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作家居伊·希特朋(Guy Sitbon)創(chuàng)辦的《文學雜志》(Le Magazine Littéraire)在法國被視為“作家的雜志”。在莫迪亞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公布后,《文學雜志》在第一時間刊出法國圖爾大學現(xiàn)代文學講師瑪麗琳·??嗽?2009 年對莫迪亞諾的長篇專訪。
莫迪亞諾談到了自己青少年時期的政治取向、虛構(gòu)與真實的關系以及作品中的自傳體筆調(diào)等等。生性低調(diào)的莫迪亞諾素來不喜歡接受媒體采訪,這篇珍貴的專訪堪稱了解他的作品的風格特點及其寫作生活的一扇完全敞開的窗戶。
H=瑪麗琳·??耍∕aryline Heck)
M=帕特里克·莫迪亞諾(Patrick Modiano)
從不擔心在文壇被如何定義
H:您會回顧過去,反思自己作品一路以來的演變嗎?
M:回過頭去看從前的帕特里克·莫迪亞諾,這是我一直試圖避免的事。我害怕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一直在書寫著同樣的東西。這種事真的發(fā)生過:我在校對自己寫下的某個段落時,突然發(fā)現(xiàn)在之前的作品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幾乎一模一樣的場景——有些東西就是會這樣不知不覺地突然回到你的腦海中。而且,我也不是一個喜歡自省的人,我不想反思得過于深入,因為這樣很可能會束縛自己:要是我不斷暗示自己總是在重復同樣的東西,那就很可能導致從此放棄寫作!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說,自省是一件很令人泄氣的事。我看自己的作品就像在看萬花筒一樣,總是有相同的事物不斷重復出現(xiàn)。我曾經(jīng)以為每寫一本書都是在幫助自己清除一些障礙,讓我最終得以獲得一片自由的天地,去創(chuàng)作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但事實并非如此。這多少有些“荒漠魅影”的感覺。你一直在向前奔走,卻始終無法到達終點。不過有一件事情變了,那就是從前的我寫作時感覺相當壓抑。那時的我根本閑不下來,不給自己任何喘息和思考的時間,神經(jīng)一直緊繃著,像一部高速運轉(zhuǎn)的機器,整個人顯得相當疲憊。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只能寫出一些短小的作品,因為這樣的狀態(tài)無法持續(xù)過長時間。這跟年紀有關。年齡始終是牽絆作者的重要因素。
H:您開始寫作的那個時期剛好是文學往前衛(wèi)風格傾斜的階段。您的作品可能與當時最時興的流派,比如“新小說派”、“原樣派”(Tel quel)或是“改變派”(Change)之間差別非常大。
M:這是一段很怪異的時期,當時的我才二十歲左右。1930 年代成名的那一批優(yōu)秀的法國作家依然在不斷推出新作品,他們大多在一戰(zhàn)爆發(fā)前年滿二十歲或稍微年輕一些,如塞利納、馬爾羅、阿拉貢、蒙特朗等等。這批文學巨人仍然活躍著,當然還有米肖、格諾。接下來便是熱內(nèi)、杜拉斯這一代出生于 1910 年前后的作家。然后是整個“新小說派”。但到了我這代,也就是在 1960 年代才年滿二十歲的人,對人文科學的興趣更勝于文學。因此我在其中感覺頗有些突兀,顯然我更接近三十年代的那批人。不過我完全沒有擔心過自己當時在文壇到底應當被如何定位?!霸瓨优伞保═el quel)等團體所踐行的那些概念在我看來并不新鮮:這些東西之前都由超現(xiàn)實主義流派嘗試過了,而且此前的成就似乎更加引人注目。我自己基本算是在黑暗中摸索方向,在當時看來就是一個另類的人。
H:但您依然可以被視作另一種形式的代表性作家:按照史學家亨利·魯索(Henry Rousso)的說法,您的作品是在表達“自己這代人的本質(zhì)”,在向人們呈現(xiàn)二戰(zhàn)對于未曾直接經(jīng)歷其中的戰(zhàn)后一代到底產(chǎn)生了多么重大的影響。有些史學家認為您的作品具有一定的超前性,在人們?nèi)耘f沉溺于法國上下必會團結(jié)一心、一致抗敵的迷思之中時,您便已經(jīng)提到了“共治”。
M:是的,我的確表達了這樣的意思。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想法,大概因為我是那個動蕩年代里最直接的產(chǎn)物。很顯然,我在當時就會去想象占領時期的情形,這在同齡的年輕人當中是很少見的,盡管我相信不少人也曾在潛意識里為可能出現(xiàn)的侵略憂慮過。當時年輕人的政治意愿與戰(zhàn)爭聯(lián)系得非常緊密。在 1968年運動時,出現(xiàn)了像“CRS = SS”這樣的口號,這些斗爭形式在我看來都有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的影子。
H:您參與了“五月運動”嗎?
