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5年,慈禧剛好50歲,作為女人已算個小老太太,作為一個政治家恰是深謀遠慮的好年紀。此時的慈禧根本顧不上遠慮,近憂就夠她盤算的了:10年前,日本人攻打臺灣的“牡丹社事件”令大清失去了對琉球的控制;洋務(wù)派的“海防論”由此壓倒“塞防論”,大清始建南洋、北洋水師。一年前,法國人僅用了半小時,就把福建水師堵在馬尾港里“滿門抄斬”。海防危機,再逼京師。情急之下,慈禧親中選親,令光緒皇帝
買鐵甲艦建設(shè)近代海軍
英國的工業(yè)革命,可不是只有火車冒煙那么簡單,同時冒煙的還有鐵甲蒸汽艦。
1849年,法國造出第一艘以蒸汽機為輔助動力裝置的“拿破侖”號戰(zhàn)列艦后,接著又在1859年建造排水量5630噸的“光榮”號全蒸汽動力戰(zhàn)列艦。不甘落后的英國于1860年建造出排水量9137噸的“勇士”號戰(zhàn)列艦。后兩艘全蒸汽鐵甲艦下水,被視為鋼鐵戰(zhàn)艦時代到來的標(biāo)志。
“開眼看世界”的大清,看到自身已失去建造戰(zhàn)艦的話語權(quán),在買艦問題上便開明起來。一可以用洋艦鎮(zhèn)壓讓沿海地區(qū)烽火連天的太平軍;二可以“師夷長技以制夷”。但心懷鬼胎的英國人賣艦時,提出建立英中聯(lián)合艦隊的主張,由英國人阿思本任艦隊司令。這種將軍權(quán)交給洋人的做法不僅遭到了大臣們的反對,在實際操作中也糾紛不斷。1863年9月,所謂的英中聯(lián)合艦隊開到天津后,不得不退船解散。
1866年,同治皇帝命沈葆楨總理船政事務(wù),統(tǒng)管造船廠和船政學(xué)堂、水師營?!白粤Ω钡纳蜉針E建造三艘國產(chǎn)軍艦后,成立了福建船政水師?!澳档ど缡录焙蟮?879年,清政府詔令閩局輪船先行練成一軍,取代了舊式福建水師。福建船政水師成為近代中國最早水師,其主力戰(zhàn)艦全是木制戰(zhàn)艦。這些木制戰(zhàn)艦在1884年的“馬江海戰(zhàn)”中,被法國艦隊的鐵甲艦僅用20多分鐘即全部消滅在馬尾港內(nèi)。
在南方建立福建船政水師的同時,清廷命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積極創(chuàng)設(shè)北洋水師。1879年,李鴻章向英國訂造蒸汽動力包有鋼板的巡洋艦,購“揚威”、“超勇”兩艦;次年,又向德國訂造蒸汽鐵甲艦“定遠”、“鎮(zhèn)遠”兩艦。1881年,先后選定在旅順和威海兩地修建海軍基地。幾年之間,北洋有了艦,又有了港,水師已初具規(guī)模。李鴻章放言:“就渤海門戶而言,已有深固不搖之勢。”
中國最具現(xiàn)代化的海軍呼之欲出。
規(guī)格最高的軍演,竟有太監(jiān)“校閱”
近代中國的海上軍演是由北洋水師搞起來的,但那時不叫軍演,叫“閱操”。依北洋水師閱操制度,“每年由北洋大臣閱操一次”、“每逾三年,由總理大臣、海軍事務(wù)衙門下至于王大臣請旨特派大臣,會同北洋大臣出海校閱一次”。1884~1894年,北洋海軍共進行了四次閱操。
