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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婦鳴

        2017-05-18 12:43:30鹿聘
        飛魔幻A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陳衡耳墜

        鹿聘

        楔子

        張侍郎在下朝后被李鳴攔住,眼前的男子消瘦蒼白,因為年齡增長的緣故那對眼眶下陷得很深,有種說不上多危險卻很瘆人的氣息。他清楚這個男人的來意,搶先開口:“涼國公夫人名節(jié)敗壞,天下人皆聞,李大人何苦趟這渾水?”

        李鳴三番四次纏擾他,是為了那被掃地出門的涼國公夫人回京事宜,他知道自己的要求或許逾越了禮制。

        “天下人皆聞?”李鳴低聲自問,嘆氣道,“天下人皆會犯錯,更何況根本就不該歸咎于她?!?/p>

        京都鮮少人知曉嗜酒如命流連坊市的李鳴也曾是那樣一個俊美的男子,擁有一雙明亮飽滿的眼眸,愛慕著一個不能向天下人提起的女人。

        “錯的人是我?!?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5/19/fmha201705fmha20170503-1-l.jpg" style="">

        李鳴從前是被十二衛(wèi)趕出來的人,據(jù)說是因為他執(zhí)行任務(wù)騎馬沖過長街時,惹惱了一位權(quán)貴人物。確有其事,不過并不是他所為,李鳴當(dāng)時看著垂頭抱膝,懊悔而無助的黃霄,輕聲說了一句:“上頭追究下來,就說是我干的?!?/p>

        他替黃霄擔(dān)了罪責(zé),因為不忍心看著這個一起長大的兄弟因此失去一切。對于黃霄來說,這份差事確實是一切,他有奶奶和妹妹要養(yǎng),還有個在鄉(xiāng)下等他的姑娘。

        李鳴被趕出去不久,又被召回接了一項極其重要的任務(wù),只要做好了就有希望回十二衛(wèi)。

        他當(dāng)時還不清楚具體要做什么,只聽人說整個十二衛(wèi)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因為那時的李鳴不但縝密利落,劍術(shù)高強,還生了一副好面相,足以讓女人放下戒心的面相。

        李鳴在一個月后抵達涼國公封地,在進城的關(guān)口與一隊出城的人馬堵在了一起。

        李鳴足足等了大半天,前方那支隊伍依舊與守城士兵爭執(zhí)不下,他便雙足輕點,躍身上前探看究竟是因何事爭執(zhí)。隊伍前端的一乘軟轎恰好也有一個人走出來,桃紅妝花緞披風(fēng)緩緩移動,眼角鼻端如一塊渾然天成的良玉,驕傲卻不怠慢。

        這正是涼國公府未來的女主人,此刻她執(zhí)意要出城回京都。原因是聽說了一樁丑陋的風(fēng)聞,她那人人道好的未婚夫竟在成親前幾日去花樓狎妓,半夜歸途中因酒醉在街上倒頭便睡,直至天明才被人發(fā)現(xiàn),衣衫不整地落荒而逃。

        她聽聞后并未發(fā)怒,只是抬了抬鬢花,神情平靜地說了一句:“備好車馬,回家?!?/p>

        她并不是為了故意墮夫家臉面或是讓夫家哀求她,而是因父親一句話:到了那里就跟在家里一樣,一點委屈也不許受。

        她素來珍惜聲名,門風(fēng)極嚴,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因為自己的丈夫而淪為笑話的。

        眼見守衛(wèi)死死不肯放行,甚至還派人去通知涼國公府,她臉上終于浮現(xiàn)一絲怒意。

        “他陳衡這樣做是人之常情天經(jīng)地義,若換作是我呢!”

        守衛(wèi)一時噤聲,不知她是認真地問還是說玩笑話。

        “讓開!”她再一次厲聲喊道。

        李鳴知道這個女人叫作徐蔚,他在來之前就背熟了她前十七年的一切。他正想著,那女子卻將瞥了一眼他,雙眸在天光下像流動的琉璃。李鳴拇指驚得一松,劍鞘“啪嗒”一聲掉下去,他連忙俯身拾起,再次抬頭卻見她已轉(zhuǎn)身回了轎。