M:我不算很熱衷。主要是因為這次運動以大學為主,而我當時已經(jīng)放棄了學業(yè)。我有一些朋友參與了,所以我也參加了一些游行活動,但沒有加入任何團體或運動組織。很奇怪的是,我在十二三歲的時候就產(chǎn)生了某種所謂的政治憂慮。我還為此寫下了一些文章,這也是我第一批所謂的創(chuàng)作,內(nèi)容有點像抨擊性評論,和《星形廣場》(La Place de létoile)比較類似。我寫了一些關于斯大林的文章,還有卡斯特羅,因為那時古巴革命剛剛開始。有的大事件讓我相當震動,比如斯大林的逝世。但這些感受都不夠深刻,因為我畢竟年紀太輕。我對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非常感興趣,不過這對于當時 15-17 歲的青少年來說,并不稀奇。在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期間,周遭彌漫的某種氛圍又讓我回想起了占領時期:如果沒記錯的話,當時對十六歲以下的未成年人又開始實行起宵禁;類似的警察組織也再次出現(xiàn)。
47 這個數(shù)字和我有不解之緣
H:您作品中表現(xiàn)出的這種超前性得到了歷史學家的認可,但似乎也充滿矛盾:您常常說起自己作品中所涉及的時間帶有一些想象的成分,不管是四十年代還是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時期。
M:我覺得有時想象的東西其實更貼近真實。虛構(gòu)作品也可以講述真實的事情。而且,通過寫作,我們往往會喚醒某種可能再真實不過的直覺。被占領期間的歷史當然充滿恐怖,但這其中也包含了一些不真實的東西。
H:有一個事件在我看來標志著您寫作手法的轉(zhuǎn)變,那就是對律師塞爾日·克拉斯菲爾德(Serge Klarsfeld)作品的研究。您寫過一篇非常棒的文章,在其中表達了對他的認同,并毫不掩飾閱讀他《回憶錄》(Mémorial)之后的“震驚”。您當時這樣寫道:“我對文學產(chǎn)生了質(zhì)疑……我覺得唯一值得一寫的書,就是這本《回憶錄》,塞爾日·克拉斯菲爾德做到了。”
M:這本《回憶錄》中包含了大量二戰(zhàn)浩劫中所涉及的人名,其真實程度絕無僅有。這在某種程度上讓我覺醒了。這些名單所表達的意義是具有決定性的。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回憶錄》里的一些主題與我長期以來在自己作品中想要重現(xiàn)的東西完全吻合:如失蹤、匿名的生命……《回憶錄》里不僅列出了人名及出生日期,還有一些時??M繞在我腦海里的內(nèi)容:在龐大的虛無圍繞之下那些異常精確的細節(jié)?!痘貞涗洝分刑N含著我寫作的主要動機之一:抓住最精確的點,但只需一個元素,其他都納入不確定的范疇。同時,我童年的某些感觸也能通過這部作品反映出來。很多人的童年可以說是可理解的、合乎邏輯的。但我的童年是分裂的:它是由一塊塊碎片構(gòu)成的,我很難將其完整組合。我的童年回憶沒有什么連貫性,因為我們時常需要搬離,周遭的人和事都在不停變換,而當時的我并不明白個中緣由。所有這些過往對我來說都像謎一樣。
包含了大量二戰(zhàn)浩劫中所涉及的人名的《回憶錄》給莫迪亞諾很大影響,在他看來,這本書蘊含著他寫作的主要動機之一:抓住最精確的點,但只需一個元素,其他都納入不確定的范疇。
H:您在這篇文章中提到想要效仿克拉斯菲爾德,在寫作《多哈·布慧德》(Dora Bruder)一書時您就是這么做的。
M:對于我來說,寫作的沖動往往來自對某位失蹤者的追尋。我的創(chuàng)作全都起始于追尋。多哈·布慧德也是如此,關于她的尋人啟事令我欲罷不能。我是在瀏覽當時的舊報紙時發(fā)現(xiàn)這則啟事的。這讓我相當震動,在那個時代,人們總是那么輕易就不見了蹤影……這位少女的失蹤讓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與自己很相近的東西。直覺告訴我應該去查閱克拉斯菲爾德的《回憶錄》。我在其中的確找到了她的名字,但只有一個名字而已,再沒有其他任何信息。因此,我必須自己將她找出來……我開始了尋找,但是這離 1987 年讀到那則尋人啟事已經(jīng)過去了好多年,難度可想而知。經(jīng)過了七八年的努力,我最終放棄了。另外一件讓我很震動的事情是:我在克拉斯菲爾德的《回憶錄》中找尋多哈·布慧德父母的信息時,發(fā)現(xiàn)她的母親和著名作家佩雷克(Georges Perec)的母親同在一列發(fā)配的列車上。她并沒有和女兒同時被發(fā)配,因為她是匈牙利人,在當時,匈牙利人并沒有被安排在前期發(fā)配的名單當中。后來,成批的匈牙利人才被統(tǒng)一發(fā)配。這一列車上的巧合給了我相當大的沖擊,令我非常觸動。
H:佩雷克是您喜歡的作家嗎?
