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王季遷(1907—2003),旅美中國書畫收藏、鑒定家
徐:徐小虎,英國牛津大學東方研究所博士、藝術史學者
王:在中國我們常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聽起來頗為崇高,但其實我們是在說一個人的內在修養(yǎng)和高雅,最后還是要“雅”……
徐:我懂了。中國人發(fā)誓要逃避俗。
王:事實上,一個人不需要讀那么多的書或行那么多的路,如果你注意四周,你會發(fā)現有些人生來就極雅,而別人也許讀了萬卷書但最后仍然是俗的,這對繪畫或任何事情來說都一樣。換句話說,筆墨就是一個人內在天賦的一部分。
徐:倪瓚是“雅”的極致,他的用筆完美,表現出來的是完全的輕松不用勁,他可算是極含蓄的。
王:是的,另一方面,李唐的筆墨顯得有力,但是力量中也有含蓄,這一點在鑒定筆墨時也很重要,例如《萬壑松風圖》。有力量是一回事,可是你展現多少出來又是另外一回事。李唐就不會讓力量完全暴露出來,雖然他用側筆,卻從來不露鋒芒,他的筆鋒不會滑來滑去,畫成扁的或是無意義的空筆。
徐:真的,有些人覺得用方筆畫出來的作品就是扁的跟壞的。
王:那是因為他們讀不懂筆墨。李唐最令人稱許的是他能收斂自己的力量,他的筆墨不疾不徐,看他筆的轉折,各方面都很穩(wěn)當,他可以控制它們,不會滑出筆畫的中心。但是,有一些明代早期的院派畫家,他們的內在就完全暴露出來,一點都不含蓄,結果使所有趣味都浮在表面,外觀、筆墨都成了浮動的裝飾效果,他們不再收斂力量,失去了從容和控制,雖然他們自稱是南宋的傳人,但失去了南宋大師努力練成的舒適和高雅。
徐:明代浙派藝術家沒有抓住宋代筆墨的質與量,卻做出另外一套,您可以說明他們做出了什么嗎?
王:嗯,在浙派作品中我們可以發(fā)現多數都是“信筆”或陳腐的筆墨,這種筆墨毫無目的,橫沖直撞,甚至沒有內在的平衡、高雅的含蓄或約束。
徐:含蓄是節(jié)制、收斂,不展現所有的力量。關于筆墨內在變化的另一個審美觀點,您是否認為畫家應該把他所能做的變化都收斂起來呢?
王:筆墨的變化是筆墨的內在生命,在輕輕轉動筆的時候畫出具有動感的線條,一下圓、一下斜、一下粗、一下細,可是這種變化太多又會有緊張、激動、停不下來的感覺。我們需要收斂這些變化,而整個構圖的變化也不必過于夸張,否則又會給人無法停止的印象,或是引人側目??墒钱敇媹D以抽象方式來做筆墨的變化時,就像王原祁的作品,完全由他操縱。他在方寸之中放入許多變化。他的筆墨永遠是頭等的。
徐:有一天我和傅申在他家討論起“含蓄”,他有一個很妙的觀察,他說含蓄不是只有一種,雖然它和個人收斂力量的潛能或手腕的力量有著重要的關聯,也和這個人力量強弱程度有關。他說:“李唐在他的畫中展露百分之八十的力量,但他的力量是一百分。而周臣只顯出了三十分,所以我們就以為他也很偉大,但這是錯的,因為周臣的力量只有四十分,不像李唐有一百分?!彼?,不僅和含蓄的比例有關,也和根本的深度有關。
王:傅申是對的,他說得很有道理,很合乎邏輯。
徐:讓我們用書法來證明這點。
王:好主意,我的畫室剛好掛有文徵明書黃庭堅體的大幅書法?,F在以二玄社復制的黃氏《伏波神祠詩卷》和文書來比較,你看他的每個筆畫多么圓啊!和文徵明的一比,你可以很容易看出黃氏的筆畫是穩(wěn)當的、立體的、細微的……
徐:是的,我受到了震撼,好奇妙??!我聽到了音樂。黃氏的線像成熟的、健康的蠶,圓胖的身體隨著長短來伸縮,圓韌而立體。哦,我現在了解它完全是自然天成。
王:你開始去“看”了?,F在你看我收藏的“文徵明”,你會看見他在收筆處比較顯露鋒芒,筆鋒顯得有點呆板,筆墨薄而不實,給人一種脆弱感。黃庭堅的看起來就韌而剛,可是你仍然可以感覺到柔和彈性。
徐:是的,像一個巨人、大力士,有著溫柔有肉的手指。
王:他的力量如橡膠般可伸展,可是又不像橡膠那樣完全的柔軟,他是軟、硬兼而有之。以兩者作品中都有的“水”字為例,你可以看黃氏如何收放,非常含蓄。再看文徵明,看這一捺過了這一點還向右去時他所有的力量都流失了,筆墨成為空的,這是一種弱的收筆。再比較兩人的收筆處,在最后一筆,你看黃庭堅是多么慢地移向終點,并且還保留許多。再看文氏,力氣在到達終點前就用盡了,他這條線扁得像擦在紙面上。他將一切都告訴你了,沒有保留,也沒有暗示。
徐:是,我看到了。這種比較方式多妙?。≈x謝您。
王:黃山谷有很大的力氣,但顯出的卻很少,他寫字時只用了三分,所以底下仍有很多力量沒有展露,而文氏筆墨中的肌肉已經露出百分之六十到七十,可以說這是時代的問題,明代多數的藝術家都暴露得太多。
徐:是的。我在這個奇妙的方法中“看”到您所談的東西了。文氏的筆墨看起來弱而濕,像是一片密密麻麻地覆蓋在紙面,和黃氏一比,黃氏的內在實質令人震撼。哎呀!我看到黃氏的好處,以后就不可能再去喜歡文氏的作品。是的,我看到他收筆處尤其虛,力量都被用掉了,筆鋒離開紙面時早已是精疲力竭。
王:我想這是一種時代特性,明代的藝術家、畫家和書法家有把什么都表現出來的傾向,在一小塊的有限空間顯示出他們全部的內涵,伸展他們所有的能力。黃公望和倪瓚只用他們筆力的百分之三十到四十,而沈周就展現了他大部分的力量。
徐:明代筆墨看起來弱而露骨,是不是因為他們運筆動作加快了?
王:是的,有一些滑的樣子是從這種較快的筆墨而來。雖然一條線慢慢畫未必就會使它充滿質、量或立體感,可是畫得快絕對會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