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蘺,五谷之一,黃粱也。蘺者,香草之一,江蘺也。合在一處,便是一個愛覓食的吃貨,終日游走于現(xiàn)實與夢境之間。以實在的執(zhí)著氤氳看以幻離的武俠之夢。
松。
短松。
短松岡。
滿山遍野的松樹,均高不盈丈。延展成椎狀的枝葉下,盡是亂葬的墳塋。無碑無字,浮土之下便是尸骸。在野獸刨咬、蟲啃蟻噬之下,只余累累白骨,裸露散亂在外。星星點點的鬼火便生于其中,如同無處著落的游魂,飄蕩徘徊于冷硬如荊棘的枝葉之間。
明月夜,短松岡。故人何在?碧落黃泉。
常厲冰的尸體被找出來時,已經(jīng)殘缺不全了。
義弟穆劍清跪在地上,擼高了袖子,雙手捧著一根相對完整的腿骨,輕緩而鄭重地放到了一旁那鋪得不見一絲褶皺的緞子上。那緞子是他師妹申月娘的披風,煙青色底子配著牙色如意紋,江南“水悅齋”最好的料子??伤齾s毫不猶豫地將它鋪在這荒草雜處的地上,只為當作所敬重的大哥臨時寄身的所在。而她自己也和師兄一樣,強忍著抽泣,高挽起衣袖,從淺坑中將找到的尸骨慢慢移出來。
肢體的斷口處盡是獸類尖牙撕咬的痕跡,頭部、驅(qū)干、手足,皆已殘斷,皮肉所剩無幾,若非那右手僅存的兩指上還戴著一枚銅指環(huán),只怕已沒人能將這殘尸與昔年名動一時的晉中三俠之一“飛劍無影”常厲冰聯(lián)系在一起了。
申月娘緊咬著銀牙,嗚咽之聲哽在喉頭,卻還是止不住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
“狠、好狠……”
“據(jù)說自從‘天樞陣失效之后,鳳翔山莊里就豢養(yǎng)了許多狼狗?!蹦聞η宓穆曇粢苍诖驊?zhàn),“那些畜生,平日里吃豬牛雞羊,隔三差五就會被投喂人尸,謂之‘養(yǎng)煞。那些吃過人肉的狼狗,兇惡異常,就算……”
“別說了……”申月娘扭過頭去,厭惡地皺緊了眉頭。她已經(jīng)不是初出江湖的小姑娘了,早在很小的時候,她就見過惡狼撕咬獵物的模樣。可就算這樣,一想手中義兄的骨肉也是被這樣撕碎的,就覺得胃里像是被狠狠地扭了一把,惡心的感覺涌上來,也將心頭的痛楚生生加重數(shù)倍,簡直要將人從內(nèi)而外撕作兩半。
“常大哥……”直過了好久,她才勉強緩過一口氣來,抬起眼來時,那眸中的寒意竟連穆劍清也吃了一驚,“常大哥,他可是鳳老莊主最好的朋友?。 ?/p>
轉(zhuǎn)瞬間,穆劍清便讀懂了她眼中的神情。他的臉上也現(xiàn)出痛苦之色,說道:“現(xiàn)在坐在莊主之位上的那個人,比老莊主更無情?!?/p>
他將坑中最后一點骨骸也取了出來,平平整整地安放好,然后站在一旁,黯然說道:“今時已不同往昔了?!?/p>
“可就算這樣……他……”申月娘低頭看著眼前的骨骸,終于再也忍耐不住,“哇”地一下哭了出來。穆劍清無言以對,兩行清淚亦順著臉頰滾落下來,被夜風一吹,竟也冷得像是冰霰子一般。
“快要過年了……”他忽然說道,“該來的,都會來的?!?/p>
廳中紅燭高照,絲竹悠揚,輕歌曼舞,珍饈羅列。而坐在主客之位的春陸其卻在笑,看著身旁那錦衣華服、未及弱冠,卻擁著兩個冶艷歌妓的少年在笑,冷笑。
“鳳莊主好酒量,奴家再敬你一杯!”
“莊主少年英雄,又風流瀟灑,咱們姐妹可是久仰大名了。”
“是??!今日得見,果然非同凡響?!?/p>
這兩個歌妓均是城中風月場中的花魁,朱唇輕啟,眉梢輕挑間盡是無限風情。那用脂粉與花鈿堆疊出的絕世容顏,一個嫵媚婉轉(zhuǎn),一個勾人魂魄,任誰看了都會心馳神搖,不能自已。
其中一個穿紅紗衣的前胸的衣領已經(jīng)開了,雪白的粉頸在燈光下看來溫膩的一片。她干脆就挪到了那錦衣少年的腿上,瞟了眼外面的天色,噘著櫻桃般的小嘴,膩聲說道:“都這么晚了,莊主喝了這杯酒,咱們就去歇息吧?”
