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悅

高三終于過去了。

女生們抱頭痛哭，彼此安慰，男生們仍是勾肩搭背地約打《王者榮耀》。青春本就是一場盛大的告別。誰也無法計算，他們走的直線會否相交，抑或風馬牛不相及。

但蘇澈，林鹿還是會毫無預兆地想起你。

她爬上教學樓的天臺，暖色的陽光剛好照過來，像是橘子溢出的汁水，酸而澀。午后的熏風撩亂她的短發(fā)肆意飛舞。相比之下，蘇澈揉她頭發(fā)的時候真是溫柔多了。

林鹿的眼角好像有一點濕濡，但一瞬間就被風吹干了。她抽出書包里的茉莉清茶，和空氣干了一下杯，然后咕嘟咕嘟地灌，林鹿竟然嘗出了苦澀的味道。

陳粒的歌聲打斷了林鹿的思緒。她掏出手機，屏幕上閃動著幾個字：“蘇澈 A市?！?/p>

還記得，當年林鹿和蘇澈的相遇殺了林鹿一個措手不及。

高二開學第一天，放學時林鹿照常到門口等家長。好久以后，母上沒來，卻來了個男孩。

“哎你是林鹿吧？我爸和你媽聯(lián)系過了。我叫蘇澈，是高一新生，但比你大一歲。我跟你住一個小區(qū)，以后咱們一起坐地鐵上下學，省得父母接送了?！?/p>

林鹿有一種被拐賣的感覺。但她不想逃，畢竟人販子長得有點帥。心里滿是疑問，但她一臉嬌羞地滿口答應：“好好好?！?/p>

從那天開始，他們都一起坐地鐵，全程無交流。蘇澈一上地鐵，就會塞上耳機，神情清冷。林鹿嘗試過瞄一眼他聽什么歌，好找點話題，但從來沒成功過。

林鹿陷入了一種奇怪的狀態(tài)——時不時就想起那個叫蘇澈的男孩，一想起他，林鹿的小世界就綻放煙花。

林鹿曾想過，他跟蘇澈再也不會說一句話了。當然，林鹿很不喜歡這樣。

但生活中的驚喜總是不期而遇。

那天下小雨了，蘇澈沒按時到校門口。林鹿在校園里找他，恰巧看到他在和一個男生打籃球。墨綠色的草葉被溫暖的雨水融化，潮濕的雨幕里，一道迅捷的白光閃過，幾個令人眼花繚亂的動作后，他躍起，扣籃，動作行云流水。

林鹿的手覆上心口，她的心在炙熱而急促地跳著。林鹿捂住臉，告訴自己這不是什么心動……只是要過去叫他，莫名其妙地有點緊張。

她站在籃球場外，輕聲呼喚：“喂！”

蘇澈回頭，向林鹿招了招手。他又戀戀不舍地投了一個三分球才跑過來。

“對不起啊，我打籃球沒注意時間?！痹捯粑绰?，他打了個噴嚏。

“這樣會感冒的。”林鹿聲若蚊蠅。她費力地舉起小粉傘，試圖把蘇澈攬在傘里面。蘇澈瞪大眼睛看著小粉傘，哭笑不得。

“看你那費勁的，我來。”蘇澈先迅速地掏出耳機戴上，然后接過小粉傘，格外別扭地舉起來。

雨絲溫柔地下落凡間，織成一層薄薄的繭?？臻g狹小得曖昧，還有一層粉色的光暈。這是他們之間最近的距離。林鹿能嗅到，大地沐浴后的深呼吸是棕色的，而少年的氣息是淡綠色的，像某種青澀的植物。她忽然想起顧城的詩：“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

林鹿抬頭看了看傘，忽然發(fā)現(xiàn)傘是嚴重傾斜向自己這邊的。而蘇澈的衣角已經(jīng)滴水了。

蘇澈仍然沉浸在音樂里。他一邊聽歌，一邊隨節(jié)奏輕輕晃腦袋。林鹿在搜索那種節(jié)奏，好像很熟悉，但就是想不起來是哪首歌。

“我看過沙漠下暴雨……”

