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綏
作者有話說:
寫這個故事之前,翻來覆去地把李志的《忽然》聽了很多遍,之后就想寫一個關于擁有和失去的故事。雖然很早就有了雛形,但是這篇還挺難產(chǎn)的,改了好幾次才變成現(xiàn)在這樣?;仡^看看,只想到黃碧云說的那句:“戀慕與忘卻,便是人生?!?/p>
希望你們會喜歡啦。
我開始覺得有些想要永恒的時刻,即便逝去,也是值得悼念一生的。
【一】
我從沒想過有生之年會再遇何遇。
許諾今年的生日趴在本市一家新開的酒吧舉行,我穿上厚厚的呢大衣,圍上圍巾走上街道的時候,灰蒙蒙的天空正巧下起了雪。
這是今年第一場雪。
我站在路燈下抬頭看著,直到一朵雪花落在了我的鼻尖。我縮著脖子打量著周遭來往的人群,大多是不懼寒冷的小情侶。初雪更像是一場意外之喜,我在他們的臉上看到了勃勃生機。
待我風塵仆仆地趕到酒吧時,許寅已經(jīng)在門口等候我多時。
雖離門口只有幾步路了,他還是把外套脫下披在了我的肩上,拉著我冰涼的手走了進去。
暖氣撲面而來的時候我打了一個噴嚏,那一刻我尚且不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事情。
我任由許寅拉著我的手,護著我穿過層層疊疊的紅男綠女,最后走到了那里。
許諾穿著一條剪裁得當?shù)男『谌孤畹刈吡诉^來,搖晃著我的手臂,開心地說,“你終于來啦!”
然后她拉著我上前,指著角落里安靜的男人說,“這是我男朋友,何遇?!?/p>
何遇,我有多久沒有聽到過這個名字了?讓我好好想一想。
回憶的塵土裹挾著往事劈頭蓋臉地朝我襲來,我想起初次相遇這個被時間車輪碾壓下的故人。
開學一周后才穿著松松垮垮的校服出現(xiàn)在班級,站在講臺上自我介紹的時候,眼睛從不肯停留在任何人身上,漫不經(jīng)心又囂張無比地說著:“我叫何遇,為何的何,遇見的遇?!?/p>
彼時我是個坐在角落里,看起來畏畏縮縮,話都說不清楚的小姑娘,他站在陽光下神采奕奕,清秀的眉眼吸引著身邊的女生們不住地偷瞄。
那時我便知道,何遇這個名字跟我不會有什么交集。
當我如同靈魂出竅般怔在原地的時候,眼前那個人終于從暗處站了起來。他好像沒怎么驚訝,禮貌周到地朝我點了點頭,而后又越過我和許寅握了手。
我分明感覺到他的眼神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可我又絲毫不敢確定是不是自作多情。
畢竟這間隔的時日已經(jīng)太多了,并且許諾貼在他手臂上嬉笑地介紹著我時是這樣說的:“這是我哥的女朋友,施億晨?!?/p>
一整個晚上我都恍恍惚惚,像是喪失了所有意識。別人笑我就笑,別人拍手我就拍手,別人唱生日歌我也就跟著張張嘴,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許寅體貼地詢問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下意識地看向了房間另一端的何遇,正拿著一張紙巾細心地擦著許諾嘴角的蛋糕。
我低聲說了一句“我先走了”,而后堅定地拒絕了許寅想要送我的想法。許諾是他的堂妹,卻是如同親妹一般的感情,我說:“你不要掃了她的興?!?/p>
當我走上街道,被撲面而來的風吹得打了一個寒戰(zhàn)的時候,我心下有些恍然,又有些羞愧。
我不愿意讓許寅送我,不僅僅是因為不想掃興,而是在這樣一個重逢的夜晚,在我內(nèi)心深處重新翻滾的那些暗涌,讓我沒法面對許寅的無微不至。
我在大雪紛飛的街道上失魂落魄地走著,時不時停下來打量一眼在路燈下翻飛的雪花,像極了撲火的飛蛾,有一種悲壯而凄涼的肅殺感。
我走到路邊一輛??恐能嚺赃?,一動不動地看著車窗玻璃上映著的自己,頭發(fā)凌亂,雙眼無神,在遠處抓起一團雪就丟的學生們的襯托下,愈發(fā)顯得了無生氣。
當我走過了這條街,我在第十四個路燈下看到了靠墻等待的何遇。他指尖明明滅滅的煙火在這雪夜里醒目得很,好似“一點丹紅雪里開”,無端地就能奪了人的心神。
【二】
我在裝修雅致、暖氣充足的咖啡店里坐了很久,偏著頭看著玻璃外面漸漸被雪覆蓋的世界,看得入神。
