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瑋

這是一場注定改寫歷史的總統(tǒng)大選，它充滿了意外、轉折、丑聞和懸念。

意外從初選階段開始層出不窮，“空餉門”丑聞則使得一度最被看好的侯選人民意大跌，凡此種種導致了來自中間派別的伊曼紐爾·馬克隆與極右的候選人瑪麗·勒龐進入第二輪決戰(zhàn)的局面，最終的懸念要等到5月7日第二輪投票結束之后才能揭曉。

馬克隆和勒龐，兩個來自非傳統(tǒng)主流政黨的候選人，無論哪一位當選法國下屆總統(tǒng)，都將創(chuàng)造歷史。曾經(jīng)右派和左派輪流執(zhí)政的傳統(tǒng)已經(jīng)被打破——代表右派共和黨的菲永和來自左派社會黨的阿蒙在首輪就遭淘汰，這是法蘭西第五共和國近60年歷史上首次出現(xiàn)來自左右的主流政黨均未能挺進第二輪投票的結果。

在4月23日舉行的法國大選第一輪投票中，馬克隆獲得了24%的選票，勒龐的支持率緊隨其后，達到21.3%。多份民調均指向馬克隆將在第二輪投票中戰(zhàn)勝勒龐。但對馬克隆而言，勝利不會來得那么容易或者理所當然，勒龐也不會放棄離愛麗舍宮僅一步之遙的機會。

如果選民因為難以在馬克隆和勒龐之間作出選擇而放棄投票的話，勒龐的勝算就會大增；即使無法獲得勝利，勒龐的得票率也足以使其宣稱獲得了政治上的勝利，并接下來扮演一個強有力的在野黨角色。

最后的勝利者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用于慶祝，他或她接手的將是一個充滿挑戰(zhàn)的國家：經(jīng)濟增長緩慢，失業(yè)率長期徘徊在10%，分裂的社會，對政治的失望以及恐怖襲擊的威脅仍在。

兩位候選人為解決這些問題開出了截然不同的“藥方”，大選結果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法國乃至歐洲未來的方向。

前進運動：從200人到25萬人的政黨

在巴黎的一次競選集會上，馬克隆對到場的2萬多名支持者說：“我像戴高樂那樣，選擇左邊最好的，右邊最好的，中間最好的?！?/p>

39歲的馬克隆以“非左也非右”的進步主義者自稱。在失望和不信任情緒彌漫的法國政壇，以“局外人”身份出現(xiàn)的馬克隆迅速吸引了左右兩派的溫和中間力量。

馬克隆的職業(yè)履歷包括哲學家助手、投資銀行家，但他在政壇為人知曉卻是最近幾年才有的事情。面對缺乏經(jīng)驗的質疑，他回應說，法國低效的政治階級和缺乏活力的政黨已經(jīng)表明經(jīng)驗沒有太多意義。

他承諾要對法國空洞、垂死的政治體系進行一場民主革命。

革命在馬克隆的家鄉(xiāng)亞眠起步。一年前的4月6日，馬克隆在亞眠宣布發(fā)起前進運動時，在場的人數(shù)只有大約200人。一年之后，這項運動吸引了25萬成員，這個數(shù)字已經(jīng)超過目前執(zhí)政的社會黨成員數(shù)量。

在他的支持者眼中，前進運動是醫(yī)生，試圖找到法國的病癥所在?！白鲞@項工作的不是政客，而是來自各行各業(yè)的公民，他們以一個整體來思考，而不是分割成左派、右派或者中間派。”支持者弗洛朗·勒克夫爾對《財經(jīng)》記者表示，馬克隆凈化了法國的政治生活。

曾為多任法國總統(tǒng)合作過的法國政治家、經(jīng)濟學家雅克·阿塔利非?？春民R克隆，認為他提出的綱領是對今天的法國最好的一套綱領，讓法國繼續(xù)變好的綱領，“法國選民要在一個可以給法國帶來更好未來的人和認為我們應該關閉邊界的人之間做出選擇，這是一個答案明顯的選擇”，阿塔利對《財經(jīng)》記者表示。

馬克隆在經(jīng)濟上是親商的自由派，在社會問題上屬于左派。他試圖通過減稅、削減政府部門工作崗位、減少開支和加大投資來振興法國經(jīng)濟。他還計劃放松勞工法，賦予公司更多的靈活性來協(xié)商工作時長和薪酬，但同時也將擴大福利范圍。對于法國面臨的高失業(yè)率問題，他主張通過降低企業(yè)的負擔來鼓勵創(chuàng)業(yè)，增加職業(yè)技能培訓，目標是在五年任期內將失業(yè)率降至7%。