        徐蔚當(dāng)日還是未能出城,她被匆匆趕來的涼國公府人百般勸回了住所。只是,她心意已定,這門親事是不成了。

        不想讓徐蔚回家的不止涼國公府,還有李鳴。他的目的是監(jiān)視涼國公夫人,接到命令時挾持她或者取她性命。若是徐蔚不做這個涼國公夫人,也就代表著李鳴的任務(wù)與仕途一并不了了之。于是,他在第二日登門對陳衡說:“我能讓徐蔚回心轉(zhuǎn)意?!?/p>

        這是一個冒險到不惜暴露自己的決定。本來他有一個天衣無縫的身份,可以對徐蔚說他是她父親派來保護她的人,他卻提前將這個身份用上了。

        李鳴因此順利地見到了徐蔚,只有他們兩個人。

        徐蔚望著這個眼窩有些深的男子,詢問的話還未開口,他已經(jīng)欺身上前,扣住她的肩頭。她起身欲往后奔逃,卻被他從背后勒住柔軟的腰肢,另一只手握住她欲打下來的手腕,勒住她腰身的手飛速上移,停在她嬌嫩的臉頰旁,取下那圓潤的在耳垂下晃動的翠玉耳墜。

        他拿著耳墜晃在她眼前,說:“人人都知道這只耳墜是徐小姐從不離身的,若是它出現(xiàn)在街邊一個浪蕩子手里,再加有心人一傳十十傳百,小姐如何還有臉面見父親?”

        李鳴沒有捂住她的嘴,他不怕她喊叫,可以說他知道她不會喊叫,那些卷宗上的許多事說明了徐蔚是個重視清白的人,她頭腦清晰聰明,知道一旦喊叫引來人看見有個男子出現(xiàn)在自己的內(nèi)室,便百般解說也無用了。

        她臉色赤紅,他強裝鎮(zhèn)定。

        之后,徐蔚再沒有提起退親的事,握著她“把柄”的李鳴也再沒有出現(xiàn)過。

        那天從徐蔚的內(nèi)室出來,李鳴的心依然跳得厲害。這不是他一貫作風(fēng),雖然從前也有不擇手段的事例,但他從未這樣欺辱過一個女子。但他就是很想試試,她被以毀壞清白要挾后是否會忍氣吞聲,而她的選擇卻令他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滋味。

        徐蔚很快與陳衡成親,那天晚上戴著蓋頭端然坐在床上的她突然發(fā)出一聲冷笑,這有些不太正常,因為當(dāng)時房間中沒有其他人。

        “我知道你在。”她說。

        李鳴被驚得差點從房梁上跌下來,他自認輕功還沒有差到會讓一個女子察覺的地步。

        “我不在?!彼摽诜裾J,自知失言后只聽到了她得意的冷笑。

        李鳴的眼窩從這日起好像又陷得深了一些,與之隨同的還有心臟的某塊地方。這是變老的征兆之一,從前他是一個豐神俊逸無閑事相擾的男子,憂愁讓人老,他的心意令他極其擔(dān)憂自己。但他不知道他的心意從徐蔚新婚那一晚就被察覺了,而她會知道房梁上有人,是因為酒氣熏天——他喝了許多酒,煩惱自己對一個只有左耳朵戴著翠玉耳墜的女人的心思。

        另一只耳墜就握在他的手心。

        陳衡將徐蔚娶進門后對她百依百順,極盡體貼,他深知徐蔚是這場政治聯(lián)姻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因此暫且收斂起本性。

        徐蔚知道李鳴一直在自己身旁,雖然看不見,但是她知道自己從沒離開過他的視線。

        夏夜在庭院中與侍女執(zhí)圓扇撲流螢,累了之后石桌上那一盤剝好的石榴;在葡萄架下小憩時不慎睡著,仰過頭時托住她的那雙手。

        她知道這個人不是陳衡。

        徐蔚在一次出門后久久未歸,入夜時侍女才傳回來消息,徐蔚的馬車被人扣住了,陳衡大怒,就要帶上人去接回自己的妻子。

        “扣住夫人的那些人袖口都繡有一對殷紅的鶴翅?!笔膛⌒牡匮a充道。

        聞言,陳衡神情復(fù)雜地喚住了準(zhǔn)備前去救人的家奴,因為那是京都十二衛(wèi)的標(biāo)志。

        他不好直接與這群吞肉喝血的野狗相撕咬,說此事問過爹爹再說。

        家奴驚詫地道:“若是不直接先去救夫人,晚了一時半刻,只怕會身節(jié)不保。”

        李鳴在得知是十二衛(wèi)所為時已然握緊劍鞘,快步趕去。他不清楚十二衛(wèi)為何會在此時出現(xiàn),更不清楚自己前去是不是要與昔年的同僚刀劍相向。不過,事情并沒有到最壞的地步,押住徐蔚的人是黃霄,他甫一見李鳴便脫口喚道:“李哥哥!”