M:是的。1965 年出版時,我就讀了《物》(Les Choses)這本書,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它與那個時代發(fā)生的事情形成鮮明對照。佩雷克在戰(zhàn)后的文學環(huán)境中顯得非常突出。生于 1920 年代的作者并沒有真正從活躍在 1930 年代的一批偉大作家手中接過接力棒。當然,1920 年代出生的這一代人中不乏“新小說”作家,例如羅伯-格里耶(Robbe-Grillet),可是之后我只關注佩雷克。我身邊很多人都認識他,比如社會學家亨利·列菲費爾(Henri Lefebvre),格諾(Queneau)也曾我和談起他。佩雷克曾經(jīng)寄了《收藏室》(Un cabinet damateur)給我,我們本應當見面的,但是很不幸從來沒能實現(xiàn)過。
H:您的書中有一個特點會讓人聯(lián)想到佩雷克,那就是某些元素——特別是某些數(shù)字——反復出現(xiàn)。佩雷克的作品中,一些數(shù)字也是這樣像強迫癥一樣不斷重復,這些數(shù)字有一種強烈的自傳性,例如他母親去世的日期。我們在您的作品中也發(fā)現(xiàn)了某些驚人的重復。比如電話號碼 15-28,至少在三本書中出現(xiàn)過:《青春咖啡館》(Dans le caféde la jeunesse perdue)、《暗店街》(Rue des Boutiques Obscures)以及《消失了的街區(qū)》(Quartier perdu)……這些重復有什么關聯(lián)嗎?
M:我常常需要依賴一些真實的細節(jié),這對我來說具有某種吸引力。這些細節(jié)必須是真實而業(yè)已消失的。比如這些電話號碼已經(jīng)不再使用。15-28是一個真實存在過的電話號碼,就像我最新的作品中所列出的大部分人名同樣真實。這些不斷反復出現(xiàn)的數(shù)字、人名、地址和我認識的一些人聯(lián)系在一起。而且有時我自己都沒有發(fā)現(xiàn)它們的重復,這令我不安。我可能會給不同小說中的人物取相同的名字,而我自己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有點問題,不太符合邏輯。這些重復往往是無意識的。15-28 曾經(jīng)是朋友的電話號碼。但是這些重復出現(xiàn)的元素并不一定具有自傳意味。它們是真實的,但不總是反映有關個人的東西。有時我在小說中使用某些人名,仿佛發(fā)出召喚一般,天真地希望這些人會出現(xiàn),我想要知道他們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子。
H:《暗店街》由 47 章組成,1947 年是您弟弟出生的年份,盡管您出生于 1945 年,您也曾經(jīng)一度宣稱自己出生于 1947 年,這一切不是巧合吧……
M:您說得對,這不是巧合。47 這個數(shù)字和我有不解之緣。19 歲時,我為了讓人相信我已經(jīng) 21 歲成年了,曾經(jīng)篡改過我的護照,把“1945”登記成了“1943”。之后為了恢復正確的日期,我又重新涂改了護照 ,但是把“3”改成“7”比改成“5”容易多了。我掉進了自己制造的陷阱:參加專門頒發(fā)給青年作家的費里翁(Fénéon)文學獎評選時,伽利瑪出版社復印了我的護照……他們需要證明我還未滿 35 歲。于是1947 年正式成為我的出生年份,并且一直跟隨著我……
H:您談到了很多寫作的無意識性……
M:是的,這有點像白日夢或者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我發(fā)現(xiàn)有些東西強迫性地反復出現(xiàn)。這讓我感到苦惱。也許精神分析學家能夠找到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至于我,我不愿意過分深究。那就像要去喚醒夢游的人,我沒有多大興趣。
H:您從來沒有想過嘗試一下精神分析法?