馬克隆的經(jīng)濟理念可以在他擔任經(jīng)濟部長期間推行的改革中找到線索。以其名字命名的馬克隆法案包括了諸多自由化和放松監(jiān)管的舉措，比如商店周日營業(yè)、打破35小時工作制、開放長途巴士路線、出售數(shù)十億歐元的國有資產(chǎn)以減少債務并將資金用于經(jīng)濟發(fā)展。這一法案2015年推出時在法國社會引發(fā)激烈討論，并遭到他的社會黨同僚反對，在國會審議時三次投票未能過關，直到政府動用憲法條款強制通過。

他在經(jīng)濟部長任上推動改革所遭遇的阻力只是冰山一角，從希拉克、薩科齊到奧朗德都有志于改變法國僵化的經(jīng)濟，但最后都以耗盡政治資源告終。馬克隆說，他希望組建一個多數(shù)派政府來推行他的改革措施。

但這將取決于6月的議會選舉。由于缺乏傳統(tǒng)政黨的根基，前進運動想要在議會選舉中取得多數(shù)席位是一項艱巨的任務。前進運動計劃在每個選區(qū)都有自己的候選人，這意味著他們將需要推出577個候選人。第一批14名候選人的名單已經(jīng)公布，其中包括社會學家、農民、醫(yī)院經(jīng)理、律師和黑豹特警隊前任主管。

前進運動在起步時將自己定位為與傳統(tǒng)政黨不同的一場政治運動，但在經(jīng)過一年的飛速發(fā)展之后，馬克隆的發(fā)言人本杰明·格里沃斯對《財經(jīng)》記者表示，“前進運動現(xiàn)在已經(jīng)算是一個政黨了，和其他政黨的主要不同在于議員候選人將來自公民社會?！?/p>

格里沃斯說，在議會選舉中，前進運動也歡迎來自其他政黨的候選人加入?！澳憧梢允乔吧鐣h員，也可是前共和黨成員，但在競選時需要以‘前進的名義?！币呀?jīng)有部分在任社會黨議員和來自中右陣營的議員決定將代表前進運動參選。

將最不可能的人群變?yōu)橹С终?/h3>

勒龐在巴黎的競選辦公室距離愛麗舍宮不到2公里，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她的野心。但那里又低調得沒有任何明顯的標識，如同她在今年競選時刻意淡化國民陣線的標志。

她的競選標識上有一朵藍色的玫瑰——玫瑰是左翼社會黨的象征，藍色則代表右翼，她把兩者結合在了一起。

這是來自國民陣線的總統(tǒng)候選人第二次進入總統(tǒng)選舉的第二輪投票。2002年，勒龐的父親老勒龐出乎意料地擊敗社會黨候選人若斯潘，和尋求連任的總統(tǒng)希拉克進入第二輪對決。15年后，勒龐的勝出不再是意外，選前的每一份民調都顯示她將進入第二輪決戰(zhàn)。

“從演講內容和選舉綱領來看，國民陣線已經(jīng)不再是2002年的那個政黨。勒龐在社會問題上比馬克隆更加左，和極左的梅朗雄相似。但勒龐的主要觀點仍是涉及國家身份和關閉邊界，這對國民陣線來說一直是重要的議題。”法國政治歷史學家讓·加里格斯對《財經(jīng)》記者表示。

自上世紀70年代初期成立后，國民陣線在很長一段時間因其種族主義和反猶立場而聲名狼藉。勒龐在2011年成為國民陣線新一任主席后，開始調整戰(zhàn)略，軟化立場，致力于擺脫國民陣線的負面形象，甚至不惜大義滅親在2015年將父親開除黨籍。

勒龐提出的選綱中，她承諾將提高工人階層的福利，減少小企業(yè)的工資稅以鼓勵雇傭更多勞動力，推動法國再工業(yè)化。不過她更引人矚目的主張是效仿特朗普提出“法國優(yōu)先”，她計劃在社會福利住房和就業(yè)等政策上優(yōu)先考慮法國人。她解決高失業(yè)率的辦法之一是向雇傭外國人的法國企業(yè)征稅。

勒龐還把選民關注的焦點集中在對她有利的議題上，比如移民問題。她將反移民的矛頭指向穆斯林群體，把移民問題與伊斯蘭教、恐怖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在法國遭遇多起恐怖主義襲擊之后，勒龐的理念被更多人所接受。

在第一輪選舉中，勒龐的支持者遍布法國東部、北部和南部。法國南部是國民陣線的傳統(tǒng)陣地，那里的社會保守派和從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歸來的民族主義者是國民陣線起步時的支持者。

如今，法國東部和北部陷入貧困和絕望的工人正在成為國民陣線新的擁護者，他們認為自己在全球化進程中被落下，又被主流政客所遺忘。在法國失業(yè)率最高的十個省份中，勒龐在九個省份取得了勝利。

當馬克隆在大城市攻城拔寨，勒龐在小城鎮(zhèn)和農村一步步鞏固了國民陣線的地盤。她得到了近800萬法國選民的支持——比五年前增加了120萬。

首輪選舉出線后，勒龐前往法國北部“銹帶”城市埃南博蒙發(fā)表講話，她將自己稱為“人民的候選人”，“你們現(xiàn)在有機會選擇真正的變革。是時候將法國從傲慢的精英那里解放出來了?！?/p>