對面的人也沒有說話,靜靜地坐著。
店里循環(huán)播放著一首西班牙民謠,神秘憂郁的嗓音回蕩在我耳際,我開始覺得有些想要永恒的時刻,即便逝去,也是值得悼念一生的。
這條街道的附近應當有一所高中,我看著窗外小心翼翼騎著自行車經(jīng)過的男孩,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嘴角。
他那輛酷酷的山地車焊了一個不怎么好看的后座,還放了一個粉色的坐墊。那個穿著校服、甜美乖巧的女生一坐上去,他轉(zhuǎn)過身就偷偷笑了。
“你還記得嗎?”他終于開了口,聲音卻添了幾分陌生。六年的時光讓彼此積淀了多少心事,落在他的嗓音里也是讓人不勝唏噓,“以前,我也這樣載過你?!?/p>
我轉(zhuǎn)過頭認真地看了看他,那張臉似乎愈發(fā)精致了,從前略微有些雜亂的眉毛也平整了許多。除了帶走一些狂放和朝氣,歲月好像對他格外寬容。
“當然記得?!?/p>
那時候他除了成績還一直維持在中上游,從來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好學生。老師們也都不怎么喜歡他,身為管理者,面對一個個性太強的人,總是會不自覺把他歸為叛逆者。
那天何遇從辦公室里走出來,有些懊惱又有些好笑地說:“我只是不想做一個傻子。”
我點了點頭。
然后他像是不滿意一樣,提著我的肩膀把我放在了他的自行車后座上,騎車載著我一路飛馳,經(jīng)過老師、同學身側(cè),像是挑釁,又像是宣誓。
那天他站在校園小道的梧桐樹下,臉頰泛起微紅,老氣橫秋地拍著我的肩說:“你想做一個什么樣的人,盡管去做。”
我知道他這樣說的原因。
從他站在教室門口,略帶興味地看著我把粉筆灰倒進蘇嵐嵐的水杯里卻未發(fā)一言時,我就了然了,我們心里都清楚,彼此都不算什么好人。
雖然在蘇嵐嵐的作用下,我在班級里一直存在感極低,畏畏縮縮,看起來是任誰都能踩上一腳的小角色,可我依然有著自己完整且豐富的精神世界。
一開始我看不起何遇。這種看不起可能源于燕雀對于鴻鵠的不理解,我利用人類自卑善妒的劣根性將這種不理解進化成了鄙視。我鄙視他可以在陽光下恣意妄為,給自己找各種各樣的麻煩。那時候我以為他只是一個不安生的小男生,渴望用這些叛逆的小把戲把自己放進所有人的視線里。
直到那天他直面了我人性的陰暗面卻未發(fā)一言,我們之間仿佛有了幾許說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縱然已經(jīng)過去六年了,這份默契依然妥帖地躺在我的心口,就像昏暗重逢后的互不相認,就像路燈下不約而同的孤身赴會。
因為這陌生又熟悉的默契,我們誰都沒有開口說一句“別來無恙”。
我面前的咖啡逐漸失去溫度,在它變得冰涼以前,我主動起身結(jié)束了這令人唏噓的靜默。
我說:“我要走了。”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而后拿起衣服站起身說:“我送你?!?/p>
最后我婉拒了他開車送我的心意,一個人在雪地里跋涉了大半個小時才走回家。
那天晚上我抱著自己凍僵的身體,看著窗外閃著瑩瑩白光的雪花,輾轉(zhuǎn)了許久才睡著。
我做了一個奇異的夢,夢里我仿佛已經(jīng)垂垂老矣,最后以一種上帝的視角旁觀了我過去的所有生活。
【三】
說起來我小時候確實是一個自卑又善妒的小孩。因為一直寄居在舅舅家,被兇悍潑辣的舅媽和自私刁蠻的表姐聯(lián)手打壓,在夾縫中茍且生存。我一向信奉“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在這樣一個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中,我為了讓自己的生活稍微順遂一點,逐漸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卑劣的人。