另一個穿紫衣的也上來勾住了少年的脖子,殷紅的雙唇在他的耳邊吹氣如蘭,低吟道:“莊主,春宵一刻值千金??!”
“哈哈哈……”中間的少年哈哈大笑,將頭埋進那紅紗衣歌妓的酥胸中猛嗅了一下,連道,“好香”,一手又狠狠在那紫衣女的腰間掐了一把,說道,“怎么?就這般心急么?”
“莊主……”那紫衣女索性便“嚶”的一聲偎到了他的懷中,嬌聲說道,“鳳莊主年少風流,奴家、奴家怎么能不心急嘛……”
“哈哈哈……”少年復又大笑,臉上已帶了七八分醉意。就手飲盡了紅衣女手中一杯酒,迷離的目光已然轉(zhuǎn)到了春陸其的臉上,推了那一把那紅衣女,說道,“今日的主客是春先生,你們怎么連杯酒都不替他倒呢?”
那紅衣女聞言,一張嬌俏的容顏便凝了半刻,眼中閃過了一絲驚懼,目光落到了春陸其腰間黑鞘的佩刀上,勉強笑了笑,說道:“春先生的刀,硌得人生疼。”
少年也瞟了春陸其一眼,忽又笑著捏了捏紅衣女的粉臉,說道:“他刀割人的時候,更疼?!?/p>
春陸其的眼也與他的刀一樣,寒意森冷。聞言也不作答,只是自己倒上了一杯酒來,慢慢抿著,道:“鳳翔山莊的鳳熾鳴莊主八歲升座,勵精圖治八栽有余,在江湖中可算得一段佳話。但若有人見了你現(xiàn)在這等模樣,只怕都不會相信自己的眼睛?!?/p>
“哈哈!”鳳熾鳴大笑,摟著兩個歌妓問,“你們相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紅衣女吃吃地笑著,說道:“自己的眼睛若是不信,難道還要去信別人的?”
那紫衣女妙目流轉(zhuǎn),也道:“奴家只知道莊主‘少年英雄,這一點是決不會錯的!”
鳳熾鳴一聽之下笑得更是高興,轉(zhuǎn)過頭來對春陸其道:“春先生也是三晉之地綠林道的英雄,難得來我這鳳翔山莊做客,若是不談風月,只論江湖,還有什么意思?”
“聽聞鳳翔山莊早已不復當年鳳天闊在世時的規(guī)模……”春陸其環(huán)視四周,目光最后又落到了眼前醉眼迷離的少年身上,道,“今日一見,似乎傳言有誤?。 ?/p>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使金樽空對月……”鳳熾鳴醉眼乜斜,慢聲長吟著渾然搭不起來的句子,微微一笑,說道,“先生既然是三晉之人,便該知道鳳翔山莊這幾年到底經(jīng)歷了些什么?”他把目光投向廳中水袖飄舞,姿態(tài)翩躚的一眾舞女眸中閃過一絲異色。
是的,春陸其當然知道。不止三晉之地,就連整個武林也對鳳翔山莊這些年發(fā)生的事了如指掌。
鳳翔山莊,昔年晉中第一莊,名動江湖,聲威赫赫。
但自從前莊主鳳天闊遇刺暴斃后,整個山莊就如同一根被推至山頂?shù)膱A木,推著它的人一松手,便急速下落,從高高的山巔,一直滾入了深谷丘壑。
莊主暴斃,兇手在逃,莊中那些常年為鳳天闊所打壓的各方勢力到底還是失了約束。一夜之間,風云陡起,那些不安分的鳳家子孫便如揚眉吐氣一般,或糾集黨羽、或勾結外力……一場轟轟烈烈的莊主之位爭奪戰(zhàn)的就此拉開了序幕。
鳳天闊在世時殫精竭慮,方保鳳翔山莊一時的安寧,而他所有的心血與努力,便如秋日的蕭蕭的草木,在接下來三年那如同山火般熾烈的內(nèi)斗中,化為了一堆灰燼。
待得新莊主繼位時,莊中原已所剩無幾的家底都已經(jīng)被這場內(nèi)斗掏空殆盡。整個鳳翔山莊,除了還剩幾棟有些樣子的房舍外,諸如山林田產(chǎn)之類都已經(jīng)換成了現(xiàn)銀,或招兵買馬、或揮霍濫用,或中飽私囊,竟全都不復存在了。
所以有人說,當時年僅八歲的鳳熾鳴之所以能夠順利升座,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的大多數(shù)兄弟叔伯已經(jīng)無意于此了。
但是,也有人說,這位新莊主雖然是前莊主諸子中最為年幼的一個,但他的狠辣卻青出于藍,所以鳳天闊才會留下血書遺命,讓他繼承莊主之位;也有人說,這位新莊主是個有膽色的人,是他殺了行刺老莊主的殺手,替父親報了仇;也有人說,這位新莊主深藏不露,其實打從娘胎里就開始練武了,而且天賦異秉,如今已經(jīng)堪列江湖十大高手的行列……
