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丹
網(wǎng)上流行過一段話:“這是個令人尷尬的年齡,談愛已老,談死太早。任性說你不成熟,沉默說你裝清高,時尚說你有點妖,樸素說你有點老。”
這么個難描難畫、進退不得的年齡,當(dāng)然就是中年了。
蔣捷寫得真是好,一樣的風(fēng)雨,不同的時節(jié)卻聽出不同動靜,“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九個字,寫出中年聲色中無盡的蒼涼孤絕。多少宦游人,中年都只傍著那一葉危檣獨夜舟,渺渺茫茫,兀自煙波江上使人愁。
少年時,是“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中年時,是“江湖夜雨十年燈”。
把酒喝醉了的是少年,把酒喝醒了的才是中年。
大宋有位把酒喝得特別好看的女子,而且從小就喝,十六七歲未出閣的少女猶能把自己喝到個“濃睡不消殘酒”,慵懶扶頭起來,依稀記得“昨夜雨疏風(fēng)驟”。
這就是曠世才女李清照,長在繁榮汴京的濟南大歷人氏。北方女子的疏朗,大戶千金的倜儻,養(yǎng)出一份詩酒流連的襟懷。嫁了門當(dāng)戶對的吏部侍郎家公子趙明誠,夫婦倆賭書潑茶,玩賞金石,那樣的神仙眷侶,一經(jīng)別離,辭章的韻腳里都帶著迷離的酒意?!皷|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這一杯帶霜的菊花酒,消磨了趙明誠的驕傲,也蹉跎了后世每一個重陽時節(jié)的相思。
而李清照那帶霜的中年終于迤邐行來了。靖康國破,夫喪家亡,幾年之間的大變故,一鑿子一鑿子地刻畫出中年一望無垠的殘敗模樣,再端酒杯時,恍惚到若有所失:“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一個字一個字摩挲過去,家與國的春風(fēng)記憶,卻都是找不回來了。此時端起的中年惆悵,“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
大宋把酒喝到通透的文人當(dāng)屬蘇東坡。盡管他自嘲“論酒量無有在我之下者,論好酒無有在我之上者”,我還是相信他是最得歲月醇味的人。
從風(fēng)發(fā)揚厲的青年到遍體鱗傷的中年,攢足了發(fā)酵一樽醇釀的閱歷,蘇東坡的中年況味在黃州團練副使這個卑微的小崗位上徐徐展開,恰到好處。
這時赤壁夜飲,才喝出了遼闊疏淡的興味,“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比松薜谩澳牎倍?,就把滿世界的風(fēng)雨動靜擋在了心外。能問得出“誰怕?”生死關(guān)上闖過的人,已經(jīng)把忐忑放下了。
“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那些風(fēng)雨之中的四散奔逃的人或許都錯過了這個畫面,醒了曾經(jīng)的沉醉,往來時蕭瑟處歸去的路上,才見得到風(fēng)雨之后的晚照相迎。中年最是不從容,大多因為還在高歌猛進的路上不肯歸去,還在用少年莽撞的心力匹敵著歲月,多了些凄厲的不甘,少了些洞悉風(fēng)雨晴晦的豁達,格修得不高,局養(yǎng)得不大,較著死勁,就局促了。
中年的容顏上,倘若有了善解人意的寬和從容,淺淺的魚尾紋和微微的眼袋都會盛著慈悲。
“公道世間唯白發(fā),貴人頭上不曾饒”。杜牧的時代還沒有染發(fā)劑,鬢染霜雪這件事對誰都來得真實而坦然,就像夏天沒有冷氣冬天沒有供暖一樣,自然的季候和人生的季候都是分明的。如今的中年,十之八九是盛裝的,從頭發(fā)到衣裳,都裝點著拼出來或者熬出來的那份資質(zhì),還有站在自己角色上的心氣。相比于還沒有上妝的孩子,以及鉛華洗盡的老者,中年難得卸妝,尤難把生命還給自己。
中年也是難得聽人勸解的年紀(jì),只有自己度自己。“覺悟”者,“見”“吾心”而已,向外看見世事蒼茫,向內(nèi)看懂信念清晰,這大概也是中年特有的權(quán)利。
境隨心轉(zhuǎn),步履從容,每一個中年人,都走在獨自的路上。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 圖/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