當然,由于我個人的微不足道,所以我的卑劣也僅僅體現(xiàn)在蘇嵐嵐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我是他們家好心收養(yǎng)的孤兒時,偷偷將手中正在替她抄寫的作業(yè)改錯了幾個答案,以及她趁我去廁所將我的飯菜“碰”到地上時,偷偷朝她的水杯里撒下粉筆灰。
那時我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一個老實木訥、沉默寡言的傻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傻子,我執(zhí)著地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反抗來給自己一些卑劣的回饋,支撐著自己繼續(xù)生活下去。
何遇和我不同。他是林間不羈的風,所到之處必要掀起聲音。他仿佛天生擅長引人注目,就連蘇嵐嵐也曾在日記里用“天上的星辰”來比喻過他。
我們無聲的交集是從他目睹我無聊且不痛不癢的報復開始的,真正的熟稔卻是在蘇嵐嵐對我動手以后。
寄人籬下的那幾年我從來沒有買過一件衣服,我的每一件衣服都曾經(jīng)在蘇嵐嵐的身上出現(xiàn)過。
那天早晨舅媽把一條明黃色小碎花連衣裙扔到了我的床上。我見過那條裙子,顏色和款式都十分好看,蘇嵐嵐買來不到一星期,因為體型偏胖不合身,穿起來像一只鴨子,最后氣得丟在一旁。
我歡天喜地地穿上那條裙子來到了班級,竟破天荒地收獲了一些回頭率。經(jīng)過窗邊的時候,我感覺何遇似乎也抬頭看了我一眼,不過那眼神一閃即逝,我看得也不太真切。
蘇嵐嵐很生氣,這是我意料之外的,不過也合乎情理。
我常年營養(yǎng)不良導致體型消瘦,穿上這條裙子正合身,她向來善妒且氣量小,看不順眼也是常事。
但我沒想到她會做到那個地步。
放學以后,班級里的人陸陸續(xù)續(xù)離開,蘇嵐嵐臨走前站在教室門口看笑話似的笑了一聲以后也走了。我坐在板凳上,握緊了拳頭,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
何遇拎著書包從我身邊旁若無人地走了出去,教室里就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試著站起身,裙子卻被緊緊地粘在了板凳上,無論我怎么扯都扯不開。
我有些泄氣了,窗外的天漸漸暗沉,最后一抹夕陽也消失殆盡,我勸自己想開一點,等到夜深人靜就拿小刀割下那塊布,拿書包擋著跑回家就可以了。
我沒想到何遇又折了回來,他把一件校服外套放在我的桌子上,站在我面前狡黠地說:“不用感謝我了,我是親眼看著你坐上去的?!?/p>
【四】
班級里獨來獨往、最受歡迎的男生開始和班級里最不起眼、最好欺負的女生越走越近,這讓一大票女生傷透了心。
而何遇繼續(xù)特立獨行著,每天堅持不懈地用廢紙團砸我的后腦勺,拉著我去校園明湖里捉鯉魚再拿去實驗室烤,以及興致勃勃地跟我討論著下一次朝蘇嵐嵐的水杯里撒什么。
在他鍥而不舍的碰瓷下,我在班里的存在感陡然增加了不少。原本那個一輪到她值日就推給我的|“眼鏡女”,再也沒有開口讓我?guī)瓦^她。
我開始意識到這是個人善被人欺的社會,這個世界從來不會愛護懦弱和善的人,反而會給兇悍卑劣的人更多的關注。好人要經(jīng)歷九九八十一難才能成佛,而壞人只要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了。
于是我把“以惡制惡”的處事理念運用得越發(fā)純熟了。
炙熱的日頭烘烤著大地,綠影蟬鳴里有人昏昏欲睡,我趁班里人大多在午休,躡手躡腳地走出了教室。
自行車棚里一個人也沒有,我環(huán)顧四周確定無人之后,眼神迅速鎖定了一輛又破又舊的老式自行車,幾步上前蹲了下來,眼明手快地拔掉了車胎的氣門芯。
我幸災樂禍地看著后車胎里的氣逐漸消失,腦海里浮現(xiàn)這位中年禿頂?shù)幕瘜W老師總是有意無意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心里一陣陣舒爽。
正當我準備拍拍手走人的時候,何遇扛著一把榔頭和一個扳手突然出現(xiàn)在我身后,不屑地說:“就這么點出息?”