北洋水師規(guī)格最高的閱操,即第二次閱操,時間是1886年5月18日。此時,經(jīng)過10年買艦及練兵,北洋水師已編練成軍。北洋大臣李鴻章奏請朝廷欽派大臣校閱。慈禧太后見到奏折后,即派總理海軍大臣醇親王前往北洋巡閱。
醇親王奕■貴為光緒帝生父,身份崇隆,但行事謹慎。他主動請求派儲秀宮總管李蓮英隨行,以減少太后對自己的猜忌。慈禧亦有自己的打算,當(dāng)即允準(zhǔn),加派太監(jiān)、御醫(yī)隨行,“以時調(diào)護”。于是,總理海軍大臣校閱北洋水師時,身邊就多出個太監(jiān)來。
李鴻章沒想到,他前邊剛剛收到光緒帝“任何人不得隨便挪用海軍籌款”的圣旨,李蓮英到大沽后,又交給他僅有一行字的慈禧密旨“遣委蓮英前往商洽”。李蓮英轉(zhuǎn)訴的意思是,慈禧想搬到宮外去住,把漪春園改為頤和園,在那里頤養(yǎng)天年?!耙瓶钤靾@”的任務(wù)逼到軍演陣前。
醇親王與李鴻章校閱水師,這次閱操既是北洋水師規(guī)格最高的一次,也是最可笑的一次。因為參加閱操的還有李蓮英,太監(jiān)隨行校閱水師,史無先例,引發(fā)朝廷上下一陣波瀾。更為可笑的是,當(dāng)人們得知醇親王到大沽的消息后,即在碼頭乘轎返回海光寺的路上,攔輿“條陳獻才技者,求差使者,久訟不得申者”比比皆是。沒人關(guān)注軍演,人們只想見官,因為機會難得。
大清的海軍總司令醇親王奉旨巡閱北洋海防,茲事體大,所以,有兩個宮廷畫家和兩個攝影師隨行。閱師結(jié)束后,隨行畫家慶寬和金如鑒分別繪制了《渤海閱師圖冊》和大畫幅的《渤澥乘風(fēng)圖》,向慈禧太后匯報整個巡閱過程,這是晚清海軍僅存的一次海上軍演圖。北京故宮收藏的《渤海閱師圖冊》曾在公開出版物中刊載過,但保存在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渤澥乘風(fēng)圖》則是2013年才公開向公眾展示,內(nèi)地鮮有介紹。筆者從好友近代海軍史研究者王國平那里得到《渤澥乘風(fēng)圖》高精電子文件和相關(guān)背景材料,這里一并介紹。
值得一提的是,當(dāng)時署理長蘆鹽運使津海關(guān)道的周馥,一手操辦這次軍演的接待工作,還親自撰寫了數(shù)萬言的《醇賢親王巡閱北洋海防日記》,這份日記成為破解《渤海閱師圖冊》的重要解碼。
《渤海閱師圖冊》
《渤海閱師圖冊》,絹本設(shè)色,十幅,每幅寬40.5厘米,長57.6厘米,共分10個主題,依次命名為:《廟島蜃市》、《閱師紀程》、《之罘形勢》、《威海水道》、《威海船操》、《旅順?biāo)佟?、《海軍布陳》、《兵船懸彩》、《煙臺大會》、《登州振旅》。冊頁再現(xiàn)了那一次海上大閱操的重要事件。
1886年5月18日,船隊從天津大沽口入海后,10余艘鐵甲軍艦隨即列隊護航。但這本軍演冊頁的第一幅圖畫的不是排兵布陣,而是《廟島蜃市》,真是不祥,好似暗喻此番閱師不過是一場蜃市奇景。
第二幅《閱師紀程》上,詳注了李鴻章此次閱操的航線與航程:大沽口至旅順,170海里;旅順至威海,91海里;威海至煙臺,44海里;煙臺至大沽,191海里。第三幅《之罘形勢》和第四幅《威海水道》上,還細繪了海岸線與水深,岸上高山用等高線進行描繪。應(yīng)當(dāng)說,此時大清繪制海圖的水平有所提高,圖上繪有指北針,實線描繪航線。