“國民陣線正在全面取得進展，甚至在最不可能支持其主張的人群那里：天主教徒、同性戀、猶太人、公務員。伴隨這些的背景是難民危機、恐怖襲擊和失業(yè)率居高不下?！遍L期研究國民陣線的巴黎政治學院教授諾娜·梅耶爾對《財經(jīng)》記者說。

即使在左派的大本營巴黎，想要找到國民陣線的支持者也并非難事。在巴黎十三區(qū)街邊的一棟小樓里，國民陣線青年委員會每周三都在這里舉行活動。多年前，一名國民陣線的支持者將這處房產(chǎn)捐給了國民陣線。一樓是圖書館，二樓是國民陣線成員辦公的地方。

在4月的一個傍晚，法國南部城鎮(zhèn)博凱爾的市長朱利安·桑切斯來到這里舉辦了一次講座，主題是國民陣線作為反對派和多數(shù)派的角色。艾瑞克·巴爾博薩負責組織了這次講座。巴爾博薩在兩年前成為國民陣線的一員，盡管他的爺爺幾十年來一直堅持投社會黨的票，他的父親、叔叔也都支持社會黨，但這個年輕人在接觸到國民陣線的理念后立刻覺得自己找到了組織。

巴爾博薩平時在面包店上班，不上班的時候他會去發(fā)傳單和貼海報，想讓更多的人了解國民陣線是一個“為人民的政黨”。“國民陣線從來沒有執(zhí)政過，它提供了一種新的、體制之外的選擇。”巴爾博薩對《財經(jīng)》記者說，那些已經(jīng)在地方選舉中選出國民陣線市長的城市都發(fā)展得很好。

桑切斯認為，勒龐的不同在于她不否認現(xiàn)實中的問題，她正視這些問題并提出了解決方案；但一位勒龐的反對者則反駁說：“有人認為國民陣線提供了解決問題的答案，但如果你害怕陌生人，法國也不是一個強大的國家。”

與馬克隆相似，勒龐同樣面臨著缺乏“體制內”政治力量的問題。但桑切斯表示，國民陣線和勒龐已經(jīng)做好了執(zhí)政準備。“她有很多顧問，我們還有23個歐洲議會議員。”當被問及國民陣線在法國國民議會只有兩名成員時，桑切斯將之歸為“這是法國選舉制度的問題，國民陣線在法國大約有30%的支持者，卻只產(chǎn)生了兩名議員，這是不民主的?！彼麍孕牛瑖耜嚲€在今年的議會選舉中會得到更多席位。

不過，被國民陣線詬病的選舉制度或許將在英國脫歐和特朗普的勝利之后，使民粹主義的多米諾骨牌效應在法國止步。兩輪投票制度使得不同派別的支持者可以在第二輪投票中聯(lián)合起來阻擊勒龐的勝利，菲永和阿蒙已經(jīng)呼吁其支持者轉向馬克隆。

對很多法國人而言，國民陣線仍然是極右的代表：極端民族主義、仇外?！艾旣悺だ正嬋匀皇亲尅ゑR里·勒龐的女兒，老勒龐稱屠殺猶太人的納粹毒氣室只不過是二戰(zhàn)歷史中的細枝末節(jié)?！泵芬疇栒f。

在巴黎最常舉行政治集會的共和國廣場，幾名生活在巴黎的美國人擺放了一張勒龐、普京和特朗普三人合影的合成海報。他們希望以此警醒法國選民，鼓勵他們去投票?！胺▏嗣袂f不要以為勒龐不會勝出就不去投票，每一票都很重要?！?h3>關乎歐盟前途

今年的法國大選受到超乎以往的關注，一個原因在于這亦是一場關乎歐盟前途的大選。

從極右的勒龐到極左的候選人梅朗雄，都對歐盟提出質疑。

馬克隆是所有候選人中最親歐的一個。他主張一個更加堅固的歐洲聯(lián)盟，有著希望和德國一起重建歐洲的雄心。他說：“我會和德國一起建立一個堅固而平衡的聯(lián)盟，給歐洲再次注入一股真正的活力?！?/p>

一名馬克隆的支持者對《財經(jīng)》記者表示，他加入前進運動是因為馬克隆的理念與其相符，特別是在歐盟問題上?！胺▏绻挥凶约簾o法變得強大……如果我們認為我們可以不需要歐盟，不需要歐元，那是錯誤的想法?！?/p>

勒龐則提出了一套截然不同的歐盟觀：法國對邊境、貨幣擁有自己的控制權，法國的特性不被移民、難民和全球化所改變。勒龐承諾將重啟法國的邊境，退出歐元區(qū)，甚至對是否脫離歐盟舉行公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