        李鳴將滿鞘劍意壓回,對他點了點頭,俯身將徐蔚抱起。

        “你真的現(xiàn)身了?!彼难垌锸茄诓蛔〉氖〉念j喪,語氣卻依舊平淡,“我早已經(jīng)知曉你的身份?!?/p>

        她從父親那里得知了李鳴的真正身份,今日被十二衛(wèi)抓住,她對黃霄說李鳴已經(jīng)主動將身份對她和盤托出,說他背叛了自己的任務(wù)。

        她想借十二衛(wèi)的手鏟除掉李鳴,卻不知眼前的這個人是黃霄,是永遠將李鳴視作大哥,追隨他,信任他,哪怕李鳴真的是錯的,也能陪他一錯到底的黃霄。

        黃霄臉色當(dāng)時十分難看,心底升起一絲殺機,他用刀鞘敲打她的臉頰,冷冷地吐字:“不要費盡心機挑撥?!?/p>

        這場挑撥的失敗令她升起不知什么感覺,憤怒頹喪恐懼,亦或是慶幸。

        徐蔚望著李鳴的側(cè)臉,倏然揪緊了他的領(lǐng)口:“知道你后我每夜都提心吊膽,你是懸在我脖子上的鍘刀,等著我出疏漏,鍘刀總有一天會落下來,怎么,你的刀是銹住了出不了鞘,還是因為你那齷齪的喜歡讓你像個婦人一樣慢騰騰!”

        他沒有看她,依然平視前方的路,不緊不慢地道:“我背了你的生平,知道你在七歲那年臉上起紅疹子,說了不準(zhǔn)吃桃子,你晚上卻饞嘴偷偷嘗了害得病勢更重?!?/p>

        “你當(dāng)時為什么非吃桃子不可呢?明明有無數(shù)人勸誡你,你自己也不是不懂事,可是你卻無法克制當(dāng)時那一刻對桃子的偏愛。我并不想了解當(dāng)時你的想法,你說出也對我無益。你并沒有克制住,憑什么要求我克制住呢?”

        “徐蔚,要是剛剛黃霄拔劍將你殺了就好了,也就不需要我瞻前顧后飽受煎熬。”他將懷中的她放下,轉(zhuǎn)身回頭,“我那被你形容為齷齪的喜歡,我并不想將它擺在臺面上叫你看不起?!?/p>

        陳衡四處尋找救下徐蔚的人,這讓人有些猜不透他的意圖。徐蔚緩緩撥動著茶盞,眼神在霧氣中看不清晰,她開口:“此人你也認識,叫作李鳴?!?/p>

        徐蔚的目光令陳衡的臉有些發(fā)燙,那個叫李鳴的人曾經(jīng)為他拿到過徐蔚的“把柄”。

        陳衡終于找到李鳴,進行了一段只有他們兩個人的談話,徐蔚在外室等候。他猶豫了片刻,嘴唇顫抖著向李鳴問了那個他最急切想要得知答案的問題。

        “當(dāng)時,蔚蔚她……她叫那幫十二衛(wèi)的雜碎得手了嗎?”

        李鳴驚怒于他這惡意的揣測,原本就不齒他的懦弱,如今這一問更覺得他嘴臉可憎。

        他強抑住心中的不快,生冷地吐出兩個字:“不曾?!?/p>

        “可是……可是……”陳衡還想詢問更多細節(jié)。

        李鳴本來不予搭理,可一想徐蔚就在外室,恐怕她聽見,便一把鉗制住陳衡的肩頭,靠近他,道:“你再多問一個字,我即刻拔劍殺了你!”他的威脅冷靜鎮(zhèn)定,竭盡全力不讓徐蔚知道陳衡對她的猜疑,因為這會讓那個女子尊嚴掃地。

        不知道當(dāng)日外室的徐蔚有沒有聽到,但是陳衡日復(fù)一日的試探也讓她心下了然幾分。終于,在陳衡再一次自認為不露痕跡的詢問中,她將手中的茶盞叮當(dāng)撥弄三響,仰脖一飲而盡,然后猛然往地上一摜,站起身眉眼冷淡。

        “便是我清白不保,也是由于你的懦弱!”