從第五幅《威海船操》、第六幅《旅順?biāo)佟贰⒌谄叻逗\姴缄悺穪砜矗舜诬娧蓐嚾蔟嫶?,“布陣”是?zhàn)列艦“定遠”、“鎮(zhèn)遠”在前,隨后是巡洋艦“南端”、“開濟”、“楊威”、“南琛”和“濟遠”、“超勇”,最后是“鎮(zhèn)”字號的“鎮(zhèn)東”、“鎮(zhèn)西”、“鎮(zhèn)南”、“鎮(zhèn)北”、“鎮(zhèn)中”、“鎮(zhèn)邊”六艘蚊子炮艇,醇親王等官員乘坐“海晏”號和隨員船居中,可謂八面威風(fēng)。20日,奕■登旅順黃金山炮臺觀“水操”,八艘戰(zhàn)艦會集黃金山以南水深處,表演布陣與射擊。22日,醇親王等官員乘坐“海晏”號威海校閱“船操”,六艘蚊子炮艇一字排開,打海上固定浮靶。
第八幅《兵船懸彩》表現(xiàn)的是22日,醇親王前往定遠艦視察,該艦懸彩掛旗,水兵橫列桅桿立迎的情形。
第九幅《煙臺大會》,圖左是“英國兵船十支”,圖右是“法國兵船五支”。我原以為是軍演假想敵,后來才知是奕■以親王之尊校閱北洋,引起轟動,英國和法國特派軍艦前來觀禮。22日,醇親王抵達煙臺時,英國和法國軍艦都在港口外列隊鳴禮炮迎接。23日,醇親王啟程回大沽口,兩國兵艦再次鳴炮相送。留心此圖,會看到岸上是煙臺要塞。在日軍山東半島登陸戰(zhàn)中,這個甲午海戰(zhàn)之前增設(shè)的炮臺沒等派上用場,大清就交了降書。
華美冊頁的最后一幅為《登州振旅》圖,大清艦隊排成“一”字縱隊,自蓬萊凱旋。如此浮夸之師,會將圖畫變成現(xiàn)實嗎?
《渤澥乘風(fēng)圖》
《渤澥乘風(fēng)圖》得名于圖上題跋,也有人根據(jù)所畫內(nèi)容稱其為《巡閱北洋海防圖》。此圖絹本彩繪,尺寸較大,寬316厘米,長251厘米。其主題與前邊介紹的冊頁不同,它只有一個主題,即閱師的海晏輪,畫中輪船主桅上掛著鑲紅邊白底之“帥”字旗,尾桅上和船尾皆懸掛有三角黃龍旗,表明了它的特殊地位。
海晏輪原為美商旗昌輪船公司海輪,原名“盛京”,1874年在江南造船廠建造完工,載重2800噸,載客281人,行駛上海至福州航線。1877年,招商局并購旗昌輪船公司時將其納入船隊,盛京因而改名“海晏”。最初建造時,“海晏”號為明輪結(jié)構(gòu),1882年改為暗輪,將推進器置入水中。
畫中的海晏輪上,共繪有28位人物。最突出的當(dāng)然是船橋之上的閱師大員、醇親王奕■立中,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李鴻章立于其右方,海軍正紅旗漢軍都統(tǒng)善慶立于其左方,三人都穿著黃馬褂。站立處上有頂棚遮陽,周圍有護欄和掛毯。在船底層甲板上,那個手持煙斗的人應(yīng)該是太監(jiān)李蓮英。
甲板上還繪有18位隨行官員和雜役,其中有11人是身著紫色馬褂的官員。在船艏位置,有三人在天橋前方的前甲板遮陽棚下,兩位正在安排座位,一人正在翻閱書籍。在天橋下方,樓梯口處有四位官員,似乎是在作警戒工作,其中一人正在低頭翻閱公文。在更下一層甲板上有八個人,其中一人穿紫色馬褂,剩下七人形態(tài)各異,均穿便服。