然后我眼睜睜看著他撩了一把頭發(fā),瀟灑不羈地把我擠到一邊,自己蹲了下來,三下五除二就把后車輪給卸了下來。
那個午后,我們像做賊一般扛著一個自行車輪,穿過操場,穿過食堂,穿過林蔭小路,穿過明湖旁。
最后在后山的幾棵香樟樹下,我們坐在臺階上相視大笑。
沉悶夏日里的微風好似一杯冰水,可以舒緩一切焦灼。少年眉眼帶笑地看著眼前泛起漣漪的湖面,用似是而非的語氣說著:“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一個逆來順受的小姑娘?!?
“所有人都覺得你像看起來的那樣,善良木訥,老實隨和?!?/p>
“只有我知道,你不是?!?/p>
那個驕陽似火的夏日,他第一個知悉了我卑劣又虛偽,庸俗又普通。
【五】
我時常在想,在那段草長鶯飛的歲月里,我和何遇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
我們從不在對方面前遮掩自己的缺陷,可以大大方方地暴露自己的陰暗面,暴露自己二流貨色的本質(zhì),從這點來看,我懷疑這不屬于傾向于跟彼此分享一切美好的愛情。
但是我依然疑惑,我會自然而然地接受他做一切匪夷所思的事情,譬如他曾經(jīng)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跑到操場支起攜帶的帳篷睡了一夜。而他也總是會在我潦倒不堪的每個時刻出現(xiàn)在我身邊給我安慰,分別前他給我過的最后一個生日也是如此。
那天蘇嵐嵐因為想買一部新手機跟舅媽大吵了一架,氣急之下她跑進我們共同的房間并反鎖了房門。我站在客廳茫然失措,在門口敲了十幾分鐘的門都不見動靜之后,我穿著一雙大棉拖鞋走出了家門。
何遇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時候,我正坐在小區(qū)的秋千上晃悠著。他捧著一個小蛋糕突然跳出來,我差點驚叫出聲。
蠟燭上跳躍的火苗映在他的瞳孔里,比日月星辰更加耀眼。
他說:“許個愿望吧?!?/p>
我雙手合十,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星,又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小蛋糕,自言自語道:“我以后再也不想寂寞了?!?/p>
我一口氣吹滅那些蠟燭以后,何遇就一直看著我,就像我是個垂死的病人一樣。悲憫地看著我,他說:“不如學會享受寂寞帶來的安全感。”
他說這話的時候,身后的兩排路燈乍然亮起,暖黃色的燈光襯托得他愈發(fā)飄逸俊秀。我開始有了一個荒誕的想法,上帝或許是聽見了我的禱告,決心給我悲苦無望的生活一點回饋,所以他才會把何遇送到我面前。
那天的最后,他鄭重其事地掏出了一本書送給我,那本毛姆的《面紗》至今還躺在我書櫥的頂端,未落一絲塵土。
因為我永遠記得他交給我時說的那句話,他說:“施億晨,我愿意永遠與你一起在城市夜游?!?/p>
最后,他并沒有如約陪伴在我每一個都市流連的夜晚,在那些年少被輕易安排好的歲月里,他身邊站著的,從來都不是我。
我們分離的導火索像極了一場不痛不癢的小風寒,一個根本不在計劃內(nèi)的小插曲。
高三第五次月考,何遇突飛猛進、一路高歌,名次直逼班級前十。這本是件普天同慶的喜事,奈何有人匿名舉報,說尖子生施億晨考試時給了何遇不少助攻,畢竟這倆人平日里就“關系匪淺”。
教導主任向來是個聽風就是雨、咋咋呼呼的中年婦女。一接到舉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我們拎去了辦公室,來回問,反復問,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問,核心目的就是讓我們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爭取寬大處理。
一開始我們還能應付,可時間長了以后,何遇明顯有些不耐煩了,幾次口角過后,那個胖胖的教導主任嚴厲地說:“把你家長叫來,不然就別來學校了!”