        沒有人知道為什么那一刻她不愿好好與陳衡解釋清楚,她連他的臉都不再看一眼,轉(zhuǎn)身就走,陳衡就當(dāng)她這句話是默認。

        風(fēng)言風(fēng)語流傳得速度極快,這成了陳府心照不宣的秘密。

        陳衡的母親聽說后立馬主張給陳衡納妾,她不能容許自己兒子的正妻是一個有污點的女人,誰能保證徐蔚日后生下的兒子血脈純正呢?徐蔚即使知道自己無愧于任何人,也并不能捱過下流的各類猜想,但她的尊嚴令她不屑去流著眼淚賭咒發(fā)誓證明清白。

        但新進門的小妾又極其貼人心意,肚子爭氣,很快就懷上了。最終,她還是去求了一個人。她背對著李鳴伏在案桌上寫了一封家書,李鳴抱劍倚在門框上很疑惑地問:“你想讓我給你父親傳信,讓他接你回家?”

        “不?!彼D(zhuǎn)過頭,疲倦地笑起來,“你告訴爹爹,我一切安好?!?/p>

        涼國公府出事那一晚還未過正月,十二衛(wèi)的人奉旨闖府捉人,據(jù)說涼國公府有結(jié)黨營私的嫌疑,早就驚動陛下忌憚,李鳴正是因此才被派來涼國公府。

        那天晚上場面極其混亂,陳衡不知被哪支流箭貫穿胸口,當(dāng)場斃命,徐蔚和一干女眷則被蒙上面罩帶走。馬車顛簸到半途中,徐蔚被一只大手扯下,摔落在地面,然后那只手一直拖著她迅速地走入小道旁黑黝黝的山林。

        粗糲的山石將她的衣裳磨損,樹枝的影子詭異地交織在她裸露的肌膚上,隔著面罩,她被死死壓住口鼻,衣料被撕開的聲音在這一片寂靜中格外驚心動魄。

        正在此時,那人突然身子一僵,直直往前倒去,他的身子差點被劈成兩半,徐蔚感到他溫?zé)岬难毫鹘?jīng)自己的脖頸。隨即他的尸體被推開,山風(fēng)中她每一寸肌膚的寒毛豎起,她知道有個人就站在身前,自己一處不落地在他視線中。

        這個人是來救她的嗎?

        她費力從嗓子中想擠出一個名字,下一刻剛放松下來的神經(jīng)卻又緊繃起——有一只手顫抖著撫摸上她的臉頰,她感到臉頰被擦上了什么東西,那是她丈夫陳衡的血。

        一線希望瞬間被粉碎,“刺啦”一聲,衣裳被撕得更猛烈!緊接著,那個人像小心翼翼的猛獸,每一個激烈的吻如同要突破肌膚吮吸她的血管,他無比珍視,他無比戰(zhàn)栗!

        滟滟星河隱在半山間,耳畔是風(fēng)中的蟬聲,徐蔚的腦子像未初化的混沌,有什么透過她細嫩的皮膚,透過五臟六腑四肢百骸,在骨髓最深處一下又一下地重重錘擊。

        不是他……這絕不會是他……她竭力避免那個答案。

        “徐蔚……”動情之時,他念出了她的名字。

        狠狠咬住他肩膀的徐蔚突然松開口,她用手摸索到他的臉,摸到他的眼睛,那像塞外人一樣深的眼窩,一下頭疼欲裂,她幾乎凍僵了的臉突然融化,眼淚緩緩流下。

        涼國公府徹底垮了,陳衡死了,圣上在清算中得知陳衡雖參與朋黨之事卻并無大作為,又念在涼國公一族建過開國功勛,因此保留了涼國公府,但是剝奪了世襲罔替的權(quán)利。

        有人勸徐蔚回父親那里尋求庇護,卻被她拒絕了。后來人們再見到她時,那樣正當(dāng)年華的女子,渾身無一點飾物,睜著沒有一絲情緒的眼睛,死氣沉沉,就如同涼國公府前的石獅子。她攔住了趁亂洗劫的地痞,站在了垂頭哭泣命苦的婆婆和妾侍身前,說什么也不準(zhǔn)旁人再踐踏涼國公府。