M:我認為那就像某種入侵。仿佛給我的潛意識照X光一樣,我擔心那會讓一切變得索然無味,讓我的靈感枯竭,破壞我寫作所依賴的脆弱平衡。所以我從來沒有被分析法吸引過。再說,我琢磨著我自己是否會比精神分析學家更復雜。我不熟悉分析理論,盡管我覺得某些概念挺有意思,比如“回憶-銀幕”(souvenir-écran)。這些概念非常傳奇,根據(jù)它們?nèi)藗兙湍軐懽鳌?
我不能運用生活中過于私密的東西
H:有人給您的作品貼上了“自我虛構(gòu)”的標簽。您是否接受這個稱呼?
M:我的作品是否屬于“自我虛構(gòu)”,這一點我也說不太清楚。對于我自己寫的東西,我總是缺乏清晰的認識……當然,有時故事的敘述者叫帕特里克或 Patoche,但是這只是某種方便之舉。《緩刑》(Remise de peine)具有自傳性,但是我用第一人稱最重要的原因是第一人稱能讓我找到某種基調(diào)、某種形式。在寫作中,這才是復雜的:找到某種基調(diào)。不論如何,我不能運用生活中過于私密的東西。正因如此,“自我虛構(gòu)”……杜布羅夫斯基(Serge Doubrovsky)曾經(jīng)出過一本書,他在書中大膽地運用了生活中非常私密的元素,我覺得這有些尷尬。與其說我的作品是“自我虛構(gòu)”,不如說是對于可能遠離我個人生活范圍的某些元素的幻想。盡管我用第一人稱來敘述故事,然而一般而言,我基本不會覺得那真的是我本人。即便在《家譜》(Un pedigree)中,我談論的是我陌生的東西,我不會有任何感覺,即使它們和我母親相關……我想擺脫所有與我無關的事物,擺脫那些曾讓我痛苦但不屬于我個人私密的事情。而那些私密的事情,我無法向人訴說。
H:許多人認為,《家譜》標志著您寫作的轉(zhuǎn)折:你第一次出版了一本真正意義上的自傳體作品,您在書中直接揭露您生活的某些元素,而這些元素在您先前的小說中只是隱隱約約地出現(xiàn)過……我們也許能認為這部作品標志著我們采訪開頭您所提及的清除障礙的工作已經(jīng)完成,現(xiàn)在您終于能自由行動了……
M:我本以為大功告成了,我擺脫了某些東西,但是寫另外一種東西只是妄想。我們是自己想象力的囚徒,就像我們是自己話語的囚徒一樣。這是非??膳碌?。我總覺得自己在寫同樣一本書?!都易V》本身與其他作品相關;而且我認為如果不能隱射其他作品的話,它是沒有意義的。在《家譜》中提及的事物曾使我不安,但是與我并沒有深層的關聯(lián)。我遺憾沒能像我喜愛的某些俄國作家那樣寫一部講述和諧童年的作品,例如納博科夫的《說吧,記憶》——在這部作品中童年就像遺失的天堂一般。非常遺憾。我本來想寫悲哀的、感人的東西……
H:它是自傳體寫作的終結(jié)嗎?
