zhàn)略是企圖在村里調(diào)查統(tǒng)計“三年饑餓死者”信息，并為那些消亡于五十余年前的無名死者建立墓碑。影片從一片空曠墓地開始，固定大全景，作者的旁白聲音是：“我是王海安，1988年出生于山東省青州市何官鎮(zhèn)張高村，就是我腳底下現(xiàn)在踩著的這片土地。這是俺莊的公墓，公墓就是所有村民死后都會埋葬在這個地方?！庇捌褂米髡吲园鬃允觯环N通常的介紹或引入方式，但這個“自述”發(fā)生在村子公墓前，而且在片子進行下去時，“公墓自述”還繼續(xù)發(fā)生，如：表白自己想在公墓里為“三年饑餓逝者”樹碑的想法；24歲生日那天，報告自己為樹碑募捐的進展；樹碑行為在村里遭遇反對和阻擊后失望沮喪情緒的傾訴；樹碑失敗后，再次來到公墓前表達終有一日要在村中樹碑的愿望……這似乎成為片子中每個段落的“引言”。一個后代站在本村前輩所葬之地，一段活人和逝者之間的對話，或是尋找一個不可能的耳朵的自言自語，可以想象的戲劇效果就是，一個叫王海安的張高村后代人的現(xiàn)實處境。話說到這里，這個片子的結(jié)構和敘事方式一目了然，一種明確的“第一人稱”影像方式，并且?guī)в小爸鲃映鰮簟钡男袨?，帶著一個自以為正確，但在村里人看來卻是荒唐無比的“為饑餓死者樹碑”計劃，闖入一個自以為熟悉無比其實卻布滿陷阱的家鄉(xiāng)，某種中國式的唐吉坷德版本，從起步開始，就預示著是失敗的結(jié)局。這個結(jié)局似乎從影片開始就定下調(diào)子：冬天，有霧，鏡頭移動，走進一戶農(nóng)院，推開門，荒涼小院，無人；鏡頭推開一扇門，屋里煙霧彌漫，鏡頭搖著，辨清一個坐在火爐邊的老人背影；老人回頭，臉上是一個帶花的口罩，露出的兩只眼睛如黑洞，樣子怪異。隨著持攝像機的作者叫他“大爺”，他起身，摘下口罩，暴露出張開的沒牙的嘴，還有驚詫表情。問話繼續(xù)：你不認得我是誰了？老人搖頭。作者說：我是王培德的孫子啊，我去年拍過你的。老人想起來了，但對曾經(jīng)采訪的“吃食堂”的事完全忘了。這個老人費勁回憶但完全茫然的臉，讓觀者過目難忘。記憶何在？記憶之門沉重緊鎖到如何推開？當然，作者的鏡頭還是推開了記憶之門，影片繼續(xù)下去，是三個端坐鏡頭前的老人的記憶講述，沉重得令人窒息：“三年饑餓”期間，村子里每天都有抬出去埋的餓死者，到后來都沒人抬了，餓得抬不動了，只有爛在屋里；一個餓死者臨死前抱住自己幾個月大的孩子，把身體最后的溫暖傳給兒子，他死了，兒子活下來了……我相信，作者選擇這三個“因饑餓而死”的故事來講述，目的是表明他決意要為這些籍籍無名的“饑餓冤死者”樹碑的心愿，就如他對村中一個老人所說：“我就是想從本村歷史開始記錄，為這些不該死的人留下紀念?！苯酉聛磉@個要樹碑的王海安在村里碰到的是迷霧一樣圍繞著的冷漠和懷疑：有這個必要嗎？死了就死了，還想這些做啥？他們又不是英雄或烈士，有這個資格樹碑紀念嗎？甚至還有：做這事掙錢嗎？當作者執(zhí)意要做下去時，反對跟著來了，而且一浪跟著一浪。反對首先從家里開始，母親認為兒子不干正事，大伯覺得這個愣頭青侄子是在冒險，一個當過干部的老人直言“歷史不是當代人寫的”，一個好心老人焦慮勸阻：這事做不得，要有麻煩的……反對聲浪漸大，作者幾乎被包圍在反對漩渦中，寸步難行，一副焦頭爛額模樣，以致待在家里，鏡頭對著“逝者登記表”拍攝時，小狗都過來搗亂。在作者趕開狗的怒罵聲中，我們聽出了他的氣急敗壞，就如他在墓地自述所說：感覺自己在村里變成了一條喪家犬。怎么形容呢？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自畫像，王海安的這部片子說的其實就是這個。我欣賞作者放棄掩飾自己在村中的“失敗者”狼狽像（之前我看的初剪版本中，有過多顯示自己“英勇狀”嫌疑），老實地把這些羞于見人的“丑態(tài)”和狼狽放到片中。這種誠實構成了這部片子的主旨，就是：一個雞蛋是如何在石頭面前碎得狼狽不堪的。如果我們稱之為“失敗”的話，這是王海安無法繞開或逃避掉的現(xiàn)實。還想多說幾句這部片子讓我感動的一些場景和人，即使在漠然懷疑反對迷霧鎖住的張高村，我還是看到一些觸動人心的場面，比如那些鏡頭前訴說曾經(jīng)被餓死人的故事，那些從書中或床鋪下哆哆嗦嗦翻尋出幾塊錢捐助墓碑的老人，還有那些深為作者行為擔心來勸阻他的老人……這些老人善良、樸實、簡單，沒有那么多的世故，比起那些自以為飽經(jīng)滄桑而自以為是的中年人或半老年，他們讓人感動。片子接近結(jié)尾，王海安去和一個老太太告別，這個老太太出現(xiàn)在影片開始時，對那“三年家里是否餓死人”的詢問感到害怕，說自己“不敢多說話”；之后說了自己的老公公因饑餓得水腫而死，事后卻后怕“又來運動”，現(xiàn)在，面對作者來告別的鏡頭，她說她現(xiàn)在不擔心了，還問作者是否秋后還會回來……我沒法忘掉她說這些話時的眼神。這個告別場景似乎也預示著：張高村的故事只是開始，“進攻”只是一個略帶夸張的姿態(tài)，續(xù)寫下去的，可能還是一個雞蛋撞墻的“失敗者”故事的繼續(xù)，或者其它。影片結(jié)尾，王海安回到村子公墓前，鏡頭對著一片墓碑和孤零零聳立其間的松樹林，以下引用的這段來自片中作者的愿望自述，可以看作是一個雞蛋的自白：“人這一生有很多夢想，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夢想，我現(xiàn)在的夢想就是給1959年至1960年餓死的張高村的村民樹一塊碑。我希望這些因饑餓而死的村民在九泉之下能夠安息，我也希望這些連自己的墳墓都沒有的老人在這里有一塊墓碑。我希望在碑上邊蓋一塊紅布，直到有一天大風把紅布刮走。那時候，我覺著他們的靈魂就有了歸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