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莉
魯迅先生說過,讀長篇小說“譬如身入大伽藍中,但見全體非常宏麗,眩人眼睛,令觀者心神飛越”,而讀短篇小說如“細看一雕闌一畫礎,雖然細小,所得卻更為分明”。這一比喻用來說明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的區(qū)別何其恰當。對于短篇小說來說,它確實無法全景式、大角度表現(xiàn)重大、紛繁的歷史、社會生活,也往往無法多層次、立體性地描摹出復雜的人物,通常只能選取短時間內的某個生活片段,數(shù)個人物的性格側面來描寫,在表現(xiàn)的深度、廣度、強度上都無法與長篇相比。然而,“借一斑略知全豹,以一目盡傳精神”,短篇小說越是在方寸之間、須臾之內經(jīng)營,就越是考驗作者的創(chuàng)作功夫,特別是截取生活的手段和構思故事的匠心。
假如,我們要創(chuàng)作一篇關于大齡“北漂”鳳凰女的短篇小說,要在萬字的容量內表現(xiàn)她在工作、感情和老家關系上的三重壓力,該如何寫才不會落入此類題材的俗套?若是一個蹩腳的小說作者,肯定會盡數(shù)列舉所有的事實,鏡像般反映生活的種種煩惱,乃至要從女主人公清早睜開眼睛開始寫起,把所有倒霉事兒一股腦地加諸在她身上,像祥林嫂一樣全部數(shù)落一遍,就像我們經(jīng)常看到的白領題材作品一樣,生生把一篇小說寫成一紙乏味至極的訴苦狀。
但是張翎新近發(fā)表的《心想事成》就不是如此。這篇小說的女主角程小玉就是一個資深的鳳凰女,按照小說中的說法,是鳳凰女色譜上最深的那一類。她始終面臨著人生中“想起來頭皮就要發(fā)麻”的三件事情,一是維持一份工作,二是嫁一個有北京戶口的人,三是應付老家的麻煩。故事開始的時候她正在過三十五歲的生日,有一份高度緊張的工作和一個關系不咸不淡的男友,媽媽祝她“心想事成”,結果成了一連串麻煩的開端。先是為了拖延一個緊急文案,她撒謊說爺爺死了請了幾天事假。等到銷假回到公司,老家傳來噩耗,爺爺真的死了。她不得不又撒了第二個謊,說男友開刀住院。沒想到正在她回鄉(xiāng)吊唁的時候,男友真的躺在了醫(yī)院里。她不但到處疲于奔命,還錯過了服侍男友的機會,把男友和一套按揭房子都給弄丟了。
常言說生活總是喜歡給人開玩笑,程小玉想用耍聰明、抖機靈的方式去應付嚴峻的生活,拿一個謊言去彌補另一個謊言,自然遭到生活的無情報復,逼得自己的人生更加窘迫?!瓣P于死人的謊言很簡單,是一條決絕而狹窄的死胡同;而關于活人的謊言有一千條歧路,哪條路都可能布著陷阱,充滿著隨時需要填補的漏洞?!毙≌f用幽默詼諧的筆調呈現(xiàn)了一個鳳凰女的日常狀態(tài),笑侃了北漂生活的無奈和困頓,讓讀者在啼笑皆非的同時也領悟到,生活本身也許就是千瘡百孔、漏洞百出,從而對女主人公產(chǎn)生感同身受般的同情。
同樣的題材、相似的情節(jié)為什么在高手手中就能展現(xiàn)完全不同的樣貌?以這篇小說為例,除了一些明顯可知的原因之外,重點更在于構思的巧妙與精心。高明的短篇小說家不喜歡平鋪直敘地書寫簡單的事件,他們更喜歡和擅長于捕捉生活中的各種意外,并將它們巧妙地放置在小說之中。他們好比一個個魔術師,將各種出人意料的情節(jié),或漸進式地或突然性地抖摟出來,陡然打破讀者的心理期待,造成令人難忘的閱讀效果。如美國短篇大師歐·亨利,他那別出心裁的結尾技法已經(jīng)被歸納成經(jīng)典的“歐·亨利式的結局”。
《心想事成》中便運用了一個又一個的意外來推動情節(jié),爺爺?shù)乃?、男友住院這樣歪打誤中的遭遇,引起了故事進程的突然轉折,造成了強烈的戲劇性,這是這篇小說不落俗套、脫穎而出的理由。無獨有偶,本期的其他小說也有類似的特點。尼瑪潘多的《曬太陽》講述藏族老媽媽桑丹在八十歲那天如愿以償?shù)玫搅艘患着圩?,忍不住一邊曬太陽一邊向鄰居顯擺,結果她小小的愿望也無法實現(xiàn),被一場交通意外給打斷了。劉慶邦的《紅棉襖》寫一個前干部游聰本喜歡吹牛,村里好幾個女人得到了他意外贈送的紅棉襖,等她們知道這是他吹噓搞女人的資本后,都憤然脫下了紅棉襖。這兩篇小說要是沒有那些“意外”,主人公都“心想事成”,生活都按部就班地發(fā)展,且不說小說是否好看耐讀,連故事是否存在都是個未知數(shù)了。
短篇小說中的“意外”也絕對不是任意創(chuàng)造的,“意料之外”必須建立在“情理之中”的基礎上,否則就有憑空捏造的嫌疑。《心想事成》中首先鋪陳了鳳凰女生活的艱辛,讀者結合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才能順利接受后面的一系列巧合。艾瑪?shù)亩唐≌f《神槍手》用歐·亨利式的結局講述了一個婚外情故事:老張年輕時與同事發(fā)生戀情,鬧到要與他的神槍手妻子離婚的程度卻最終沒離成。多年之后,他們各自講述沒離成婚的理由,卻是自相矛盾的兩種說法。作者在抖開最后的“包袱”之前,早已埋伏下許多的情節(jié),或者說留下了許多的線索,來引出最后誰也猜不中的結局,使得幽默感大大增強。并且,故事中利用細節(jié)描寫多次暗示老張性格的懦弱和妻子的強悍,也為讀者判斷兩人誰說了真話提供了依據(jù),避免故事落入無解的“羅生門”。
僅僅依靠短篇小說就獲得國際聲譽的小說家愛麗絲·門羅說,生活的本質是碎片性和含混性的,而不是如長篇小說所隱喻的那種邏輯性、整體性和絕對性。短篇小說這種藝術形式更容易聚焦人生“經(jīng)歷的緊張時刻”。這樣說來,短篇小說描寫的那種破碎、斷裂、偶然和背后體現(xiàn)出的非邏輯性思維更切近生活本質。比如,生活中頻繁發(fā)生的那些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意外。本來,人生的本質就是不能順遂人愿,意外才是人生的常態(tài),“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這些東西用短篇小說來表現(xiàn)再恰當不過了。短篇小說中那些巧妙的意外、瞬間的逆轉,給讀者帶來多少錯愕和驚訝,也帶來多少頓悟和豁然,最終化為一種美好的閱讀享受,留下余味無窮的魅力。