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寫清明,多落寞之嘆。如“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又如“一沾春雨一斷腸,飄零無計覓君鄉(xiāng)”,人生世事落在清明,似乎都是愁字當頭。我今寫我逝去的鄉(xiāng)村的清明圖,雖亦有生活之苦辛,更多的卻是陌上花開的恬然之景,甚至一如世外之桃花源。
我村雖不如桃花源偏僻避世,但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往前,卻也如桃花源一般不為外界所染。一個極小的村落,山環(huán)水繞,唯中間留出一塊平地,平地之上便是零星居住的人家,戶數(shù)不過二三十戶,人口不上兩百,自我們李氏一世祖在此拓荒以來,百數(shù)年間,一村人只自于此看花開花落,經(jīng)歷生死,雖亦有繳糧納稅之官事,但畢竟在精神秩序上,亦只如桃花源般淳樸簡單。
山不高,水亦不深,卻算得上靈秀。河流亦算不上“正經(jīng)”,只是從田野的某處突然就冒出那么一股,水不大,卻常年不斷,河身不長,只百數(shù)米,卻終年流淌不息,而且水質(zhì)毫無例外地都清澈可口,村人在田間耕作累了,隨便俯下身子,便作牛飲狀起來,一切都只是簡單從容,妙韻天然。河流之上,便是田壩,亦是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根本。
清明時節(jié),雨水接連落了幾天后,便有成群的鯽魚自水底冒出來。一只只鯽魚浮在水上,水草亦隨著水波搖曳起伏,四周蛙聲如清音,一切都仿佛在畫里,淺墨般生動。一邊忙著打新田,一邊也忙著往河里放魚簍。魚簍一般都做得精致,葫蘆一般大小,入口處平滑,且放了香料作誘餌,入口的底端,卻都是鋒利倒立的竹釘,魚可以進去卻無法出來。魚簍放下之后,便不再有人管,至少三五天后,才一個個撈起來。魚簍放在那里,也不會被旁人取走;而且單看那魚簍的樣子,就知道放魚簍的人是誰,雖然魚簍照例都是竹子所做,也都是同樣的形狀大小,可不同的人制作的魚簍畢竟各自有異,再加上使用久了,似乎就染上了主人的某種氣息,所以放在同一條河流里的不同人家的魚簍,即使被流水沖離了原來的位置,即使所有的魚簍混雜在了一起,等撈起來時,自然都不曾拿錯過。
那時候鯽魚特別多。跟父親到田里幫他掏溝引水,還能看見三兩尾不知怎的就跑到田里來了,于是掏溝引水這樣的活干起來也不累了,雖然總被父親催著,但還是一邊答應卻一邊歡天喜地撈魚,父親似乎亦不強求,一邊繼續(xù)催我一邊卻笑意盈盈地看著我撈魚的樣子。也許在父親看來,這實在便是我應有的童年,雖然日子總是艱難,可他亦希望我在這艱難之下總有一份歡喜。而在多年之后,除了感知父親的一份內(nèi)心之外,我還看到的是,我一邊掏溝引水一邊撈魚的場景,實在算得上人與自然的和諧可親,只可惜后來隨著化肥農(nóng)藥的大量使用,這樣溫馨可親的場景便只能成為記憶中一個美麗的童話了。
幾陣新陽春雨,阡陌之上便有無數(shù)的小朵的野花綻開了,白的鵝腸草,紅的矮牽牛、黃的迎春花、紫的二月蘭等等;白的蝴蝶,黑的蝴蝶,彩色的蝴蝶,也一下子在那里飛舞起來,正應了古詞“陌上花開蝴蝶飛”的春明之景。不過其時我并不知這世上還有這樣的詩句,我只是在看著那些花朵以及蝴蝶時,心里總覺得清爽,總覺得行走在這阡陌之上,便是最美最好的日子。其時我還沒到感知人世的年齡,即使到后來歷經(jīng)了人世的滄桑,我亦覺得其時自己的感覺真是對的,那樣的場景,真是人生難得的風景。
入夜之后,蛙聲也開始響起來了,雖然沒有夏夜里稻秧長起來時萬箭齊發(fā)般的轟然,但那三三兩兩的和奏,亦是錚然有聲,在幾粒星子的照耀之下,仿佛神祗降下的幽妙的微明,在那夜的上空里浮著,似乎托起的,便是村子清明簡靜的夢。青蛙是隨春水而生的一族,凡有春水處,即有蛙聲,可奇異的是,當你躡手躡腳偷偷靠近一洼春水,想要看那青蛙的真身時,那聲音往往“倏”的一下子就不見了,那聲音始終就響在幾步之外,你走它也走,你停它亦停,總之就跟你保持著這樣勻稱的距離,就仿佛跟你捉迷藏一般。我小時在夜的田野里摸爬,從未真切地看到一只青蛙歌唱時的姿勢。只是后來在小學課本上讀到了“坐井觀天”的成語,老師在黑板上講解時,我一直為青蛙抱不平,我始終覺得發(fā)明這個成語的人才真正的是坐井觀天,我始終相信,一只只青蛙就像春夜里的精靈,在它們不斷移動的美妙的樂聲里,它們擁抱自己的同時,亦擁抱整個天空。