        那些都是當(dāng)?shù)刈畈缓萌堑拇填^兒,瞧見她一個女子,拿刀在她臉上比畫嚇唬。見她不為之所動,領(lǐng)頭的一個坐在椅子上,拿著刀往自己手臂上一劃拉,立刻見了血,他認為向這個女子示意自己的兇殘已經(jīng)達到成效。

        徐蔚靜靜注目他扔在桌上沾著血的短刀,看了半晌,倏然一把拿起猛然往自己的手臂扎去,入皮入肉。鮮血立刻溢出來,她卻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些什么。

        這幫刺頭兒平常欺負的都是想息事寧人的百姓,哪有膽子真敢在這風(fēng)頭上在涼國公府鬧事。

        徐蔚從前沒拿過刀,這一下沒把握好力道,扎得極深,傷了經(jīng)脈,被驚嚇的妾侍忙回過神,扶著她去看大夫。此刻,她終于流露出疲憊脆弱的神情。

        “你想我已經(jīng)活到這份兒上了,還怕死嗎?”

        聽聞她受傷,有一個人遲疑許久才趕來。他殺了許多人,卻幾乎不敢看她的眼睛。

        那是已經(jīng)回到十二衛(wèi)的李鳴,他在涼國公府這件事上立下功勞,正是風(fēng)頭無二的時候。

        “李鳴,我有件事要問你。”她喚住了他。

        “那天闖進府將我抓走的是十二衛(wèi)的人,對嗎?”她不動聲色地問。

        “是。”

        “那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哪個肩膀上有新傷?”

        “……不曾注意過?!崩铠Q心下一跳,語調(diào)卻不曾有起伏。

        徐蔚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然后起身,慢慢走到他身前,突然一把攥住他的肩膀。她捏得那樣重,尋常人都會覺得疼,李鳴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他低頭望向她,額頭的細汗由恐懼而出,他想知道她究竟得到了什么端倪。

        她亦在觀察他,見他無絲毫異樣,便不著痕跡地松開了手。

        那天在山林中欺辱她的男子被她用牙齒撕咬下了一塊肉,傷就在肩膀。

        “我這回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回家了?!彼D(zhuǎn)身,腳步虛浮,險些摔倒,再抬頭時臉色已經(jīng)差到了極點。

        “倘若是當(dāng)初涼國公府盛時,我還能回家,如今家族敗落,陳衡慘死,我身為涼國公府的主母,此時離去不知會如何被人指點。再者,陳衡犯的罪是結(jié)黨營私,陛下勢必會順著他清查我父親,我雖心中愧疚,卻還是將父親連累了?!?/p>

        徐蔚扶著他的手,緊緊攥著他的袖口,神情突然低落起來。

        “是何人將那一箭射向了我丈夫,你可得知?”

        李鳴嘴唇緊閉,射箭者正是他。當(dāng)時亂箭齊飛,卻有一支箭是帶著極其清晰的目標(biāo)而出,由李鳴開弓。李鳴在陳衡死后上前檢視他的尸身,用手按在他不斷涌出血的胸口,感受他離死亡越來越近,好像徐蔚就能離自己近一些。

        他不是熱衷殺人的人,那一刻心中卻帶著極大的快感,又歡喜又挫敗,讓他沉迷此間。

        “有人在那天晚上欺辱了我,你可得知?”

        李鳴臉色依舊如常,沒有任何一點輕易泄露的情緒。他太冷靜了,跟那天晚上用沾著陳衡的血的手去撫摸她的臉頰時一樣冷靜。

        原本是去救她,卻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如魂入夢,他猜想這個高傲的女人會做什么樣的選擇,就像最初搶了她耳墜一樣期待。那一晚沒有任何歡愉,或者說是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他只是看著能這樣接近她,心中欣喜感激之至。

        這一生能跟自己心愛的女人一夜良宵,他得償所愿。

        “答應(yīng)我一件事,李鳴,”徐蔚聲音嘶啞,她目光像那晚的星河一般瀲滟動人,李鳴無法從這目光中得知她是否已經(jīng)明白真相,她說,“找到了欺辱我的那個人,你替我親手殺了他!”