我從未聽何遇談起過家人,所以當我看到他媽媽雍容華貴地坐在辦公室,散發(fā)著難以遮擋的強大氣場時,我愣在了原地。
那天何遇悶悶不樂的,不愛說話,連壞事都不想做了。
我把一杯熱氣騰騰的奶茶塞到了他的手里,他也只是呆呆地端著,我陪著他一起在操場邊坐了很久,一直到日影橫斜,他才悶悶地開了口:“我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p>
“我媽一直忙著做生意,沒時間陪我,唯一的交流就是硬塞給我她安排好的一切?!?/p>
“不管我現(xiàn)在怎么說,說我只是想無拘無束地生活,說我所有的反抗只是不想盲目地順從,我都不得不承認,最初的目的也只是想讓她多看我兩眼。”
“最近她一直在勸說我出國留學?!焙斡鎏а劭戳搜弁硐?,失落地說,“可我現(xiàn)在一點兒也不想離開了。”
我輕聲問:“為什么?”
“因為我已經(jīng)擁有了很多個清晨,我對晚霞一點兒期待都沒有了?!?/p>
何遇沒有離開我,最后是我離開了他。
因為我那素未謀面的親生父親回來找我了,許是在某個午夜夢回之時他終于想起了我這個女兒,尋到舅舅家找到了我,摸著我的頭問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走。
我當然愿意,一千個愿意,一萬個愿意。要知道,我做夢都想逃離寄人籬下的宿命。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走了,只給那個曾許諾永遠陪著我的少年留下了一張字條。
我說,我走了,跟我爸爸一起。何遇,我們有緣再見吧。
有緣再見,這真是一個不怎么好聽的詞,仿佛把人生的際遇全部寄托給了命運,我們只能望眼欲穿地等待著所謂緣分的降臨,隨著命運的指引亦步亦趨,誰也沒有資格提出要求。
我不喜歡這個詞,可我還是對何遇說了。
我可真是個惡人。
【六】
第二天我是被許諾的電話叫醒的,她催促我下樓,語氣很著急。
昨夜的夢境過于真實,以至于當我蓬頭垢面下樓卻看到了許諾依偎著何遇的時候,我的大腦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空白。
眼前的這個人明明昨晚還在我的夢里,此時再見竟然只覺得恍惚,仿佛過去已經(jīng)遙遠成了上輩子的事。
我被許諾拉去逛街,穿著居家的針織衫,也沒來得及化妝,灰頭土臉像個丫鬟一樣跟在他們身后。
走進一家女裝店,許諾一眼就相中了一條連衣裙,要了尺碼以后歡天喜地進了試衣間。我不露痕跡地走到另一排衣服旁,裝作細心翻找的樣子,跟何遇保持了些許距離。
余光不慎瞥到他,他就像真的與我初識一般,客氣而又疏離。
那天許諾整整逛了一天,晃蕩到我的手機都沒電了,她還沒盡興,又拉著我們到一家新開的餐廳吃飯。
一整天的陪跑讓我和何遇都有些累,三個人的飯桌上只有許諾一個人在興高采烈、手舞足蹈地說著笑著。
不多時她的手機響了,接起以后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隨后點開了免提把手機遞給了我。
我莫名其妙地接了過來,剛說了一個“喂”,電話那端的許寅就像個小孩一樣委屈地問我手機怎么關機了。