到了白晝里,昨夜的蛙聲全都止息下來,田野里仿佛柔和了許多,經(jīng)過一夜蛙聲的浸泡,一切事物都更加明媚可人了。新陽亦只暖暖的,落在身上心上,都只像愛的撫摸;草木也似乎在一夜之間吮足了汁液,新長出來的枝葉沾帶了露水的氣息,更加柔嫩清新;幾只鴨子,正在河流上悠閑地浮著,亦不覓食,亦不出聲,只仿佛三五友人泛舟湖上的游春圖,一切只在那默默的注目和默契之中。就連畈上春牛的那一聲長哞,亦只傳遞著溫馨的聲息,直讓人想起“吳農(nóng)耕澤澤,吳牛耳濕濕”一類的古詞,這古詞里所描繪的陌上圖,亦是我村春耕人的真實寫照。
布谷鳥也開叫了。自從驚蟄過后,布谷鳥便出現(xiàn)了。說不清是在某個早晨,或者是午后,再或者是某個寂靜的夜里,總之第一聲布谷的啼鳴就從山野的遠處響了起來,“栽早包谷——栽早包谷——”,緊接著第二聲、第三聲也響起來了,一聲接一聲,聲音清寂空曠,田野和村子似乎就顯得更加悠遠。村人之中很少有人知道布谷鳥又名杜鵑,更不知杜鵑啼血的傳說,卻都知道布谷鳥一開叫,便意味著春耕時節(jié)已經(jīng)到來了。我小時聽布谷鳥的叫聲,亦受大人們那一份潛移默化所感染,每一次都有一種肅穆,深怕因為一絲一毫的不敬褻瀆了那聲音;也因為這樣的心理,總覺得布谷鳥的聲音就仿佛來自大地和莊稼的神諭,除了人世的一份貞親外,更有著仙界的仁慈厚愛。
閻王刺亦在此時說開花就開花了。
閻王刺開花的時候,就像大地做了個夢。一排排的閻王刺花往往在一夜之后就鋪滿了道路兩旁。它們從不在白天開花,只是在人們紛紛入夢的夜里,很神秘地就展開了它們的繁華。待人們看見它們時,它們早已在陽光下,仿佛來此多時了。人們也往往都入了夢境一般,都會使勁揉了揉眼睛,恍惚自己跟大地一起,都剛剛做了個夢,或者索性就還置身于那夢的恍惚里。
那些時候,閻王刺花是作為神祗供奉的。作為跟布谷鳥一起報春的信物,或許因為布谷鳥來無蹤去無影,只作為“無形之身”存在,而閻王刺花卻就那么真切地綻開在肉眼里的緣故,這“有形之身”讓村人一下子尋找到了膜拜的實物,所以每當閻王刺花開時,村里的寨老便會代表所有村人為其送上一丈二尺長的紅布(其尺寸的選擇亦是暗合一年有十二月、月月有紅利的意思),并總要焚香燃紙祈禱,希望閻王刺花神能保佑村子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
之后,家家戶戶便從樓上一一抬出了農(nóng)具。
還在上年秋收結(jié)束時,家家戶戶就已經(jīng)把清洗得干干凈凈的農(nóng)具抬到樓上擱好了,犁頭、鐮刀、鋤頭……一件件擺放得整齊有序。在村人看來,擺放農(nóng)具,就跟擺放莊稼一樣,絲毫不能馬虎,在既定的秩序之內(nèi),一事一物的生命都必須給以其必要的尊崇和善待。
落雪的冬日,有事無事,一家之主們亦總會爬到樓上,站著,或是蹲著,對那一長排的農(nóng)具東瞅瞅、西瞧瞧,有時還要伸出手去,仔細地撫摸它們,整個冬日的時間都交給了這些已經(jīng)歇息的農(nóng)具,就像一個人的夢境,時刻都落在某個柔軟的點上。
在村人們眼里,一具農(nóng)具,連著的是莊稼和大地。
現(xiàn)在,站在春天的門檻上,家家戶戶都要把這些農(nóng)具一一抬出來,一一地在陽光下曬曬,一一地小心擦拭,歇息了一冬,總要把那些難免會發(fā)霉和生銹的部分徹底祛除,在就要開始種植莊稼的時刻,保持一具農(nóng)具鋒利的質(zhì)地,是必不可少的。但這也僅僅是物質(zhì)層面上的,實際上,在多年之后,當我再一次凝視村莊跟那些農(nóng)具的影子時,我便會再一次想起某種宗教般的儀式。我固執(zhí)地相信,在迎接春天以及一株莊稼到來的時刻,人們一定是借助一具農(nóng)具的指引,去表達他內(nèi)心的某種肅穆,并由此保持人生的一份莊嚴。
農(nóng)具擦拭完畢,無論大人小孩,便都一起被喊到了田畈里。大人要勞動自不必說,七八歲的小孩,亦要在這個時刻親自扶犁耙以學習耕種,藉此行成年之禮。一直以來,一個村莊亦以此作為根脈有繼并土地興盛的標志。上流社會或是一般富貴之家,男孩的成年禮至少亦要到少年之時才落成,并且一定是華服冠蓋以示隆重。而在我的民間鄉(xiāng)村,卻只在七八歲上下,而且是以扶犁耙的方式,命運之大相徑庭,由此可見一斑。我七八歲時,亦沒逃脫這樣的成年禮。雖然我后來并沒有按著這一古禮去行我人生的軌跡,可只要一想起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就在那雨水湯湯的田畈里長成,雖亦有人生的一份心酸苦澀,卻也覺得那質(zhì)樸的陌上畫卷亦算得上花開粲然的清明上河圖。
【作者簡介】李天斌,男,黎族,1973年生,貴州關嶺人。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民族文學》《北京文學》《天津文學》《紅巖》《散文海外版》《雪蓮》《作品》《鴨綠江》《四川文學》等。獲貴州省專業(yè)文藝獎,貴州省高端文藝平臺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