        他的睫毛低垂片刻,還是吐出一個“好”。她欣慰地笑了笑,轉(zhuǎn)身握著桌角,稍稍側(cè)頭,無盡凄涼與絕望地道:“可是,我已經(jīng)完了?!?/p>

        那晚與徐蔚一同被綁在馬車上的女人都知道她中途被人拉下了車,許久才回來。

        她們清楚這意味著什么,更何況當(dāng)時那馬車上還有徐蔚的婆婆。老太太聽著徐蔚一路的哭喊掙扎,臉色鐵青,顏色渾濁的兩顆眼珠充滿了怨毒。

        但那個歹人帶給她的仇恨,并不如清譽盡毀顏面丟盡的徐蔚。

        關(guān)于徐蔚的謠言迅速滿城傳開,人們甚至孜孜不倦地掘出了曾經(jīng)關(guān)于她的丑聞。她曾經(jīng)被十二衛(wèi)的人扣押過,后來劫持她的人也是十二衛(wèi)的人,那些不堪的笑話與想象肆無忌憚,十二衛(wèi)中那個與徐蔚有牽連的男人到底是誰?

        李鳴要將徐蔚一同帶去京都時,她眼皮也不抬地拒絕,那時她正在翻看一本賬薄。整個涼國公府的大小事都由她操勞,對外面的閑言碎語,她一概充耳不聞。

        “我怕你會死在這兒?!彼f。

        “蕩婦破鞋,心如蛇蝎,更有險惡者說是我害死了陳衡,我怕這些罵聲會跟著我一路到京都,傳到我爹爹耳里頭去,”她終于抬起頭,“我其實是一個一點都經(jīng)不起流言的人?!?/p>

        “你怕人說,我們便到一個沒人說的地方去?!彼男奶醚杆?。

        然而,她仿佛沒聽見這句話,目光讓所有污垢無所遁形,她問:“那個人,你替我找到了嗎?”

        李鳴的沉默讓她等了很久,她再一次輕聲對他說,是怕他忘記。

        “記好了李鳴,只有他死了,我心里才會好受些?!?/p>

        徐蔚在第二日便被帶往宗族祠堂,她對著牌位整整跪了一日,才得以說話。

        “我不知道。”她的頭顱從未有一刻垂下,即使面對這么多各懷虎狼心思的族人。

        “放肆!”說著,被氣得手哆嗦的老太太把一碗滾燙的茶水潑出。

        她面容狼狽,那永遠平視前方的目光卻坦蕩得讓族人惱恨,這個女人已經(jīng)聲名狼藉成這個樣子,卻仍不放過蔑視他們的機會。

        有個男子舉傘往這邊趕來,他方才對黃霄說,他不打算去京都了,也不再是十二衛(wèi)的人,因為這邊有對他更重要的人。他有一個真相要告訴所有人,如果不說,他終其一生都不算光明自在地活在世間,也無法注視著他心愛女子那雙動人的眼睛。那是他最不可辜負之人。

        他緩緩收了傘,站在大門前,他要對那些族人說:“是我欺辱了她,與她無關(guān)?!?/p>

        他會將所有的關(guān)系與她撇凈,痛痛快快地承認一切,對她那不可言說的心思。即使這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他亦因為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前,向世人昭告一個事實而寬慰。

        “徐蔚是我的女人,徐蔚已經(jīng)成為了我的女人?!?/p>

        無論她得知這一切后是什么樣的神情,他注定無法再見到。

        “李鳴將以死謝罪!”

        大門被踹開,塵土四揚間,有個聲音清晰地傳到了李鳴耳中,也傳到了眾人耳中。

        “那天晚上……那個人……”她說,“他是十二衛(wèi)的黃霄?!?/p>

        最后一字落下,那一刻她轉(zhuǎn)過頭與他視線交匯,望著李鳴一臉的不可置信,她冷笑。

        李鳴在那天晚上從宗祠帶走了徐蔚,但是沒有人說李鳴的閑話,他們都猜想李鳴是為了黃霄才帶走了她。

        黃霄因為染指涼國公府夫人被收押,將在春末時被處以極刑。

        李鳴那些日子四處為黃霄奔走,他告訴人們那個歹人是他,但人們大多不相信他的話,認為他只是想以此為自己的兄弟脫罪。

        與此同時,更令他憤怒的是,遍街滿巷都開始傳唱罵黃霄與徐蔚的歌謠。一天,他在家門口殺了兩個醉鬼——他們談著不知從哪兒聽來的黃霄與徐蔚的齟齷,徹底激怒了李鳴。

        他怕徐蔚看到尸體害怕,連忙將他們拖走,用清水一遍遍擦洗石磚上烏黑的血跡。

        他從丑時擦到天明,手被磨破,不斷有新的血液滴濺到石磚上,最后滴落的是淚水。他將劍扔在一旁,跪在冰冷的石磚上,不敢嚎啕大哭,怕驚動徐蔚,只將心中的苦痛低低地嗚咽而出。李鳴從不曾哭過,他是十二衛(wèi)最沉穩(wěn)的男子,他這一生只做過兩件失去理智的事,第一次是在山林的那個晚上,第二次就是今夜這一場為黃霄的痛哭。