然而,正當江湖中人將目光落在這新莊主身上的時候,小小年紀的鳳熾鳴卻已現(xiàn)出了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符的深沉與老練。他知道鳳翔山莊想要恢復生息,便需要從江湖人的視野中慢慢淡出。于是埋頭于整頓繁重的莊務,整肅家風,用雷霆手段處理了一班最不安分的叔伯兄弟。他又設法贖回了一些變賣出去的田產(chǎn),在等待財富的滿滿積累的同時,也等待江湖中人的目光慢慢移開,慢慢將它淡忘。
可是,就在他接任莊主的第五個年頭,一件大事的發(fā)生,差點毀掉了在他苦心經(jīng)營之下,方才漸有起色的山莊——護衛(wèi)鳳翔山莊外圍的“天樞陣”忽然失靈了。
這“天樞陣”原是鳳天闊在世時,尋訪西域高手工匠所建的一套以防衛(wèi)用的機栝陣法。昔年莊中的內(nèi)斗之所以能持續(xù)這么久,也是因為有此陣法在外保護,才避免了一些外力的趁虛而入。可就是這個保護了山莊數(shù)十年的忠誠衛(wèi)士,終于在這一日,默然倒下了。
彼時莊中雖有護衛(wèi),卻由于常年有賴于陣法機栝的保護,疏于防范,竟被一伙環(huán)伺已久的盜匪瞅到空當,闖了進來。當時恰逢昔年鳳天闊的老友、“飛劍無影”常厲冰前來莊中指點鳳熾鳴武功,聞訊立即趕去,將領頭的幾個盜匪當先斬于劍下。盜匪闖莊,本就心存僥幸,頭領一死、群龍無首,立時作鳥獸散,死的死、逃的逃,潰退之下,又被趕來增援的鳳家高手們滅去了十之八九。
這一戰(zhàn)對于鳳翔山莊來說損失極大,只不過損失的不是金銀財帛,而是晉中第一莊固若金湯的美名?!疤鞓嘘嚒币皇?,從此莊中不再有安穩(wěn)如桃源福地的日子,一時間人人自危,一有風吹草動便心驚膽戰(zhàn),生怕下一個闖進來的便是要自己命的閻王。
“這種日日擔驚受怕的心情,春先生是不會明白的。”鳳熾鳴說笑著將紅衣女的一雙柔荑捏入掌中,“便如這么好看的一雙手,說不定下一刻便會握上刀劍,沾上鮮血。”
聽到這個“血”字,兩名歌妓立時一齊驚呼,那紅衣女更是將手抽了回來,臉已經(jīng)嚇得慘白,顫聲說道:“莊主……真會開玩笑,奴家……奴家可沒這膽子!”
鳳熾鳴笑道:“我就是開玩笑,你又何必當真呢?!闭f著,又嬉笑著將她拉了過來,順手將一只閃亮的金鐲子套上了她的手腕。
春陸其的神色陰晴不定,說道:“那么,鳳翔山莊意欲與我‘聚義莊結盟,便是想借著地利,為山莊多加一道屏障了?”說著,他冷笑一聲,道,“‘聚義莊在晉中立威的年頭不比鳳翔山莊短,寨中又有高手無數(shù),又為何要聽命于你鳳熾鳴呢?”
“不是聽命……”鳳熾鳴推開紅衣女遞上的酒杯,搖頭道,“是結盟。是對雙方都有利的‘結盟?!?/p>
“昔年莊中內(nèi)斗,‘聚義莊雖近在咫遲,卻沒有趁火打劫,足見春先生有勇有謀,是識得時務之人。”
“哦?”春陸其失笑,“‘聚義莊可是強盜窩,莊主說得再好,在春某人聽來卻有些刺耳?!彼滔铝司票?,目光如刀,像要直剜進鳳熾鳴的頭顱之中,一字一句地道,“與你結盟,到底對‘聚義莊有何好處?”
“好處自然是有的。”鳳熾鳴一笑,“聽聞常厲冰早年曾與先生有過舊怨,為顯誠意,他的性命便是我送予先生的一份見面禮。”
說到這里他一揮手,高聲道:“你們都下去吧!”話音一落,廳中的樂聲立止,簾后的樂師與廳中的舞女立即收了動作,一起恭恭敬敬地退出了廳外。他又推了兩名歌妓一把,說道,“去,把湯端上來?!倍宦牐⒓雌鹕?,轉(zhuǎn)身走去了偏廳。
春陸其冷冷而笑,道:“那鳳莊主的這份禮也實在太大了些。常厲冰已有意將他的‘馭冰劍當作賀禮,來慶祝你的十六歲生辰,可見已經(jīng)將你視作了心愛的弟子……就算沒有這一層關系,他作為鳳老莊主舊友,還輔助你打理山莊事務,也該是你鳳家得以持立至今的頭號功臣?!?/p>
“功臣?”鳳熾鳴的臉上現(xiàn)出譏諷之色,目光卻落在手中青瓷酒杯上那素雅的如意紋上,說道,“功過之語,當世之人,又如何評得?”
