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晨
古代送別圖中壯麗瑰奇的自然風光正是畫家心理情感的外化和折射,正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說:“一切景語皆情語也?!?/p>
在中國繪畫史上,目前追溯到最早的送別圖是北宋李公麟的《陽關圖》。此圖根據(jù)王維《送元二使安西》而作,根據(jù)詩中送別地為“臨皋”,所取“送別”景象大致會為陸路送行。而送別圖的創(chuàng)作發(fā)展“到了南宋,一個明顯的送別圖的模式已經(jīng)成型,而為后代的畫家所遵循”。
而存世最早且形成送別圖范例的是12世紀晚期佚名畫家的《送海東上人歸國圖》,畫中浩瀚江面已揚帆起航的行舟,送者與被送者作揖拜別,另有餞別小亭,所描繪的“送別”景象基本上構(gòu)成了后世送別圖的模式要素。這類送別圖以最直觀的畫面,再現(xiàn)離別時的具體場面,簡單明了,觀畫者不需要任何解釋與說明,便可判斷是否為送別圖,如元代李升的《澱山送別圖》、 明代陶成的《云中送別圖》,戴進的《金臺別意圖》、唐寅的《金閶別意圖》等。其中比較著名的當是明代沈周所作的《京江送別圖》、《虎丘送客圖》等。
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京江送別圖》是沈周為吳偉業(yè)的高祖吳惟謙官敘州府太守時所作。據(jù)《吳梅村先生集》考,此圖成于明弘治四年(1491年)辛亥三月,沈周時年六十五歲。京江是今天的江蘇鎮(zhèn)江,古時亦稱“京口”。圍繞京口送別的詩歌、畫作很多,可見此地是一個常見的送別地點。
《京江送別圖》畫面中大江空闊,遠岫叢林,近處有陂陀、板橋、紅桃、楊柳,岸邊人物拜揖作送別狀。該圖畫風學董巨而又有自我,是沈氏晚年山水畫代表作。卷引首有王時敏題“名跡貽徽”隸書,有沈周自題跋文,闡述了繪此圖的因由,還有明代祝允明所寫《敘州府太守吳公詩序》、文林所題《送吳敘州之任序》及沈周、陳琦、吳瑄、張習、都睦、朱存理等題跋。圖中所繪為沈周等人在京江送別敘州太守吳愈的情景。根據(jù)記載,吳愈是沈周的好友,是文征明的岳丈, 其赴任的敘州在當時可以說屬于邊遠蠻荒之地。圖中主人公乘舟而立,漸漸遠去,眾人在岸邊長揖作別。江南此時正有楊柳青蔥、桃花爛漫的大好春光。圖中山峰崢嶸逶迤,層巒疊翠;江面寬闊平靜,遠望無邊無際;近岸楊柳垂絲,更為友人惜別平添不舍之情。
京江積淀了送別文化的底蘊,給山水畫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和欣賞帶來了深厚的背景內(nèi)容。除了《京江送別圖》之外,沈周還有一幅《京口送別圖》現(xiàn)存上海博物館。此圖為沈周71歲時所作,也是沈周晚年山水畫代表作品,這幅畫記載了他在京口送別好友吳寬的情景。
弘治十年(1497年),沈周送吳寬北上至京口,繪此圖來作別。根據(jù)畫卷上的題詩,畫面表現(xiàn)的是舟泊呂城(今江蘇丹陽附近)的情景。此圖江面寬闊,夾岸有長堤橫亙,近景岸上繪有樓閣雜樹,泊舟岸邊,艙內(nèi)有數(shù)人,應在依依話別。圖畫中的楊柳、江水、長亭等是從盛唐到宋代左遷、鄉(xiāng)愁、出任、遠游、征戍等詩歌內(nèi)容和意象的不斷疊加,積淀成為一種極富審美內(nèi)涵和審美意蘊的審美文化。因此,楊柳、長亭、古道、芳草、江水、離歌、灞橋、南浦等也成為送別的象征和審美意象。
現(xiàn)藏于天津博物館的《虎丘送客圖》作于1480年,是沈周繪畫生涯中成熟階段創(chuàng)作的,整體畫面是典型的“粗沈”風格。據(jù)文獻記載,“高五尺闊一尺三寸,淺設色,寫虎丘景山石用披皴圓潤如純棉純仿北苑法,雙松交蔭劍池噴雪,紅亭翠閣間酒罍茗具,一人箕踞撫琴得流水高山之趣,翁詩款題本身,匏庵題在畫斗?!闭w布勢采用了沈周常用的山水畫布局程式,分上中下三段,下段為近景樹石;中段為高山大嶺,并有瀑布飛傾而下;上段部分以題詩、題跋。筆墨粗細相間,以中鋒粗筆勾皴坡石,粗健勁利,取自董巨繁密的山石解索皴和苔點,樹木勾點也多用王蒙之法,柔中有剛,彎曲有度的線條顯出江南獨特的土質(zhì)特征。無論構(gòu)圖、筆墨都渾然一體,生動有致。
依據(jù)傳統(tǒng)送別圖的模式來看,《虎丘送客圖》畫面并未直觀陳述“送別”場面,觀畫者只能從題識上辨識此圖具有“送別”意味。據(jù)史料記載,此次“送別”雅集活動在虎丘劍池,是沈周為山東治水三載、回鄉(xiāng)省親后又即將赴新任的徐君仲山所作,題詩第一句“虎丘送客地,設餞五臺杪”就已明確交待了此幅畫的“送別”目的以及“餞別”之地,“因攜酒餞別虎丘”,沈周欣然作畫。沈周假借畫中箕踞撫琴的朱衣官人得“流水高山”之趣,來贊許徐仲山“德樸文思巧”,并稱贊其在任時“導泉有魯役,汶泗探歷杳。上下務通流,百雍成電掃”。
《虎丘送別圖》取材巧妙,不畫虎丘“送別”的具體情景,但是“送別”之意躍然畫面。通過對題跋的釋讀,頌揚友人政事的圖像才得到完整的畫面呈現(xiàn)。此類送別圖脫離了傳統(tǒng)的“江岸送別”模式,不以再現(xiàn)“送別”場景表達情感,構(gòu)思巧妙,不落入窠臼,卻能更加顯示出作畫者的“別”具深情。
沈周作為吳門畫家之首,他創(chuàng)作的“送別”題材的山水畫,對吳地諸多畫家的影響是不容忽視的。如文征明作于1509年的《劍浦春云圖》(天津博物館藏),畫中只借助云山隱喻朱應登的人格形象;唐寅的《垂虹送別圖》(故宮博物院藏)畫卷上只有水岸交接的浩瀚江面水景。而胡宗仁《送張隆甫歸武夷山圖軸》(南京博物院藏)、文伯仁的《山村送客圖》(上海博物館藏)、尤求《吹笛送客圖》、謝時臣《雅餞圖》等都更像是一幅富有意境山水畫。這種改變,不再拘泥于“江岸水景”,不以再現(xiàn)“送別場景”的送別圖或借助題畫詩文、或以“事”為送別,既表文人趣味,又讓受畫者感受到贈畫者的真實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