“陳粒！”林鹿尖叫了一聲，蘇澈被嚇得站定在原地。

林鹿清了清嗓子，尷尬地偏過頭去，“對不起哈，我聽到偶像的歌有點激動。”

“我理解。我也是陳粒忠粉?！彼醯匦α艘幌隆?/p>

“喂，你記不記得小時候你給我的沙漠制造暴雨的事了？”

“啥？”“就是小時候你特別淘氣，我在小區(qū)的沙坑里堆沙堡，你就趁我不注意，拿一盆水往上澆！”

蘇澈撓了撓頭，笑時露出一口皓齒：“你也太記仇了。”

那個雨天里，蘇澈和林鹿或許是由于沉默了太久，他們聊得很痛快。關于音樂，關于童年，關于蘇澈的夢想。林鹿一直覺得，找到聊得來的人很不容易。

蘇澈說，他以后會去美國上高中，為了他的理想——哈佛大學。

“我也時常感到迷茫?？墒钦驗閴艉苓h，所以才需要我們去追?！?/p>

林鹿看見，那個少年的眸子里有星火倏地點燃、閃爍，是那樣的單純而熾熱。他并不是偶像劇里的帥哥啊，為什么此刻那么好看呢？林鹿的心“咯噔”了一下，以前的癥結好像都有了病因——她喜歡那個少年。是喜歡，是林鹿的心靈十七年來沒有觸碰過的一隅。那里生長著一株纖瘦的含羞草，風輕輕拂過，它便收斂葉子，藏起笑靨。

地鐵到站了。從地下繞了一圈，一切都已被洗盡鉛華。涌進來的風清冽得像梅子酒，酒不醉人人自醉。蘇澈和林鹿不約而同地站定，相視一笑：

“雨停了?！?/p>

林鹿喜歡逗笑笑點低于死海的蘇澈，然后傻傻地看蘇澈的笑容，不像其他男生那樣猥瑣，而是孩子一樣的純真的笑容。

他是溫暖的人。他會教林鹿打籃球，他會陪林鹿跑八百米，他會在地鐵上跟林鹿吃同一包薯片……和蘇澈待在一起，是林鹿生活的短暫快樂。

林鹿曾想，蘇澈或許就是一個對誰都好的人。那些細微的關心，只是他天性使然，卻如雪中送炭般一次又一次溫暖了孤單的自己，以至于含羞草的根須越扎越深，但渺小如她，她從來不奢望含羞草會開花。

那是林鹿刻骨銘心的萬圣節(jié)。

大家都帶了糖果，除了林鹿。林鹿沒收糖也沒送糖。她后悔了，這樣顯得自己好不合群。

最后一節(jié)課是數(shù)學，拖堂了好久。終于熬到了放學那一刻，林鹿激動地把書往書包里塞。

呼，收好了。林鹿背起書包，剛要沖出教室，門口突然傳來低沉而有力的一聲：“林鹿，萬圣節(jié)快樂！”蘇澈正插著口袋半倚在門上，還套了一件黑色的幽靈斗篷。他拉低了帽檐，別人只能看到他“邪魅”勾起的嘴角。

喧鬧的同學們頓時靜了下來，齊刷刷地看向林鹿。她愣住了，繼而立刻觸電似的垂下頭去，捋了捋頭發(fā)想要遮住燒紅的臉。她的心中充盈著粉色云朵一般的棉花糖，一不留神就會飄出來。她微微揚起下頷，快步走過去，在一些女生復雜的目光里，盡量假裝自然，就像……校花被表白的男生叫出去那樣的姿態(tài)。林鹿小小的虛榮心在作祟呢，她不想對他們解釋什么，誤會就誤會吧。