畫中特別描繪了七位正在各司其職的洋人船員,可見此時,大清還沒有更多的人熟悉機運艦船。此船上,頭尾兩個洋員負責(zé)操作舵輪,他們頭戴高帽,著西服。船艏還有三個洋人,一個在整理雜物,一個拋下系繩水桶取水,一個則持拖把清潔甲板。船尾部,有一個洋員正在檢查輪機的進氣口。在船中央的那個洋人,頭戴高帽,身穿西服,右手拿著手杖,左手插入口袋,看樣子像個船長一類的人物。有趣的是,船尾甲板上,還放著醇親王的一頂轎子,有三名官員正在前后警戒。這表明身為海軍總司令的醇親王奕■是被抬上船的。
醇親王對這次海上軍演十分滿意,畫中題跋錄其詩作《放歌》一首:
我曾游徐無,絕頂峰上頭。
登峰更宿峰之樓。
下視眾山皆培塿,疑是銀濤千里翻清秋。
今復(fù)躋天橋,危坐入東海。飄飄心跡真仙宰。
滄波萬疊涌艨艟,又疑云煙出沒籠崴嵬。
西送月無痕,東瞻日初浴。
除卻升沈赤白丸,惟有滉瀁一色連天綠。
仰寥泬,俯幽宮。
神不可召,蠡不可窮。
但學(xué)謝安石,悠然云海中。
不學(xué)郭璞狂,浪說蹄涔同。
我心先為坡仙得,走筆大書示二客。
茲游奇絕冠平生,一言能抵千行墨。
涯涘渺不見,仙藥安可期?
放懷且邁洪流外,看作桑田未變時。
光緒丙戌年(1886)首夏,巡閱北洋海防,繪《渤澥乘風(fēng)圖》,并錄《放歌》一首以志雪鴻云。詩后有陰刻“會觀焀日”、陽刻“大閱會師”印各一枚。后來,醇親王還專門做了一方“渤澥乘風(fēng)”大印。
虛張聲勢的花架子
大閱結(jié)束后,醇親王即在上奏的奏折中作出了幾個判斷:一是南北洋海軍艦艇數(shù)量少,需繼續(xù)引進,北洋軍艦的數(shù)量需要加強;二是海軍要專設(shè)提督,并制定章程,形成定制。
奕的奏折直接影響了決策,促成1888年北洋海軍成軍。不幸的是,1891年元旦,醇親王在操勞中病逝。聽聞醇親王去世,北洋海軍各艦以西式海軍禮節(jié)降半旗10日,以此表達對這位大力支持海軍建設(shè)的親王的哀悼之情。
1884年,李鴻章第一次北洋閱操,看過魚雷打靶后,向朝廷奏報:雷艇快捷如風(fēng),射放有準(zhǔn),是“制敵利器”。1891年,李鴻章第三次北洋閱操,夜觀魚雷艇,記錄下“試演泰西襲營陣法”、“均能中靶”……優(yōu)良的戰(zhàn)艦、堅固的炮臺、圓滿的軍演,皇皇業(yè)績皆留在李鴻章喜氣洋洋的《巡閱海軍事竣折》中。但就在李鴻章最后一次北洋閱操的兩個月后,一場現(xiàn)代化的海上戰(zhàn)爭——甲午海戰(zhàn)爆發(fā)了,北洋水師的花架子如夢一樣在現(xiàn)實中垮塌……
甲午海戰(zhàn)后,大清海軍反思北洋水師閱操:“多尚虛文,未嘗講求戰(zhàn)事。在防操練,不過故事虛行……平日操演炮靶、雷靶,惟船動而靶不動,兵勇練慣,及臨敵時命中自難?!笨陀^地講,北洋水師沒有真正的軍演,只是按照《海軍大閱章程》的程式進行,先是禮炮迎接,而后是依序排法和打靶。
北洋海軍,真如這精美的圖畫般,一場游戲,一場夢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