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村里偶爾會有來自江蘇、河南和安徽的討飯人,他們大都衣衫襤褸,背著一個袋子,手里拿著打狗棍和碗。
“給口飯吃吧,家里受了災(zāi)荒。”他們哀求說。
雖說是要飯,這些人討的多半是米。心地慈悲的農(nóng)民見著了,憐憫他們一路上奔波勞苦,又想積點德改變自己的命運,便會從米缸里抓一把米給他們。不過這已經(jīng)是20世紀70年代以后的事情了。
在極度貧困的60年代,江西因為地多人少、山水資源豐富,所以沒有出現(xiàn)像河南信陽那樣悲慘的極端饑餓事件。據(jù)說有河南人來江西逃難,一到九江發(fā)現(xiàn)“樹葉沒怎么動”,便往老家捎信,通知家里人趕緊來這活命。
但是,當時江西還是發(fā)生了不少餓死人的事情。在我記憶中,奶奶曾經(jīng)提起過她有個小孩便是餓死的。
“那個時候是讀棺材書哦!餓得書包都背不起來,我讀到小學三年級就沒力氣去了。走不動路,作業(yè)都是請別人幫著做的。”母親也常常和我談起她飽受饑餓的故事。
不過母親從不后悔曾經(jīng)讀過幾年書。因為多認識些字,她不會像村里有些目不識丁的婦女一樣在城里迷路。每次說起這點優(yōu)越感,她心里總是美滋滋的。
父親說他小時候也挨過餓,吃了不少“糠頭粑”和“油樹皮”。
“屙不出屎來,大家就用勺子挖。”他向我訴苦。吃野菜、糠粑和樹皮,是父親那代人的共同記憶。
我對父親的一些陳年舊事非常感興趣。那天我隨他到村外找他小時候吃過的“油樹皮”。我們找了很久,終于找到幾棵。因為方言的緣故,直到那時候我才知道他說的“油樹”是榆樹。我知道,尤其在中國北方,榆樹當年救了不少人的命。
“咱家池塘邊上以前有棵臉盆粗的‘油樹,那時候你爺爺經(jīng)常去剮皮,后來那棵樹死掉了。”
父親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不無遺憾。
我們在田野里走著,一路上,他問我是否還記得遇到的一些樹的名字,苦楝、烏桕、檀樹……我說有些我真想不起來了。
那是我生命中非常難忘的一天,父親帶我爬坎過坡,仿佛他是個老手藝人,要傳授給他的長子有關(guān)大自然的平生絕學。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網(wǎng)上讀到如何吃榆樹皮的教程,說是以防災(zāi)年。人要感謝大自然,雖逢災(zāi)年,我們還能夠在山里水里找到些吃的。
想起我老家有位婦女,“文革”期間因為成分不好在大山里躲了幾個月。那時候她還很年輕,全靠著山里的野果活了下來。
幾十年來,人類長驅(qū)直入,占領(lǐng)了大自然的所有角落。經(jīng)濟林代替了天然林,山間野獸和野果子已經(jīng)難見蹤跡。與此同時,水生物也因為農(nóng)藥的濫用而繁育不力……
大自然是人類最早也是最后的糧倉,而我們卻沒有善待它,以至于今日許多地方都變得山窮水盡。若是再遇上大饑荒,那里恐怕連樹皮都找不著吃了。
那天父親還帶我認了一些長在地里的野菜,印象最深的是清明菜。奶奶在世的時候,我吃過不少她拿清明菜做的綠色糍粑。
父親原本還想找到他小時候愛吃的“猴子腳板”,可惜的是,我們從田里找到附近的小山上,直到天黑,不知為什么卻再也找不著了。
“也許是因為農(nóng)藥打太多了吧?!备赣H說完,一腳跨過田埂。
(《追故鄉(xiāng)的人》,熊培云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12月版,責任編輯:孟志成 趙雪峰,定價:5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