春陸其見他神色泰然,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眉頭微微一蹙,一手已下意識地落到了腰間的刀柄上。只見珠簾晃動處,那紅衣女已然走了出來,手中的托盤中放著一只瓦罐,熱氣還在不住地從罐蓋上的小孔中噴出來,顯然是剛剛從爐上端下來的。
紫衣女走到近前,用布巾裹著罐子的雙耳放到了桌上,揭開罐蓋,一陣誘人的肉香立時隨著熱氣一道升騰上來。
春陸其距離遠了些,只見熱氣蒸騰間似乎并沒有什么異樣,又聞得肉香陣陣,警惕之心當即放下了不少。
江湖中人都知道,“聚義莊”的這位寨主武功高強,足智多謀,可極少有人知道,他最是嗜肉。普通的豬牛羊肉都太過庸俗,在他眼里,只有上好的野味獸肉才是人間絕品。
“此湯的材料雖然普通,但滋味卻極妙?!兵P熾鳴接過盛了湯的青瓷碗來,吹了吹熱氣,當先喝了一口。春陸其從那紫衣女手中接過碗來,但見湯色比茶色略顯厚重,看起來與普通肉湯無異,只是湯中還有一小塊獸肉,看來似乎是什么小獸的一條后腿。
鳳熾鳴幾口便將湯喝了個干凈,長出一口氣,抬起頭來時目光爍然,竟連酒意似也消退了不少。
見他仍看著碗中的湯猶豫不決,鳳熾鳴笑道:“聽聞先生早年也曾學過醫(yī)理,對毒物一道還頗有研究……難道連先生也怕我在這湯中下毒?”
春陸其一挑唇角,道:“令堂大人出身蜀中唐門,江湖人盡皆知。只是春某既然敢獨闖這鳳翔山莊,難道還會怕你這一碗湯不成?”說罷便端起碗來,猛喝了一大口。
一瞬間,只覺一股濃郁的肉香滿溢于唇齒之間,既兼有畜禽之肉的醇厚鮮香,又略帶一絲清苦之氣,絲絲縷縷,順著喉頭滑入腹中,竟有說不出的溫潤熨帖。
方才見那碗中肉塊的紋理大小,春陸其便已猜到了八九分,此時飲湯辨味,更是確定了湯中之肉的來處。他眉心微動,仍是禁不住現(xiàn)出些許驚異之色,問道:“這是用何處的松鼠熬的湯?”
“松鼠?”那紅衣女當先驚呼了一聲,手中的木勺已落入了那瓦罐中。看了眼那瓦罐中的肉湯,她忽然用手捂住了嘴,轉(zhuǎn)身便往門外飛奔而去。
木勺落下時,濺起了不少湯汁,斑斑點點地將鳳熾鳴的一側衣襟都濺花了一大片。可他即不去撫拭衣襟,也不生氣責備,反而指著那紅衣女跑出去的背影,哈哈大笑,笑聲中竟大有癲狂之意,大叫道:“膽小鬼!哈哈!這個膽小鬼!”
那紫衣女甫聽得“松鼠熬湯”之語,心中也不禁得有些惡心,盡管勉強壓抑著,仍是顯出一絲古怪的神色,頗不自然地笑了笑,說道:“莊主果然有趣,這松鼠竟也能做湯?”