林鹿推了一下蘇澈，輕聲嘟囔：“你耍什么帥?。俊彼麄兩砗髠鱽硪魂嚻鸷宓穆曇?。

“誰耍帥了？我不是，豬你萬圣節(jié)快樂嗎？”他故意把“豬”字咬得重重的。林鹿拉著蘇澈逃了出去，然后丟給蘇澈一個衛(wèi)生眼球，邁開步子超過了蘇澈。蘇澈連忙跟了過去，右手捏著一塊大白兔奶糖得意地說：“要嗎？不要我自己吃咯?！?/p>

林鹿架不住誘惑，一把奪了過來，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謝啦，我今天沒帶糖，明天我給你帶。你要巧克力嗎？我媽媽出差帶回來的，是比利時……”

蘇澈打斷了林鹿的話，變得很嚴肅：“不用了，我明天不來了。”

林鹿心下一涼，笑容就僵持在臉上。上次坐地鐵，蘇澈就半開玩笑地說，要是他走了，笨林鹿會坐過站的。

“小鹿，你有時間嗎？可以和我到天臺上待一會兒嗎？或許是最后了?！碧K澈的嗓音有些許沙啞，“我下午直接坐出租車去領簽證，今天就不能……陪你坐地鐵了?！?/p>

林鹿忽然明白，蘇澈許多天以前就已經(jīng)在做離開的準備，他沒有跟林鹿說，是怕她難過。他們沉默地走上天臺，倚在欄桿邊。

“小鹿，我看你經(jīng)常買茉莉清茶，以為你喜歡喝，就給你買了?！碧K澈從袋子里抽出飲料，擰開。

“謝謝?！绷致菇舆^瓶子，擠出一個微笑。

蘇澈揉了揉林鹿的短發(fā)，這次林鹿沒有躲。林鹿凝望那個男孩，高鼻梁，薄嘴唇，璨若星河的眸子。她卻沒有發(fā)現(xiàn)，蘇澈的目光只為她一人閃爍。他的眼睛里明明是無盡離愁。

“糟了，他們快下班了。”蘇澈看了一眼手表，“小鹿，我先走了?！彼芟驑翘菘冢致诡D時覺得身體被抽空一般。她想追上去，送一送他，但那有什么意義呢？最終，只是這樣倉促的離別吧。隔著半個世界的距離，隔著一片太平洋的距離，今后，就再也見不到了吧？

“再見！”蘇澈突然回頭，擺手。

再見，不就是再也不見嗎？林鹿的心狂跳起來，像點燃的爆竹。有些話，再不說就來不及了。那四個字已經(jīng)呼之欲出。林鹿用顫抖的聲音朝蘇澈的背影呼喊：

“蘇澈，我……”

他已然消失在狹窄的樓道。

林鹿的爆竹剎那間化為冰冷的灰燼，同那未說完的半句話，被樓頂?shù)娘L掠走，再無蹤影。她終于不用再裝作不在乎，任淚水決堤。

蘇澈只是林鹿青春里的過客，他在她波瀾不驚的池水上凌波微步而過，攪亂一池春水，之后一騎絕塵，就像從來都沒有來過。

林鹿厚積薄發(fā)，在高考中超常發(fā)揮，如愿以償?shù)剡x擇了心儀的大學。后來，她曾聽媽媽嘖嘖稱贊，蘇澈考上了哈佛大學。

因為太過疲憊，所以高三那年，她沒有那么頻繁地想念蘇澈。她明明感覺蘇澈不想再和自己聯(lián)絡，明明以為自己已經(jīng)能忘掉，但當她畢業(yè)后，十八歲生日那天站在天臺上時，過往的回憶又洶涌如潮水。她才意識到，思念他就像喜歡喝茉莉清茶，喜歡聽陳粒，都已然成為習慣。

電話鈴響，林鹿激動地按下接聽鍵。

“喂，林鹿。”電話對面是林鹿久違的低沉嗓音。林鹿聽出他的些許欣喜。

“你為什么這么久沒聯(lián)絡我！”

“你回頭?！?/p>

林鹿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慢慢轉過身去，不遠處站著一個穿白襯衣的少年，劍眉星目，笑容清朗，像一道光芒驀然照亮了黑暗的樓道。

她捂住臉，只是笑，漫山遍野的花兒都次第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