        黃霄的極刑安排在明夜,他一早就準(zhǔn)備出門,他為徐蔚準(zhǔn)備了這一生自己的最后一句話。

        “要是我死了,告訴你自己,我喜歡你?!?/p>

        他是笑著說的,然后從容不迫地準(zhǔn)備出門。徐蔚按住了他的劍,他低頭,看見這個自己愛慕欽佩的女人,終于對他露出了溫柔的神情,這溫柔不知真假。

        她以一場風(fēng)月送他的赴死,那雙柔軟的手臂舒展開抱緊他的脖子,濕潤的唇落在他臉頰上、胸膛上,她像一場波光十里的深碧色湖水,他則是停歇在湖中央亭檐上的鳥雀。

        這感受和當(dāng)夜在山林是如此截然不同,仿佛瀕臨死亡時才體會到的貫穿心臟的愛意。

        直到后來拔劍那一瞬,他依然在留戀這片湖水,黃霄冰冷的血讓他清醒過來,他背著黃霄的尸身,黃霄的血流經(jīng)他的額頭,令他悲慟欲狂。

        背上的人再無任何氣息,他自身也遭受了無數(shù)重創(chuàng),跌跌撞撞地逃出了追殺。

        徐蔚以為他不會回來了,可看見那個血淋淋的人的那一霎,她關(guān)窗的動作停滯了。李鳴從她眼神中看到的不止有驚訝,還有失望。

        “為什么你沒有死呢,李鳴?”

        原來今早清晨時的柔情,是因為她本來以為這一切要結(jié)束了。她眼淚滾燙,激動地質(zhì)問他:“為什么你沒有死呢?我們都是該遭天譴的人??!”

        李鳴突然恢復(fù)了以往的冷峻,殘忍得再無憐憫的冷峻,他在這一刻失去了對徐蔚的僥幸,曾經(jīng)他以為這個女人是真的對他動了感情,因為她口中說出的名字是黃霄,他以為她是為了保護他。可是她的心思卻歹毒百倍,她要害死他的兄弟!讓他余生都懺悔內(nèi)疚,她甚至希望他能在救黃霄的時候一起死掉!

        “你忘了,李鳴,是你當(dāng)年脅迫我嫁入涼國公府,今日一切因果由你而起!”

        “我的尊嚴與聲譽在那天晚上統(tǒng)統(tǒng)被你碾碎,你還殺了陳衡,李鳴,你有罪!你我都是罪人!”

        他們的情感受不起天光炙烤,這是道德敗壞的事情,這會引起世俗禮教的公憤,人們的唾沫會淹死他們,徐蔚在一開始就對這點再清楚不過,執(zhí)迷不悟的人是李鳴。

        是他自己毀滅了他心愛的姑娘,害死了從小長大的兄弟,因為他那蠻橫滋長的絕對占有的欲念,因為他所不能克制的業(yè)障心魔。

        黃霄的血令這個男人醒悟過來,他犯了一個多么大的錯誤,這個女人從來不曾縱容自己的愛意,李鳴好像又恢復(fù)成了當(dāng)日那個十二衛(wèi)絕對淡然的殺手。

        他最后問了一句:“你是如何確定當(dāng)晚在山林中的人是我?”

        徐蔚沒有回答。

        李鳴不再猶豫,回到京都,將黃霄的妹妹和奶奶接過來贍養(yǎng)。與她們一同來的還有黃霄的未婚妻,一個羞澀的踏實的鄉(xiāng)下姑娘。

        她黑撲撲的臉蛋上眉眼生得很標(biāo)致,眼睛紅腫,卻從不曾在李鳴面前哭。

        她問:“李大人,他們說的我全不信,你跟我說實話,黃霄是不是真的跟涼國公府的夫人有染?”

