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媛媛
從走上講臺那一刻算起,林虹當了整整30年的老師。其間,她輾轉(zhuǎn)3所學校,擔任過10多年班主任,送走一屆又一屆學生,卻始終只是個“代課”的編外教師。如今,年近50歲的林虹面對往事早已淡定從容,不再計較是否有機會像同事一樣漲工資、評職稱,只希望自己能夠繼續(xù)站在講臺上。透過她的曲折經(jīng)歷,我們或許可以感受到為人師者所獨有的那份純粹與執(zhí)著。
“1984年以前進校的能入編制,之后的一律要被清退”
“我從上小學那會兒就盼著以后能當老師,覺得這職業(yè)特神圣?!?986年,19歲的林虹從幼師學校中專畢業(yè),被分配到北京市五環(huán)外的一所鄉(xiāng)村小學擔任學前班老師。“學校其實就是在一座破廟的基礎上改造的,只有幾間平房,連教室的木門都是朽的,推的時候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就給弄散架了。到了冬天,還得自己生火取暖。”雖說條件艱苦,但林虹很知足,“不管怎么說,當教師的愿望算是夢想成真了?!?/p>
正式入職前,林虹得知自己不能馬上解決編制,她并沒有太在意,“以為只是時間問題,畢竟前些年進校的老師都分批轉(zhuǎn)正了,想著自己遲早也有這么一天?!痹诋敃r,編外教師身份并沒給她帶來太多困擾,作為鄉(xiāng)管學校的教師,她每月從鄉(xiāng)教委領工資。“那會兒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辦得正紅火,我們的收入也就有保證,基本工資按學歷開,跟工人待遇差不多,還挺好的。”
林虹沒想到,僅僅過了一個學期,她被換到了新崗位?!霸╅_聯(lián)歡會,讓老師每人都唱首歌。原本教音樂的老師居然沒唱出來,我隨口唱了兩句,領導覺得不錯,就讓我從下學期開始改教音樂課?!?/p>
上個世紀80年代,音樂課對鄉(xiāng)村小學來說還是稀罕物。有些音樂知識基礎的林虹,恰恰填補了學校在這方面的空缺?!爸霸谟讕煂W校學的鋼琴、聲樂和舞蹈,都能派上了用場。”作為全校唯一的專職音樂老師,林虹不僅承擔起一到六年級的所有音樂授課任務,還要負責指導合唱隊和鼓樂隊排練?!芭啪毻际窃诜艑W以后或者周末,沒有加班費,但我特享受這個過程,覺得很充實?!?/p>
這樣的工作一晃就是5年,可林虹不但沒能等來期待已久的轉(zhuǎn)正,反而被突如其來的政策奪去了飯碗?!鞍匆?guī)定,只有1984年以前進校的老師能入編制,之后的小學代課老師,一律要被清退?!?/p>
“同事月收入已近兩千元,而我每月領到的只有六百元”
正當林虹為此事一籌莫展時,機會意外降臨,“鄉(xiāng)教委找到我,說初中其實也缺少音樂老師,況且暫時不受政策限制,倒是可以試試看?!绷趾绱笙策^望,很快按照鄉(xiāng)教委的安排到了某中學,“經(jīng)過這么一折騰,反倒因禍得福,升格成了中學代課老師?!痹谀抢?,林虹繼續(xù)干著教音樂的老本行,還做了5年團干部。在學校的資助下,她還專門到中央樂團社會音樂學院學習指揮。
林虹盡管在工作中如魚得水,但還是覺察出形勢正在悄然發(fā)生著變化。“1994年《教育法》正式實施以后,要求初中老師必須具備大專及以上學歷,再加上學校陸續(xù)招聘本科畢業(yè)的大學生,對我來說也是種無形的壓力?!?/p>
1995年,林虹開始了為期3年的大專學習,“每天都在師生角色間來回切換,下午剛從這邊講臺上下來,就得馬不停蹄地直奔公交站,趕到那邊的學校聽晚上的課。那時候郊區(qū)車少,四五十分鐘才來一趟,中間還要倒兩次車,單程起碼要兩個多小時?!弊钔淼囊淮?,林虹回到家已經(jīng)是半夜12點,獨自走在漆黑小路上的恐懼,讓她至今記憶猶新。
只可惜,林虹的努力還是沒能讓她逃過又一輪清退風波?!?998年有了新政策,要求清退所有代課老師?!眲e無選擇的林虹只好離開講臺,被調(diào)整到學校檔案室,進入長達近7年的“蟄伏期”。