我從未聽到他這樣說話,我猜測他是喝了酒,所以此刻有些絮絮叨叨,像是掏心掏肺,又像是自言自語地對我說著很愛我,永遠也不想離開我。
晶瑩剔透的水晶燈自頭頂落下明亮的燈光,灑在何遇深邃的眼睛里,灑在許諾調(diào)笑的嘴角邊。
因著那看熱鬧的“免提”,我握著手機尷尬不已,掌心已經(jīng)出汗,我剛想取消這個醉后的通話,許寅昏沉沉的聲音又一次傳了過來,他說:“我是真的很愛你?!?/p>
我舉起的手又放下,最后什么也沒做,安靜地聽他說完了,聽見輕微的鼾聲以后才掛了電話。
許諾托著腮看著我,眉眼里是藏不住的艷羨。
她說:“真羨慕你們?!?/p>
我勾了勾嘴角,片刻后以身體不適為由離開了。
當我走在寒冬深夜的街頭,不懷好意的冷風無孔不入地敲打著我的皮膚,撩撥著我的亂發(fā)。頭頂一輪圓月高懸如鏡,在這樣一個蕭瑟凄清的夜晚,藏在我內(nèi)心深處那些難以啟齒的遺憾像是無處藏身了一般,悄然冒出心頭。
【七】
命運的玄妙吊詭之處就在于永遠無法預料下一秒將要發(fā)生的事情,就像我在這樣的不安里重逢了何遇,重逢了那段驚慌失措的丑陋歲月一樣,我在第二天下樓時又重逢了陌生又熟悉的措手不及。
樓下一地的煙頭和花壇邊潦倒不堪的何遇像一個鮮明的符號,赫然出現(xiàn)在我看似平靜無瀾的生活里,出現(xiàn)在我眼前。
我看著他原本光潔的下巴上冒出了一層霧蒙蒙的青須,看著他通紅的雙眼布滿了血絲,看著他疲憊地開口:“告訴我吧,你為什么要走?”
他身后就是一棵枝丫交錯的老樹,半片枯葉落下,抬眼只?;氖徥挆l。
在這樣的一棵樹下,一個長發(fā)潦倒的歌手抱著一把木吉他,靠著那面紅色的墻,旁若無人地吟唱著:“霧氣穿過她年輕的脖子,直到今天都沒有散去?!?/p>
冬日溫暖的陽光均勻地灑落在他陶醉的臉上,那歌聲穿過霧靄,穿過斜陽,穿過山河共生的歲月,再一次回到了我和何遇的面前。
在身邊的同學還在聽周杰倫的時候,何遇就喜歡上了一位民謠歌手。民謠在那個時代還未在華語樂壇占據(jù)一席之地,如今被譽為“民謠標桿”的李志也僅僅是一位小眾音樂人。
但何遇很喜歡聽他唱歌,在那些身邊同學都在焦躁地背誦文言文或單詞的自習課上,他總是會用書本遮擋著,然后偷偷戴上耳機。
那天放學以后他拿著兩張專輯發(fā)布演唱會的門票,在教室門口堵住想要回家的我,一臉哀怨地說:“你陪我去看吧。”
那是一個深秋的雨夜,何遇騎車載著我。
那條街幾乎沒有行人,路兩旁是剛栽種不到半年的泡桐樹。
我們之間仿佛有了一種渾然天成的默契。他自由自在地騎著車子哼著歌,我可以躲在他碩大無比的雨衣下面,聽著雨聲滴滴答答地敲打著路面,敲打著樹葉,敲打著路牌,敲打著他的歌聲。
他唱著:“是誰在溫暖你,有誰讓我覺得這夜晚還有期盼,我就會跟著他去遠行。”
時隔那么久,我早已記不清那次演唱會李志穿了什么衣服、說了什么話、唱了哪幾首歌,我只記得那個雨夜里的滴答聲,以及何遇縹緲濕潤的歌聲。
【八】
七年后的何遇變得成熟又穩(wěn)重,他眉眼間的穩(wěn)妥讓我恍惚,就像當年那個坐在操場邊悶悶不樂的小男生從未出現(xiàn)出一樣,他低沉著聲音不悲不喜地問我當初為什么突然不辭而別,他說:“施億晨,我在你心里連讓你當面道別的資格都沒有嗎?”