“那是當然,而且還很鮮美呢!”鳳熾鳴笑著問,“你要不要也來一碗?。俊?/p>
紫衣女臉色一變,連忙后退一步,勉強笑道:“這湯既然如此鮮美,不如奴家再替莊主和春先生盛一碗吧?!?/p>
鳳熾鳴點頭,將碗遞到她手中,微微而笑,說到:“方才先生問這是何處的松鼠,看來也是覺得這肉湯的滋味與眾不同了……”他看著春陸其,道,“莊北十里不到有一處亂墳崗,崗上矮松林立,松鼠眾多……
“松鼠多而食物匱乏,于是便會去刨取浮土下的尸骨來啃食……”
“哐啷”一聲,青瓷碗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那紫衣女臉色慘白,終于也忍不住,快步?jīng)_出了廳去。鳳熾鳴的嘴角卻仍然掛著笑意,只是已有了些許詭異的味道:“每到冬日,那些平日里吃慣人肉的松鼠就會格外的肥碩。它們不再如同類般攀爬樹木,如履平地。由于吃得太多,它們已經(jīng)無法回到樹身上的巢穴中,只能穴地而居,甚至就藏身于尸坑之中,躲避嚴寒……”
饒是春陸其這等整日里刀頭舔血、見慣了生死打殺的人,聽他說到這里,心也不由得往下一沉。只覺得胃里像是被人狠狠扭了一把,難以抑制的惡心直如翻江倒海,一陣陣地往上翻涌。
“……這些松鼠行動遲鈍,捉起來易如反掌。半盞茶的工夫,便能有十斤之獲?!?/p>
鳳熾鳴輕輕嘆了口氣,像是根本沒看到春陸其發(fā)青的臉色,取過一只碗來自己盛著湯,說道:“常厲冰是先父舊友,先父去后,他曾暗中協(xié)助家母帶我逃出山莊避禍。后來又指點了我?guī)啄晡涔?,為山莊出了不少力。要說他‘亦師亦父也不為過……
“他自小與先父一起長大,生活困苦,到得冬日無衣無食,只能去松林中捕食松鼠拿來燉煮果腹。即便如此,他還是會將大多數(shù)食物讓給比他年幼的先父,將他視若兄弟……所以后來先父建立了鳳翔山莊,他便時常來往,二人不分彼此……”
鳳熾鳴嘬了口湯,顯得極為滿足,只是眼中的怨恨之意已越來越明顯?;蝿又鴾耄粗厦嬗突ǜ?,繼續(xù)說道:“只可惜,他管得越來越多,要管我的武功修習,也要管我去哪兒玩,與些什么人結交……在他的眼里,我就該與先父一樣終日埋頭莊務,成就一番大業(yè)……其實我知道,他想要很多東西。先父在時,他得不到,所以他盼著我能得到的。等我得到了,他便會就手奪去,屆時江湖中人只知他是‘鳳翔山莊的功臣,接掌山莊理所應當,誰還會在意我的死活呢?”
一個人或許會因為幼年困苦的經(jīng)歷而發(fā)奮圖強,出人頭地,拼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可是也有人會因為那些過于困苦的過去而希望得到更多補償,不論那些東西是否應該屬于他。
春陸其見過這兩種人,而且見過很多,所以他很能明白鳳熾鳴對常厲冰的這種怨恨。他也明白,像他這個年紀的少年人最想要的是什么。他在心中冷笑,笑得得意而又篤定。
可是,他畢竟也不是三歲的小孩子,常厲冰的死只能用來考驗鳳熾鳴結盟誠意,然而,只有些誠意還遠遠不夠。
“今日這湯極好,只可惜常厲冰剛死沒幾天,大約還沒多少松鼠吃過他的骨肉。下次先生再來,必可一啖仇人的骨血。”他勾起嘴角,笑得已經(jīng)帶了幾分邪氣。
“我與常厲冰本無仇怨……”春陸其說,他已經(jīng)看到了這少年人眼中一閃而過的異色,得意之情立時涌了上來。他笑得極是愉悅,一掃先前陰沉的神氣,悠然說道,“我只是想知道,鳳莊主可以為了‘結盟努力到何種地步?!?/p>
“你……”鳳熾鳴的臉色已經(jīng)變了,驚道,“可是江湖傳言……”
“江湖傳言有幾分是真?”春陸其的臉上也現(xiàn)出了笑意,只不過那已經(jīng)是譏笑,譏笑這少年努力裝作老成持重,其實骨子里仍然與他這個年紀的人一樣天真。
“江湖險惡……”春陸其長長嘆了一聲,“雖然不知道莊主的線人帶來的都是些什么春某人與常厲冰之間的恩怨故事,但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這些故事都是假的……是我派人放出的謠言……”
他的目光掃過鳳熾鳴臉上驚駭?shù)谋砬?,心中幾乎得意得要笑出聲來,道:“現(xiàn)在好啦……很快,整個江湖都會知道,鳳莊主忘恩負義,殺了常厲冰,兔死狗烹,他為鳳翔山莊勞苦數(shù)年,最終卻落得個死于非命的結果。是的,‘聚義莊會與‘鳳翔山莊結盟,不過應該是我聚義莊為主,鳳翔山莊為仆。但是鳳莊主大可放心,春某人最講江湖道義,決不會讓莊主過上只能吃松鼠充饑的日子……”
“你!”鳳熾鳴霍然站起,臉色已變得鐵青,連說了數(shù)個“你”,卻始終說不出下面的話來……
“聽說莊主喜歡養(yǎng)犬……”春陸其給自己倒上了一杯酒,好整以暇地欣賞著這少年臉上那因為發(fā)現(xiàn)被騙,而又怒又恨的神情,說道,“不如就請莊主去和那些狗兒們住在一起吧!冬日漫長,這樣至少不用為食物擔憂。反正再忠于自己的人都已經(jīng)死了,幾條狗兒又算得什么?”
“這樣狼心狗肺的東西,太過便宜他了!”一個聲音從廳外遠遠傳來,只是轉(zhuǎn)眼間便已有兩條人影飄到了廳中。一男一女,男的英俊高傲,女的清麗孤潔。
“妙?。x中三……不,晉中雙劍居然也來了!”春陸其撫掌而笑,說道,“今日正值大寒,看來兩位是打算在過年前了結了這筆血債了!”