林虹在漫長的等待中,發(fā)現(xiàn)自己與在編老師之間的收入差距也在逐漸拉大。“人家有績效工資,我沒有;人家有第13個月的工資,我也沒有;人家漲工資,還是沒我的份兒。1999年前后,同事月收入已近兩千元,而我每月領到的工資卻只有六百元?!?/p>
林虹有過失落,但她還是選擇將精力再次投入自我能力素質(zhì)的提升?!澳嵌螘r間,我對教育管理很感興趣,也算有些實踐經(jīng)驗,就考了專升本,利用周末和假期時間讀了3年本科,之后又上了兩年的研究生課程。”
“只要進不了編制,很多事情上自己都是局外人”
2005年,清退風波終于平息。在學期末的人事調(diào)整中,已經(jīng)完成進修的林虹被重新調(diào)回教學一線,“音樂老師的崗位早就被新招來的大學畢業(yè)生頂上,學校讓我改教思想品德課。雖說挑戰(zhàn)很大,但機會難得,硬著頭皮也得啃下來?!?/p>
上課之余,林虹還兼任班主任、年級組長、德育處職員,每天早上7點左右準時進校,直到晚上6點才忙完手頭工作離開?!拔业墓ぷ髁勘群芏嘣诰幚蠋熯€大,但收入?yún)s要少得多。保底工資三四百元,一節(jié)課的課時費只有20元,班主任費每月300元,再加上年級組長費,總共下來也就兩千元。原本逢年過節(jié)還會以現(xiàn)金方式發(fā)點過節(jié)費,后來在編老師統(tǒng)一改成打到工資卡里,這些福利就跟我不沾邊兒了,連每月幾百元的鄉(xiāng)村教師補貼也與我無關?!?/p>
更讓林虹感到無奈的是,無論付出多少,她從來沒有資格參與任何考核評優(yōu)和職稱評定?!爸灰M不了編制,很多事情上自己都是局外人?!?/p>
在某中學工作了17年的林虹,成了該校唯一留下來的編外教師,但她還是沒能守住這份工作?!?008年的時候,校長找到我說,由于學校不允許再私設小金庫,哪怕是每月兩千塊錢的工資也沒辦法給我保證了?!?/p>
再次面臨失業(yè)的林虹,并沒有想過轉(zhuǎn)行,因為她摯愛著教育工作。在離家10多公里外的另一所中學,她讓自己的教師生涯得以延續(xù),過來還是教思想品德課,也一樣當班主任。
起初,這所中學給出的待遇讓林虹很是驚喜,“雖說跟在編老師還是沒法比,同樣沒有績效、補貼和年終獎,甚至沒有保底工資,但課時費提到了50元,班主任費也有1000元,加起來每月能有3000多元。”然而8年過去了,同事收入一漲再漲,只有林虹的工資依然在原地踏步。
經(jīng)歷了這么多起起落落,林虹的心態(tài)早已變得平和,“只要能讓我繼續(xù)工作,就是對我的肯定。”作為編外教師,林虹每兩年需要與學校續(xù)簽一次合同。
當了30年的老師,林虹心里明白,自己終究只是個“代課”的。但面對學生,她習慣暫時收起這樣的定位,“一旦站上講臺,就要對學生負責,這與編制無關?!?/p>
作為班主任,林虹所關注的不只是學生的成績,還有學生們的生活?!安簧賹W生都是打工子弟,家庭條件很差,有的十分困難,很多事情要站在他們的角度考慮問題?!?遇到學生遲到,她會試著了解背后的原因。“有個孩子的家長是賣菜的,他的父母凌晨兩點就要去上貨取菜,晚上10點多才能回家。孩子自己管理自己,已經(jīng)很不容易,偶爾來晚了,也該多體諒?!?/p>
2016年的校園開放日,林虹組織學生編排舞蹈。其中一個跳新疆舞的女生,特意為表演買了雙平絨的鞋子,結果沒能用上,“我知道她肯定很心疼,就把它買了過來,省得她有心理負擔。其實我也穿不了,最后拿去送了保潔員?!?/p>
事實上,林虹的日子過得并不寬裕,一家三代人住在北京五環(huán)外一套78平方米的老房子里。
30年過去了,林虹由青年走過中年,正走向老年,而她的編外教師身份始終沒有改變。目睹身邊的編外教師越來越少的現(xiàn)實,林虹也有過片刻迷茫,但她還是選擇不忘初心,執(zhí)著地繼續(xù)前行。
(據(jù)《北京晚報》/文中林虹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