我心下恍然,最后輕聲說了一句“抱歉”。
我告訴何遇,我說,何遇你知道,雖然以前我總是一副不需要親情的酷酷模樣,可你心里應該懂吧,懂我是如何渴望一個家,渴望一個真正愛我的親人。
我說完之后,何遇愣怔了好一會兒,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耿耿于懷了七年,卻只等來這樣一句話。
陽光鋪在格紋桌布和花瓶里的一枝向日葵上,我呆呆地看著,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何遇曾坐在高中學校后山的斜坡上,旁若無人地唱劉若英的《歲月靜好》,而我就坐在一旁,認真地給他鼓掌。
咖啡店里又響起了神秘優(yōu)雅的西班牙民謠,我聽了一會兒,就起身離開了。
街角的流浪歌手依然抱著那把吉他輕聲吟唱著,我又想起了一年前,李志的巡演開到了這座城市時,我從黃牛手中高價搶到了一張票,孤身一人去了演唱會。
深秋清冷的深夜,我在一大堆肆意擁抱的情侶之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
臺上那個已近中年的男人唱著:“我時常在空曠的街上,吹著風,想起你。我時常在這樣的夜里,聽著風聲,想忘了你?!?/p>
我是多么想忘了你,忘了你曾陪伴在我身邊的那些時光,忘了你對我許下的那個諾言,忘了自己對你悄然萌生的愛意,忘了吊詭的命運逼我對你說出的謊言。
我的親生父親并沒有來找我。
自從他在我八歲的時候離開我和媽媽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我猜測他早已把我忘記,不知在何處開始了自己全新的生活。我很羨慕他的薄情寡義,我總覺得這樣的人拿得起放得下,生活里總不會有太多難以化解的煩惱。
關于這點,我認為自己繼承得還算不錯。
當我看到何遇媽媽雍容大方地坐在辦公室的那一秒,我就開始冷靜地思考如何離開何遇了。
《東邪西毒》里的黃藥師說過,人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
我深以為然。就像我八歲時看見爸爸出軌,十八歲時依然還記得那個女人的臉一樣,我的好記性給我?guī)砹撕芏嗟睦_。
它讓我在見到何遇媽媽時,再也無法面對何遇了。
我沒有同任何人告別就離開了,離開了那個動蕩不安的家,離開了那段驚慌丑陋的歲月,離開了那個曾經(jīng)說要永遠和我在城市夜游的何遇。
我一路北上,成為了一名餐廳服務員,在那些饑寒交迫的歲月中,我時常會在深夜坐在一扇小破窗下,握著一支筆,幻想著失去了很多個清晨的何遇,在晚霞中過得可還安穩(wěn)。
我過得一點兒也不寂寞,因為我已經(jīng)學會了享受寂寞帶來的安全感。
我不停地描繪著眾多的命運,最后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很會講故事的,沉重的成年人。
我裹緊大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咖啡館,經(jīng)過街角時駐足片刻,最終還是沒有轉(zhuǎn)身。
“是你路過了我的卑劣和不堪,路過了我的潦倒和貧瘠,你曾是我驚慌歲月里唯一的安慰,也曾是我殘酷青春里最后的期望?!?/p>
但不論是遺憾還是惋惜,這感情只能到此為止了。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這樣,通俗而又尖銳,把道理說得再通透一點。
錯過了就永遠回不了頭。
Ending
還未走近就看到一個風塵仆仆的人在家門口等待著,一見到我就張開了雙臂,像撲棱著翅膀的大白鴿,驚動了我的心神。
我疾步上前,最后干脆跑了起來,耳畔呼嘯而過的風聲似乎給了我莫大的勇氣。
就往前吧??倳腥嗽趧偤玫奈恢蒙系戎?。
編輯/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