“嗆啷”一聲,雪亮的劍身宛如一道銀色的弧光,在空中一畫而過,等這亮光消失,劍尖離春陸其的咽喉已不過半寸,申月娘切齒道:“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春陸其“呵呵”地笑著,說:“春某人確實不是什么好東西,可是殺了二位結義兄長的人又不是我……”他看了一旁已經(jīng)嚇得滿頭冷汗的鳳熾鳴,說道,“要殺,也應先殺他?!?/p>
申月娘怒道:“姑娘偏要先殺了你!”手往前一送,劍尖便要刺下。旁邊伸過一只手來,抓住了她的手腕,穆劍清冷冷地掃了春陸其一眼,說道:“今日先了結了這小子,再收拾他也不遲。”
“是啊,是啊!”春陸其連連點頭,道,“在下不過只是綠林中的一個毛賊,兩位大俠只要愿意,隨時可以來取在下的性命……”他瞟了眼鳳熾鳴,道,“可這小子忘恩負義,竟連對他這么好的世伯也能殺,若是留下他的性命,豈不是要為禍武林么?”
申月娘甩開師兄的手,恨恨地瞪了春陸其一眼。身形一晃間,劍刃便已架在了鳳熾鳴的頸側,她柳眉一挑,冷冷笑道:“小子,看在常大哥教導過你的分上,姑奶奶會給你留個全尸的?!?/p>
鳳熾鳴連退兩步,背后撞上了一根立柱,已然退無可退,森寒的劍鋒直逼過來,一時間面如死灰,只得說道:“常世伯待我如親子,連‘馭冰劍……”
穆劍清仍是站在春陸其的身旁,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此時忽然沉聲說道:“每代‘馭冰劍的傳人都是江湖中的大俠,不為別的,只因為只有心清氣正之人才能發(fā)揮這種劍法的最大威力??上С4蟾缈村e了人,你根本不配繼承這套劍法。”
心清氣正……心無雜念為清,氣不偏斜為正??墒牵@在這風詭云譎的江湖中,又有多少人能做到真正的心清氣正呢?
而這世上,又有多少真正的“大俠”呢?
沒有人知道,鳳熾鳴只是長嘆一聲,斂起了容色,看來似乎已經(jīng)接受了自己時日無多的命運。
目光落在眼前那不見波動的雪亮劍鋒上,他忽然低低地吟道:“水澤腹堅,諸氣凝止。鋒芒欲出,先止化冰……”
聽他念出這不文不白的四句歌訣,申月娘的眼中忽然現(xiàn)出了疑惑的神情,便在此時,眼前人影忽地一晃,鳳熾鳴已經(jīng)從劍鋒下閃了開去。
疾若飛星,迅如雷霆,只見一道人影在廳中一閃而過,忽然就出現(xiàn)在了春陸其的眼前。只覺劍風刺骨,春陸其一驚,手中的刀剛剛離鞘,便被人推回了鞘中,緊接著右肋下被人一撞,腰腿間忽然就失了氣力,身形一松,“撲通”一下坐回到了座位上。
劍氣四溢,一瞬間竟連廳中的燭火也為之一暗,穆劍清失聲驚呼:“‘馭冰劍!”
鳳熾鳴的指尖已抵在了春陸其的喉頭,目光中現(xiàn)出了他從未見過的鋒芒,那是一種只有寶劍出鞘時,才有的逼人鋒芒。
“你大概沒想到,其實我早已經(jīng)學會‘馭冰劍了……”鳳熾鳴目光灼灼,“可你運氣不錯,因為直到不久之前,我才將‘馭冰劍與鳳家掌法相合,有了這‘馭冰劍掌……”
“你居然已經(jīng)學會了!”穆劍清與申月娘同時驚呼,“常大哥他……”
鳳熾鳴的眼光始終盯在春陸其的臉上,此刻卻已有一片黯然的悲傷之情渡上了眉宇。春陸其為他一擊而倒,心念電轉(zhuǎn)間已然明白了過來,他怒吼道:“你!原來你早就知道!”
“是的,我知道?!兵P熾鳴的眉頭已然越蹙越緊,似乎涌上心頭的痛苦只在這轉(zhuǎn)瞬間便已重到無法承受,“毀去‘天樞陣,便是你春先生的得意之作。只為讓莊中人人自危,好給你制造機會,不費一兵一卒地奪下鳳翔山莊??墒牵銋s也忘了,你在處心積慮地算計人心,卻也有人只用一計,便破了你的萬千謀算。”
“不可能!”春陸其的眼中晃過一絲狡詐,高聲道,“你分明將常厲冰的尸首扔進了犬舍,等他被狗啃得所剩無幾時,便叫人扔去了亂葬崗!穆大俠、申女俠,你們定是見過的!”