        李鳴遲疑了一會兒,對她說:“黃霄是被冤枉的,他的為人你還不清楚嗎?!?/p>

        “我也是這樣想。”她頭一回,笑起來。

        李鳴完全不知該如何處置這個鄉(xiāng)下姑娘,直到聽說徐蔚徹底被趕出了涼國公府,被族譜除名。李鳴當(dāng)時已經(jīng)升至金吾將軍,他去請求張侍郎關(guān)于涼國公府夫人的回京事宜,拜訪多次,最后卻得知,是徐蔚她自己不愿回京。

        不知道她是恥于見到父親,還是畏懼見到他。

        張侍郎勸他不要跟那個女人沾染不清,他忽然就笑了笑。當(dāng)天晚上,他便認真地對那鄉(xiāng)下姑娘說:“黃霄死了,以后你便托付給我如何?”

        他在這一年成了家,從此兩耳再不聞徐蔚事。

        徐蔚起初幾年活得很難,不過后來聽說有一個不介意傳聞的男子,他是江淮一帶的年輕富商,左腿微跛但是為人良善,待徐蔚尤其赤誠。據(jù)說徐蔚起初不肯答應(yīng),怕帶累他,他便徹查全府,將碎嘴的下人全打發(fā)出去。在跟徐蔚成親一年后,他便舉家遷往南疆。

        “你怕人說,我們便到一個沒人說的地方去?!?/p>

        他這樣對她道。

        當(dāng)時李鳴夜驚而起,摸了摸懷里,卻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摸到,他不知道那枚翠玉耳墜丟到了什么地方。

        他怎么可能知道呢,在山林的那一晚,他懷中的翠玉耳墜不慎落在她身上,當(dāng)她碰到時,便知道這個男子是誰了。當(dāng)初搶走她耳墜的只有一個人,她一直都心知肚明。她從沒有想過害死任何人,她的心性怎么會允許她因為對李鳴的仇恨就將黃霄牽扯進來呢。

        在進宗祠的前一夜,黃霄找到了她。這個性情單純的男子滿目通紅,掐住她的手腕顫抖不止,輕聲說:“不許說出他的名字,有人逼問你,就說是我?!?/p>

        徐蔚清楚此刻他心底也是害怕和無措,但他咬牙切齒地又確認了一遍:“如果你害了李哥哥,就算在宗祠之上,眾目睽睽下,我也有辦法殺了你!”

        世人皆有要保護之人。

        黃霄愿意替李鳴死,李鳴也因為他的死徹底離開了她。

        徐蔚終于尋覓到了一個好夫君,她為他生下三子一女,覺得人生圓滿不過如此。漸漸老去的時候,她也原諒了李鳴,不再恨他,因為她也不再愛著他了。

        她在彌留之際與子女說話,與夫君訣別,一點也想不起那個曾經(jīng)在葡萄架下扶住她頭的男子,但是她還記得垂落到山腰的星河,耳畔的風(fēng)與蟬聲,她仿佛毫不經(jīng)意地叫侍女取來了那對翠玉耳墜。

        李鳴在重新去涼國公府的時候收到了那對耳墜,他在看到它們的第一眼就發(fā)現(xiàn),原來她早就心中有數(shù)。

        不知道當(dāng)年那個女子摸到耳墜的那一刻是如何復(fù)雜的心情,吻著她的人是她心愛的男子,她心底究竟是背叛陳衡的羞恥,是對他不尊重的憎惡,還是像世間每一個普通女子一樣,和心上人如此接近的歡喜。

        送耳墜的人說徐蔚去世之前突然哭了,不明白為何而哭,不明白她活了一輩子到頭來的那份不甘心。

        其實握著她的手看著她死去的人原本可以是李鳴,只要在她一遍遍詢問時他早些承認,只要他開口說出那些不為世人所容的愛慕。她并不是一個可以將愛意收放自如的女子,七歲那年她不聽勸地吃了桃子,十七歲那年她違禮愛上了一個男子,那男子不是她的夫君。

        漫長的等待會讓一個人灰心,那些年他一直在讓她受委屈。

        李鳴攜著妻兒在那一天趕到城門口,不知發(fā)生了何事,前處擠擠攘攘邁不動道。他再也沒有像當(dāng)年一樣上前探看,他老了,身旁無劍,他想前面是一個轎子,一個只戴著一邊耳墜的女人坐在里面。

        對另一個人好了很久,就會忘記自己真正心愛的人,他幾乎就要忘記她了。

        但是,他不會忘記掀起她的車簾,將另一邊搶來的耳墜重新戴回她的耳垂上。

        李鳴這一回再也不會勸她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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