M:是的,因為自傳體寫作總給我?guī)頍?。如果真的想在作品中談論和自己相關的私密事物,情況就變得有些微妙……我作品中的自傳體筆調(diào)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自傳。在《家譜》中我做到了,是因為所談及的事物是我想擺脫的東西。但是,如果我們真的想觸及主題的靈魂,我們必須講述那些非常私密的東西、那些曾經(jīng)介入你生活的人……您無法保證您對這些事和人的描述一定是正確的。這非常棘手,不論有意或無意,總有些疏忽遺漏。我喜歡某些自傳體作品,比如《說吧,記憶》、曼德爾施塔姆的《時代的噪聲》。但是總有某處讓我有點想笑。尤其在男人身上,總有近乎滑稽的一面……美化自己。我認為如果我寫自傳的話,一定無法找到合適的筆調(diào)。而且奇怪的是,在虛構(gòu)中,我覺得更接近我自己的生活。
H:這讓我想起您近期作品中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女性主人公:《陌生的女子們》(Des inconnues)、《小首飾》(La Petite Bijou)、《青春咖啡館》,以及《多哈·布慧德》……人們似乎覺得您在她們身上認識自己。通過這些人物,似乎表現(xiàn)出比通常更加私密、更加個人的某種東西。
M:完全正確。她們更接近我。她們能夠拉近我與某些東西的距離。某種程度上說,比起自傳體作品或其他作品中的男性敘述者“我”或“Patoche”相比,這些女性主人公讓我感到更接近我自己。這是情感同化的問題。我對這個有些優(yōu)柔寡斷的“我”具有更多的認同感,盡管這也不是真的我。
在莫迪亞諾看來,《小首飾》《青春咖啡館》《陌生的女子們》這些作品中的女性主人公與他本人的距離更近。
每天都會寫,但不能一次持續(xù)寫很長時間
H:關于《家譜》,您說到您很遺憾沒能寫一本快樂的書。一般而言,您認為寫作是令人不快的痛苦過程嗎?
M:并不盡然。這是一項痛苦的工作,特別是一項單調(diào)的工作。因為需要花很長時間,如何保持動力是一件困難的事。有時我想成為畫家:過程更加簡短,幾個動作……我覺得寫作有些艱難。在我更年輕的時候,真的很可怕,我寫得很慢,即便這些故事并不長,我至少也要花一年時間。更讓人苦惱的是撰寫之后的修改階段,非常緩慢。但是寫作是我唯一的可能;尤其是我年輕的時候,除了寫作,我沒有其他選擇。有一種不確定的感覺,唯有寫作顯得真實可靠,能夠?qū)⒛承〇|西固定下來。
H:寫作具體是如何進行的呢?
M:我每天都會寫。因為寫作過程并不讓我感到愉快,我總是試著盡快完成。但是我每天都會寫,不然思路會被打斷。一旦一兩天不寫,我很可能就會半途而廢。所以必須給自己設置詳細的規(guī)定,不然一切都會脫離控制。相反的是,我不能一次持續(xù)寫很長時間。每次聽到某些作家說他們能一口氣寫六個小時,我總是非常羨慕……因為我做不到。我整天都想著寫作,但是真正著筆的時間只能勉強持續(xù)一個小時。這讓我想到某些外科醫(yī)生不得不快速地工作,否則他們的手會發(fā)抖。首先,我會一氣呵成寫完,接著就是修改階段,這是一個看不到頭的過程,比純粹的寫作時間還要長。這些是細節(jié)上的修改,刪減、變換措辭,沒完沒了的修改……在這個階段,我能連續(xù)工作八個小時。我依然用筆寫作,從來不使用電腦。這也讓我感到十分遺憾,不過不可能改變了,現(xiàn)在再去學習使用電腦已經(jīng)太晚了。電腦也許能讓寫作變得更方便,尤其是對細枝末節(jié)的修改。
H:除了受到廣大讀者的好評,您的作品在大學里也得到了認可。是否會閱讀那些專門研究您作品的書籍和文章?
M:是的,我對這些很感興趣,它們能令我所做的一切顯得更為清晰,因為我總是感到我是在黑暗中摸索……但是這是把雙刃劍,因為我害怕它們讓我過分清晰地了解我的作品,害怕它們會從某種方式上改變我的作品。不過我對它們感興趣最重要的原因是除了這些大學的學術(shù)著作,現(xiàn)今文學評論已經(jīng)幾乎不存在了。
H:您眼中的大師是普魯斯特、塞利納這樣的作家……您了解現(xiàn)在出版的作品嗎,特別是當代年輕作家的作品?
M:是的,我會關注年輕一代作家的作品。我試著去關注作品中呈現(xiàn)出的張力……有件事讓我感到有些不安:我常思考年輕一代是如何做的,他們?nèi)绾闻c現(xiàn)今出版社的平庸作斗爭。我不知道他們在出版社是否能找到真正的交流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