“我們見過?!蹦聞η迦匀怀林?,卻已不似方才的冷淡,眼中忽又閃現(xiàn)出了希望的光芒。申月娘走到了近前,臉上業(yè)已有了喜色,問:“難道大哥沒死,是你們以假亂真,騙過了春陸其?”
鳳熾鳴搖了搖頭,盡管打從心里他也希望這不過是個騙局,一個盡數(shù)由虛假堆積出來的騙局。
但是,一個過于虛假的騙局,是瞞不過一個總在算計人心的人的。
雖然知道可能性極小,但當看到鳳熾鳴給出的否定答復,申月娘還是禁不住腳下一個趔趄,向后退出了一步,倒入了穆劍清的懷中??粗麄冇上MD(zhuǎn)為失望的失落模樣,鳳熾鳴的心更痛。
“這個騙局,所有環(huán)節(jié)都可能是假的,唯有常世伯的死不能作假。只因他知道,只有他真正死在我的手中,才能讓你完全相信我。相信我可以為了結盟不顧一切,甚至不惜殺死前輩尊長,不惜殺死有恩于山莊之人……也只有這樣,你才會放松警惕,最終走入這個局中?!?/p>
鳳熾鳴指尖的劍氣愈來愈盛,那刺入皮膚的尖銳劍意已幾乎要將春陸其的喉管切斷。春陸其嘶聲吼道:“我離開時早已安排好了,你若殺了我,‘聚義莊中的人便會……”話說到一半,聲音就像是被一柄利剪從中一斷為二。鮮血從他的喉頭滴落下來,將他的前襟染得血紅一片。
劍氣一漲即消,尸體栽倒的時候,鳳熾鳴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冷冷地一笑,說道:“你大概忘了,家母出身蜀中唐門,這也是江湖上人盡皆知的事啊。”
廳外寒風忽起,哀哀地吹著,仿佛冤魂的低號。
鳳熾鳴肅容上前,跪倒在穆、申二人跟前,一拜到地,直起身來時,眼中已然有了淚光,動容道:“二位在今日趕來,足見與世伯的情誼?!?/p>
穆、申二人伸手過去將他扶起來,皆是一聲長嘆,道:“今日是大寒,‘水澤腹堅這也是‘馭冰劍訣的起篇。我們原只是想在這一日為他報仇,卻不料……”
穆劍清長長地舒了口氣,極是欣慰:“卻不料,原來是你在等我們……”
鳳熾鳴目光堅定,說道:“世伯與雙俠情誼深厚,多次與小侄提起,所以我料到你們定會在這一日前來?!?/p>
申月娘也上前道:“大哥果然還是將劍法傳給了你。居然還瞞了我們這么久!只可惜……”她嘆了一聲,道,“也罷,我們已經(jīng)將他的骨骸安葬了,你不用太過記掛?!?/p>
“不……”穆、申二人一怔,鳳熾鳴忽然說道,“請二位隨我來?!?/p>
陰冷的臺階不斷向下延伸,仿佛要將人帶入一個黑暗的無底深淵。鳳熾鳴舉著火把當先引路,竟直走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將穆、申二人帶到了臺階的盡頭。那是一間深埋地下的石室,簡練古拙的石門上刻著一只展翅高飛的鳳凰圖騰,正是鳳翔山莊的標志。
鳳熾鳴在門邊的某處一推,石門便在厚重的摩擦聲中慢慢移開,一股寒氣從門內(nèi)撲面而來,竟連火把上的火焰也被吹得幾欲熄滅。
將火把擱在門外,鳳熾鳴引著二人走進石室。但見室高五丈,長寬則各有十丈,四壁各嵌有一顆拳頭般大小的夜明珠,熒亮的珠光將室內(nèi)映得潔白如霜,也將居中的一具冰棺映得晶瑩剔透。
穆劍清與申月娘此時也已看清了棺中所躺之人的樣貌,一齊叫了一聲:“大哥!”搶上前去便跪倒在棺前,以頭頓地,喉頭哽咽,久久不能自已。
“昔年家父遇刺,曾在此處停靈三年有余。入殮之時容色不變,安祥如生……”
鳳熾鳴慢慢地走到棺前跪下,亦深深地叩了三個頭,喃喃地說道:“世伯,只有這一點我沒有聽您的,請您不要怨我……我暗中換去了您尸首……只因為,只有這一點,我真的做不到……”
“‘聚義莊勢大,鳴兒,你要除它,可知其中艱險?”一月之前,常厲冰將鳳熾鳴帶到山莊最高處的敞軒之中,指著遠處為晨起的濃霧所籠罩的山峰,道,“昔年你父親在時,可也未敢動它?!?/p>
“父親不敢做,是因為當時莊中紛爭不斷,‘攘外必先安內(nèi)……”鳳熾鳴目光灼灼,“可現(xiàn)下他們欺到了咱們頭上,若再不行動,必成大患?!彼D(zhuǎn)過身,目中透出堅定之色,道,“世伯放心,他們要的,鳴兒決計不會給他們!”
“你不給,我卻要給?!背柋琅f說得淡然,似乎根本看不到少年人眼中閃過的一絲驚異,說道,“以你和‘鳳翔山莊現(xiàn)在的實力,要從正面殺入‘聚義莊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你用‘結盟的辦法,引春陸其上鉤,可說是最為穩(wěn)妥的。只是,春陸其為人狡詐,又豈是輕易上鉤之人?”
“可是,這廝蓄意放出風聲,聲稱與世伯有仇,就是想試探侄兒有沒有這個‘結盟的誠意。”鳳熾鳴咬牙切齒,“他要探,咱們就讓他探,只要我們放出風聲去,說世伯已然死在了小侄的手中,再去尋個替死鬼來……”話還未說完,就見常厲冰連連擺著手,搖著頭,打斷了他的話。
鳳熾鳴微微蹙眉,心念之中有一道閃電滑過,忽見常厲冰整個人都無力地倒進了一張扶手椅中,臉色極為蒼白,似乎全身的氣力都在這一瞬間被抽了個干凈。
“世伯!”鳳熾鳴心中一片雪亮,大吼著撲了上去,叫道,“不行!不能這樣!咱們還有其他辦法的!”
“或許吧……”常厲冰抬手顫抖著抹去了嘴角淌下的鮮血,“可是啊,這個辦法最簡單,也最有效。鳴兒,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你以后要見的血更多,你得明白,也得習慣?!?/p>
“不行!”鳳熾鳴眼眶通紅,緊握著常厲冰的手,將內(nèi)息源源不斷地輸入他的體內(nèi)。可那個身體里像是已經(jīng)空乏得只剩一個腔子,任他再如何使力,硬是得不到一點回應。
“唐門的毒你比我清楚,何須再廢這般氣力……”常厲冰“呵呵”地笑著,看起來并不為即將到來的死亡而感到恐懼和痛苦,只是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說道,“我死之后,你知道該怎么做的,是不是?”
鳳熾鳴只有點頭,狠狠地點著頭,抵頭心頭不斷涌上的悲傷痛楚,努力地點著頭。
常厲冰似乎猶不放心,深吸了一口氣,仍然說:“我的尸首便送去喂狗,隨后再扔到亂葬崗去。只有這樣,春陸其才會相信你已經(jīng)變了……”他輕輕地拍了拍鳳熾鳴的肩膀,笑道,“你是個好孩子,從你能練好我的劍法開始,我就明白了??商澋糜羞@么一段相處的時日,否則我也不會明白鳳賢弟當年甘心為你赴死的心情。”他的手忽地抓緊了鳳熾鳴的肩頭,那力量大得竟不像是個垂死之人。
“我走了,你……你更要好好的,聽到了沒有?”
鳳熾鳴仍然在點頭,不停地點頭,直到肩上的力道消失了,才茫然地抬起頭來,注視著常厲冰的安神的面貌良久,忽然斂身跪下,重重地磕下頭去。
甜腥之氣自喉頭涌上,與熱淚一道,滴落在生冷的磚面上。
血淚盡處,便如昨日。
三日之后,常厲冰入葬。沒有威赫的陵寢,也沒有風光的儀仗,只有鳳翔山莊的莊主用指力刻出的石碑矗立于墓前,以及碑前的清香貢果,和一碗剛剛燉好的松鼠湯。
鳳熾鳴披麻戴孝,在墳前伏地叩首,直叩得鮮血長流,任由晉中雙俠如何安慰勸解,兀自不肯起身。
到得最后,還是一條從聚義莊傳來的消息,讓這位年輕的莊主從哀泣中抬了起頭來:
“莊中另有高手,速援?!绷攘葦?shù)字,筆跡潦草,可見事態(tài)之緊迫危急。
“走吧!”穆劍清替他除去了麻衣孝帶,申月娘也牽過了三匹馬來,將韁繩放到了他的手中。
“冬至極處,水澤腹堅。這江湖森冷,你要做的還有很多?!蹦聞η迮c申月娘一同翻身上馬,說道,“大哥不在,便由我們二人來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鳳熾鳴看著二人,迷離的淚眼漸漸清澈,終于恢復了往日瑩潤而堅毅的光澤。他重重地點了點頭,伸手抹去臉上的血淚,翻身上馬,一騎絕塵,當先往聚義莊的方向奔馳而去……
三晉之地,嚴冬冷酷無情,將一切生機都覆蓋于霜雪堅冰之下。便如時光匆匆,只知催人老去,卻不解人間多情……
可這世間偏就有樣一種人,其心寬廣如海,又堅韌如革;其情深如淵壑,又長比流水。
但是他們都只將這一切掩藏于平淡甚至苦痛的生活之中,任風霜摧打卻仍百折不回,由世事沉浮猶自寧定如常。
這便是人之真情真性。
從古至今,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